死者马格躺在客厅地板上,浑身被打包专用胶带缠绕,右胳膊挣脱在外,身下的血迹已经凝固,胸口有直径十厘米左右的深红色血印,此外腹部还有几处伤痕,脖颈有严重出血现象。马格身穿烟灰色蚕丝衬衫,白色西服西裤,面料极其柔软,没有系领带,衣着整洁,没有分线,三七分向后梳拢的头发几乎没有紊乱变形,鞋未脱落,现场未见明显打斗痕迹。
有六处刺伤。胸部三处,腹部两处,颈部一处。致命伤应该在颈部,在左锁骨向上两厘米处。老于一边说一边让正在记录的小何注意死者胸部的伤痕,伤口角度一致向外,刺杀时凶手在死者右前方,或者,由于死者避让,使得伤口明显向外翻转。
是他杀没错了。小何哼了一声。
老于正蹲在地上,侧过头,用眼睛斜睨对方。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太喜欢草率下定论了,这点非常不好。
老于在这一行干了十多年,从技术科到情报科,再到现在的刑侦科,工作成绩平平,提拔速度极慢。好在年纪越来越大,年纪大就可以倚老卖老。但老于不,老于比较随和,随和到有点蔫,单位的小年轻们还是挺喜欢老于的,大概就因为这种蔫,再加上老于背驼,每天骑着一辆破旧的老式二八自行车上下班,平添了几分慈祥。
仙城是个地级市,人口不多,前几年还获得联合国颁发的“最适合人居城市”称号。如果不干这行,老于还以为这个小城每天都安居乐业,歌舞升平着呢。
刑侦科一共六人,忙得团团转,每天都能接到那些打打杀杀的报案。每次回到办公室,老于都将车钥匙摔在桌子上,骂一声,完逑蛋。这是老于的口头禅。对于身边有这么多的凶杀案老于感到愤懑,妓女把嫖客捅死了,儿子把父亲捅死了,租客把房主捅死了……好像不捅死一两个人都无法解决问题似的。
而这一次的案件却和雕塑家马格有关,凶手是谁,扑朔迷离。据说略带传奇色彩的马格很少出现在公众眼里,尤其是这几年,更是很少出门。几年前马格获得法国卢浮宫奥勒大奖,但他拒绝领奖。拒绝的理由是有六个小时的时差,他无法忍受。这种理由也只有艺术家才想得出来,有人说马格是国内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也有人说他就是为艺术而生。
这是老于第一次见到艺术家本尊,由于运河风光带的那些雕像,老于觉得自己跟马格早已熟识,甚至算得上是知己,曾经在小树林里抽烟的光阴,似乎都是马格陪他一起度过的。如今这样的见面有些荒诞,让老于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好在马格穿得十分体面,皮鞋,西服西裤,好像为了表示与他第一次见面的郑重。老于突然想起马格的西服竟是完好的,他俯下身来,发现并没有被凶器刺破。
小何在一旁问,西服完好说明什么?老于没有回答,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虚空处。
现场发现带有血迹的錾刀,尖嘴錾刀和方嘴錾刀,均是雕塑工具,尖嘴,刀身呈金字塔式的方锥形。
老于又在客厅、卫生间、厨房、卧室察看一番,门窗完好,也未见杂乱痕迹,不像是简单的偷盗。
他又去了马格的工作室。
工作室很大,有些出乎老于的意料。几盏参差不齐的吊灯,把空间分割得错落有致,很多人像,成品,半成品,立着的,跪着的,还有几尊是躺着的,他们和小树林里的不一样,没有表情,或者说,是一种无表情的表情。工作室西面有一扇铁门,大概便于材料运输,门锁在内侧,安全起见。老于发现工作室的北边有一只浴缸,藏在人像丛中,还有一台电扇,一张悬空的展示台,一些老于叫不出名字的玩意。
马格生前一直独身,过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生活,加上艺术家这一特殊身份,更是蒙上一层神秘色彩,不过,能出入这幢别墅的只有一个男保姆,详细一点说,是普通的家政服务人员,为了不被打扰,只允许男保姆每周三、五、七来打扫卫生,并且做好几天饭菜。
老于想起报警的人,正是男保姆,而报警那天却是周二。
走出房子,老于用保鲜袋将两根錾刀包起来,顺便把门口一个废纸团捡起塞进自己的裤兜。小何在室内做着记录,老于便一个人去了院子里,点了支烟,深吸一口。他向后倒退几步,打量起来。院子很大,除了繁茂的草再没有其他植物。草齐膝高,蓬勃,葳蕤,一副压肩叠背的样子,草尖尚有露水,莹亮莹亮的。老于被一种植物的气息熏得有点喘不过气,那是一种水汽和植物混合的特殊味道,他对这种气味敏感,此刻他感到难受,胸闷,压抑。二十年了,这种感觉一点都没有消逝,反而越来越重,裹挟着那片热带雨林里每一粒水汽,向他砸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胃部痉挛,每一块皮肤都在颤抖,他想起了小树林里雕像的表情,惊恐,沮丧,痛苦,恼怒,他感到那些表情像膏药一样死死贴在自己脸上,他蹲下来,用手捂着脸。这时,老于恍惚身后正有人在看着他。
老于转过身。
一切平静,风把草吹得轻轻漾动,老于跳进草丛,朝那个目光传来的方向跑去。
是草丛里的一块石头,准确地说,是一尊人形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