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下起了大雨,天气预报说从南海登陆的台风将在明天黎明到达,毛豆魂不守舍地走到家,身上湿透了。远远地他看见铁皮房子,被雨水洗得沉郁,几场雨过后,铁皮上定会结出一层赭色浮锈。
女儿正伏在缝纫机一角写作业,她用纸团将两耳塞住,来抵御缝纫机和铁皮的声音。这一夜,毛豆没睡着,眼前恍恍惚惚,台风还没有来,但雨已经急了,世界充斥着雨声。每滴雨点都有着适合自己性情的缓急和节奏。铁皮房子虽不漏雨,但响声如鼓,他听到其他几个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的声音,女儿说了句什么,声音被鼓点盖住了。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那天看的电影,电影的最后,人们仰着脖子观望。突然,人群中有人尖叫起来,快看快看。烟尘之中有个紫色的巨型物体轻轻晃了一下,然后慢慢升起。当它越升越高,烟尘落下,才看清是一座紫色房子,像气球一样轻盈。
他想,如果他们也有那样一座房子多好,悬浮在空中。
天还没亮,毛豆起来了,紧跟着起床的是老头儿,这一夜他睡得不舒服,前一天吃的东西在肠胃里翻江倒海。他想出恭。
外面炸了个响雷,这在冬季很是罕见。起风了,有什么东西被风吹得啪嗒作响。女儿也起床了,她从被子里钻出来,想开门看看。闩锁刚取下,门就被风抽开了,好似有人在外用力推,寒风灌进,女儿连忙用力抵住。
毛豆把盆、手纸等准备好,老头已经趴在矮板凳上了。
风更来劲了,明显感到铁皮房子在摇动,当初只考虑临时住一住,房屋下面没有固定。当然,风是不可能将它吹跑,更不可能像电影里那样让铁皮屋悬浮在天空。灯绳在摇晃,光影跳跃。毛豆有点责怪父亲偏偏这时候要出恭,但他没有表现出一点儿不悦,仍能心细妥帖地做事。外婆的去世让他有些愧疚,但人死不能复生,他只好把这部分的愧疚弥补在父亲身上。
突然,屋面发出“嗵”的一声,还没回过神,雨水便从屋顶涌灌而下。
漏了。准确地说,是台风卷走了屋顶的一块铁皮。屋内一下子明亮了,天光漏进来。被掀掉的那块铁皮事先也是倔强的,死死地扣住两侧,但台风来得太猛烈,风和铁皮在较量,发出呜呜的声音。雨水原本都积在铁皮凹陷处,这会儿全部倒灌下来,不偏不倚,砸在鱼缸里,纸鱼被冲出来,游了一地。
毛豆立马站起来,没料一脚踩翻屎盆子,混着屎尿的水淌得地上到处都是。
他开门去寻那块铁皮。
天已经亮了,风在刮,雨还在斜斜地落。
那块率先逃离战场的铁皮,阴谋般的无巧不巧砸在杨国强家的院门上。毛豆去讨要铁皮时,遭到杨国强的反对。他指着原本是平行四边形现已成为梯形的木门,对毛豆说,铁皮暂时不许拿走,修好门再说。
毛豆说少了这一块,不行,屋里还在漏雨哩。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接住落下来的雨滴。
杨国强把铁皮踢到身后,说,不许拿走,今天别想拿走,必须修好门。
我一定要拿呢?毛豆说。
门儿都没有。杨国强回说。
我一定要拿呢?毛豆又重复一遍。
杨国强不屑地笑一声,狠吸了口烟,烟蒂被拇指和中指弹入水洼里,便听见它暗器般嗤嗤灭掉的声音。
我一定要拿呢!毛豆再次说道,这次是肯定句。他觉得此时身体里藏着很多豆子,每一次的绝望都是一粒,一直到挤满身体。现在,他听到秋天豆荚炸裂的声音。
毛豆冲向铁皮,杨国强刚要转身回屋,立即俯身去抢,但晚了一步。两人在雨里扭打起来,僵持不下。杨国强拉开了决斗的架势,捡起地上的一块门板,眼睛里面闪着凶光。而此时的毛豆,手上拿着那块铁皮,好像要将对方开膛似的。
雨继续落着,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这时候的铁皮屋里一定灌了不少水,衣服,鞋,棉被都被雨水淋湿了。毛豆记得女儿正穿在身上的红色棉衣,她曾给它取名叫复写纸,因为有一次淋雨,衣服上的图案清晰地印在撸起的手臂上。毛豆见过那一幕,他想现在如果回去,女儿的手臂上一定又印上图案了吧。他的泪水流出来了,那一瞬间他觉得亏欠女儿太多,亏钱老婆太多,亏欠父亲,亏欠岳母,他让他们住在火柴盒一样的铁皮房子里,冬冷夏热,而现在,连铁皮房子都变得不完整。他只想要回自己的铁皮,他的眼泪汹涌而出,然后仰头对着天空长啸一声,如同猛虎一样扑向对方。
他把铁皮用力抡出去,像是要把所有的日子都要抡回去似的——他想起了女儿坐在缝纫机旁写作业的样子;想起外婆死后被纸箱折叠的躯干;还有,那只挣脱项圈消失在人类面前的东北虎——
