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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春节到来之前,外婆去世了,没有一点征兆,死得很突然也很平静。她在前一晚还帮忙缝玩具小嘴巴。外婆坐在自己那张纸箱做的床上,缠着石膏的脚搁在板凳上,缝得极其认真,每缝好一个都拿给她女儿检查一番。女儿检查时,她也伸过头,颤颤巍巍的。她太瘦了,身体几乎维持不住她的目光。

一晚上外婆都没说话,像个虔诚的小学生。有时缝得歪了,被女儿抱怨几句,她也不吱声,拿过来拆了重新缝一遍。

外婆的死是次日早晨才发现的,纸箱床像是受了重力明显坍塌下去,她一动不动地躺在纸箱里,只有那只缠着石膏的脚翘在外面。她女儿喊了好几声,没人理睬,毛豆老婆说,起床了外婆,帮忙把货赶出来咯。外婆仍然纹丝不动,她女儿掀开被子才发现不对劲。

毛豆接到电话时正在休息室里穿皮子,孙猴子也在,他倚在电视旁正在对毛豆进行批评教育,说毛豆工作态度太消极了,每天就瘫坐在地上,关键是,怎么坐成了人样了呢——

毛豆挂了电话就把皮子脱下来,撒腿往外跑。孙猴子还不明白什么情况,满肚子怒火,他冲着毛豆背影说,李毛豆,你这是要对着干么?老子告诉你,你不想干就别干。孙猴子似乎不解气,又撂出那句口头禅:“内胆”他妈的多的是。

毛豆和他老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外婆从纸箱里拽出来。她在死亡之前因为小便失禁,尿液将纸板浸透,纸板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软塌了下来。她的身体也卡在纸箱里,呈V字状。人已经僵硬了,抱上来时已经无法放平,只能侧着摆放。

外婆左手里紧紧攥着一小截红色绒布,原来是前一晚缝坏的那只小嘴巴。毛豆有些难过,眼睛顿时湿了。他曾经猜测,两个老人,哪个会先离开呢?一个需要他每天掏屎,一个不是他亲妈。当然,他们不可能同时离开,即使是百年好合的夫妻也难得如此巧合。而现在,终于先走了一个,曾经的猜测是不是说明了对他们离开的期待。他对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感到悔恨。

毛豆老婆试图从外婆僵硬的拳头里将“小嘴巴”拽出来,可拳头太紧,绒布又弹回去。毛豆说,别拽了,放在这儿吧,就放在外婆手心里吧。

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外婆裹着石膏的脚上,一切都停下来了,包括石膏里将要抽枝发芽的骨头。光柱里灰尘浮游,鱼缸里的纸鱼静止。

一切从简,丧事结束后毛豆回到动物园,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唯一没有变化的是孙猴子的怒气。

毛豆穿上皮子静静地坐在园子里,漠然看着钢丝网外的游客,感觉身体空空荡荡,四肢绵软乏力,而且嘴唇一直在发颤,前额也会沁出一层亮晶晶的汗水。他屡次想形容这种巨大的空空荡荡,都难以尽意。

有小孩握着相机冲他喊,嗨,东北虎,东北虎,起来走一走,起来走一走吧——

他抬起眼皮瞥一下,仍然一动不动。当然,换作平时,“内胆们”也不会因为游客要求而相应做出什么举动。

新来的金钱豹,没干几天也走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干得下去。狮子园里的也是,园子几天前空了出来。毛豆坐在土坡上,听着动物园里人潮汹涌里暗藏着的静谧,仿佛这里正进行一场集体沉默的约定。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东北虎的样子,那是正在北方森林里头也不回行走的东北虎。早上毛豆穿皮子的时候,看见它消极、慵懒、又有点桀骜不驯的脸。据说,它已经到达长白山山脉的北延端。

下班时,孙猴子来找毛豆,毛豆正在专心致志看电视。孙猴子这次没有拍他的脑袋,也没有对他嘿嘿笑,而是言简意赅地告诉他:明天不用来了。

毛豆没说话,仿佛没听见,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电视里东北虎正在森林里疾走,野生动物专家说它在昨天经过一个村庄,山林附近的白鱼镇临湖村,东北虎先是遇到一辆车,准确地说是那位司机因为好奇而跟踪它。东北虎转身拍碎了车窗玻璃,吓得司机赶紧踩油门逃走。后来,它在一处废弃的水泥房旁的草丛里潜伏着,一动不动地躲藏了三个多小时。

这期间,原本就持不同观点的野生动物专家和基因科学家们再次发生争执,一方认为应立即通知当地动物协会带上麻醉枪将其放倒,送到育保中心,或者转运到中俄边境目前生态良好的东兴林场;另一方则认为这只是偶然现象,从它在村庄里的“表现”看,它其实害怕人类,并没有主动发起袭击,可见其行为还是比较克制的,在自然生态系统中,顶级掠食者老虎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放虎归山此时是最明智的做法。

正当双方争执之时,东北虎突然扑向路面,准确地说,是扑向路上的一名男孩。屏幕外一片尖叫,东北虎在离男孩五六十公分的地方立住,硕大的脑袋带起一阵风。男孩跌坐在地上,脸上毫无血色,他吓得忘记了呼救。虎爪摁住了男孩,所有人惊得张大嘴巴,有人蒙着双眼,谁都能料到下一步将会出现怎样的血腥场面。

东北虎停顿的那几秒,恍若半个世纪,这时人们再次发现它脖颈上的金属项圈,一簇簇金色长毛不住地抖动,与黑色项圈形成很大反差。它用力伸长脑袋,在接近男孩的时候突然向上昂起来,朝着天空一声长吼,四面回响;然后抬起厚实前爪,往后倒退两步,扭过头,离开了。

它返身走向森林。

毛豆从椅子上站起来,将皮子褪到脚边,每天脱掉皮子的那一刻,都有点灵魂出窍的感觉。他抬起头,正好迎来那只东北虎的眼神,毛豆读到了它眼神里的不屑和冷傲,或者说,是失望。

这一天,它已经马不停蹄走了六十里路,雪地上两行脚印,一个接一个,一直向后延伸。茫茫天地间,东北虎拖着一只细尾,半立如人。

在经过一个红外线监控头的时候,它肃然立住,突然的急刹使得雪粉和落叶腾空飞舞,脊背上的鬃毛霎时间全部立住,仿佛在向万物示威。它抬起头,朝上看了看,火炭似的眼睛发出犀利而令人胆寒的光芒。

镜头切向它的正脸,影像资料正是由这个摄像仪捕捉到的。东北虎的脸盘子比之前大了很多,看上去有点憨态可掬的样子,然而,这只是假象,因为它已快速扑向一棵倒下的红松,将脖子里的项圈准确无误地勾住一截树丫,正当人们费解的时候,它仰起脑袋,发出一声震天长啸,那深沉的、洪钟般的吼声响起,粗重悲壮,惊天动地,尾声是一阵沉重而又低沉的喉音,恰似人的喘息。

余音颤动,树叶飞坠,人们在惊惶中发现,金属项圈炸裂成碎片。

这之后,东北虎对着镜头,硕大无比的脑袋离镜头很近,似乎有意要让人们仔细琢磨,很久之后,转身而去。

这是它留在镜头里的最后一个身影。 E8d231CSg6r56kSwUO5d1P/4b/JiX6M36SMp4yMJm11tvnQm5jp5XRhnJgHNedo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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