他感到悲愤,涕泪横流。两手在地下用力一撑,身体猛地往上一扑,从半空里蹿将下来,随着一声长吼,回音余绕,震得雨珠四溅。手中的铁皮此刻变成利剑,利剑再化作一道飞虹,冲天飞起。雨雾弥漫,浇不灭那眼中的灼灼烈火。
几声锐响之后,世界安静下来——
是的,果如所料,铁皮战胜了门板,杨国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从他的嗓子、肚皮、脑袋上泉水般汩汩流出,很快被雨水冲成淡淡的水流。
毛豆扔掉铁皮,它已完成了使命。
他从杨国强家的小院退出来后,才听见身后传来杨国强女人的尖叫声,但雨声太响了,很快就掩盖了所有声音。
他没有掉头看,也没有回家,而是向站台走去。他爬上公交,晨练的人已经站在车里了,他不知道这么大雨他们要去哪儿晨练。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身上溅满鲜血的男人,所有人都漠然地看着窗外或手机。
从车上下来,他缩了缩脖子,这时节的风如同长了牙齿,能把人咬得遍身都是窟窿。有行人走在他的前面,一只羽毛仿佛受了蛊惑正从那个人的羽绒服布缝里往外钻,白色羽毛在灰暗的衣服映衬下格外醒目;在这个灰暗的早晨格外醒目;在这个灰暗的世界里格外醒目。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羽毛被风吹起,向天空飞升,像突然有了生命一样。
到休息室时,其他“内胆们”还没有来,孙猴子来了,办公室的灯已经亮了。
他打开橱柜,抱起东北虎的皮子,差点一个踉跄倒向后面——皮子很沉,稍后才稳稳地站住,将头埋进皮子里,狠狠地吸了口气。这个气味太熟悉,熟悉到令他鼻子一酸。刚干“内胆”那会儿他还不习惯,因为皮子带有一股难闻的腥臊气息,后来却越来越喜欢,被它包裹,这味道让他感到分外踏实。
他慢慢穿皮子,“内胆们”也陆续来了,向他问好,他似乎没有听见——伸一只脚,再伸另一只脚,动作极其缓慢,极其缓慢。他感觉皮子不像是穿在身上,而是烙在身上,东北虎和他的身体逐渐合二为一。
从休息室出来,路上遇见其他“内胆”。哎,东北虎,哎——“内胆们”在喊他,他们很讶异,因为这个穿着虎皮的“内胆”没有走地下通道。
他先是绕道走到老虎园,从外面用力踹开钢丝网,走到那根横亘的人造树前,一抬头将其掀出去。身后这间动物的栖身之处,设计精巧,每一处都彰显人文关怀。牛仔门双面回弹,方便进出。从这儿来来回回经过了多少次,他也记不清了。他用力撞上去,因为力度太大,使得琉璃瓦震落下来。再狂吼一声,跃上屋顶,作为天窗的那块玻璃和琉璃瓦纷纷坠落,屋面顿时只剩下檩条。他跳下来,将钢丝网墙用力扯断,将牛仔门撞成碎片。
老虎屋瞬间变成废墟,他笑起来,声音尖利,再跃到摄像头前,肃然立住,如果这时候的孙猴子坐在监控室,一定会看到东北虎正对着镜头虎视眈眈。他想,这也许是自己留在镜头里的最后一个身影吧。
此时的动物园已经开园,老虎园的周围围着很多游客,人们并没有因为老虎的过激行为而感到害怕,甚至很期待,因为他们知道这只不过是个披着皮子的“内胆”。
有人在笑,有人在拍照,还有人向他扔来了苹果。他转过脸,正好看见那个为自己击中了老虎而拍手称快的人。老虎仰起脑袋,发出一声震天长啸,随即向那个人扑去。
人群开始逃窜,他们没有方向,往动物园大门,往小山坡,往树丛,还有的慌不择路往树上爬。扑倒的那人好半天没站起来,屎尿流了一裤子。
这时,动物园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电流声,随即是一个男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游客朋友们,游客朋友们!不要惊慌,不要惊慌——噼噼啪啪的声音盖住了男人的声音,紧接着是动物的嘶鸣,老虎,狮子,犀牛,熊,或者还有大象……
嗷——
嗥——
嘶——
呜——
……
谁也分辨不出声音的来处,叫声加剧了恐慌,孩子和女人的号哭此起彼伏。就在这混杂的声音间歇里,人们看见一个瘦瘦精精长得像猴子的男人逆着人潮走来,他像饲养员一样胸有成竹,朝那只东北虎作了个停止的手势。但老虎并未理睬,抖了抖钢鞭似的尾巴,飞扑上去。东北虎扑倒男人,撕咬着,吼叫着,昂起脑袋,张着血盆大嘴,钢针似的白胡须在长啸中不停颤动。
越过这瘦精精的男人,东北虎继续奔向人群,脚掌与地面擦出沉闷又不易察觉的声音,脊背和前肢强劲的肌肉在耸动。东北虎加快速度,四肢轻触着草地,早晨的草皮带着泥土和青草在身后雨点般溅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