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来得格外早,一场接着一场的雨落下来,气温就骤降了。外婆常常把椅子搬到门口,晒太阳,或者对着连绵的雨丝发呆。她的瘪唇哆嗦得更加厉害了,空荡荡的嘴里牙齿寥寥无几——不久前在巷子东头厕所又摔掉几颗。和牙齿一起摔断的还有她的脚骨,据说那些骨头细脆得像一截截枯枝,小诊所的医生虽然不确定是否能够长好,但还是用厚厚的石膏将它们裹了起来。毛豆常常猜想石膏里面的枯枝是不是发芽了,因为它们总是发出一阵阵菌菇类霉腐的气味。外婆总爱把那只受伤的脚搁在她女儿的毛绒玩具上,脚陷在柔软的毛绒玩具里,像是长出的一只大耳朵。
毛豆的老婆依旧日夜踩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把铁皮屋子的锈都震落了。她接了更多的活儿,毛绒玩具的耳朵、鼻子、嘴,已经堆得老高,像海水一样,从铁皮屋的一侧漫延到另一侧,一直漫延到外婆的白石膏脚下。这个瘦小女人埋头作业,腰弓得更厉害了,终于,她把自己的五官也缝进去了——视力和听力越来越糟。后来毛豆给她买了一副老花眼镜,度数很高,使得眼睛出奇地大。毛豆有时不敢直视,镜片后的眼睛像鱼一样,稍不留意就要游出脸颊。她的耳朵也不好使了,毛豆喊她,她也听不见,然后惊觉地从哒哒哒的声音里抬起头,十分漠然地看着外面。
一次考试前,女儿提出要去同学家住几天,说同学家有两个书桌,每个书桌上都有一盏带护眼模式的学习灯,同学家宽敞而且安静,她们可以好好复习,备战期末考试。毛豆没同意。女儿撇着嘴说,我去复习又不是去玩。毛豆说你要复习可以在家里复习——还没说完,女儿就嘟起嘴说家里哪有复习的地方,就连电灯都是昏暗的,书上的字看得很吃力。毛豆刚要说他可以换个更亮点的灯泡,女儿就喊起来,说,为什么,为什么别的同学有自己的书桌,而我没有!说着眼泪掉下来,声音也高了,她说自己受够了这个铁皮屋,一个小时也待不下去了,她感到窒息——
啪——毛豆甩出去一个耳光,抽完手还杵在半空。这是他第一次打女儿,女儿哭着捂脸跑到屋外去了。老婆连忙去找,毛豆还愣在原处。天黑后老婆一个人回来了,没找到,正当毛豆一家心急如焚时,女儿推门进来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她垂着两手,一直走到毛豆跟前,停下,低着头,半晌才说,我错了——
女儿的道歉让毛豆愈发难过。女儿越是懂事,他越感到愧疚。
毛豆丢下手中的锅铲,在女儿肩上拍了拍,骑车出门了。他去商店买了两瓶白酒马不停蹄来到杨国强家,这个打感情牌的方法毛豆也不是没试过,但杨国强软硬不吃。为了能早日砌房子,早日搬离铁皮屋,毛豆想再试一试。
杨国强家的小院门关着,院子里黑咕隆咚的,毛豆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很显然,全家外出了。毛豆对着那扇变形的门抽了两支烟,门板龇开很大一条缝,像一张暗自窃笑的嘴,两块门板之间缠了几圈铁丝,试图要使它们百年好合。
吃了个闭门羹,毛豆本打算就这样回去,想想不甘心,他想,不如把酒留下,若杨国强在家的话定会把东西摔出来。先让他收下再说。
毛豆踩着墙脚的花台慢慢往上爬,翻过院墙,顺着一棵石榴树可以落到地面。他往地面跳,衣服被树枝钩住,在空中弹了一下,树枝断了,人和酒重重摔在地上。主要是后者,立马一股浓烈的酒香溢出来,还有莹莹的液体在黑暗的地面胆怯地流淌。
毛豆顿时有种做贼的感觉,碎玻璃也来不及清理,急急忙忙翻墙而去。
第二天一早,毛豆还未起床,杨国强就在门外大骂了,他指桑骂槐,说不知道哪个缺德鬼趁他不在,用碎玻璃扔了一院子。毛豆听由对方叫骂,一点想解释的欲望都没有,因为任何解释都显得很荒谬。他越来越觉得砌房子的事就是个疑难杂症,只能听天由命。
早晨无精打采地来到动物园,“内胆们”大多数也都来了,正一边穿着皮子一边看电视。这个直播节目给“内胆们”带来很多乐趣,但毛豆例外,他并不能从中体会到乐趣,而是一种莫名的惺惺相惜和悲伤。
镜头里东北虎的背部和前肢上强劲的肌肉在运动中起伏,巨大的四肢推动向前,平稳而安静,就好像在丛林中滑行。尖硬的锯牙钩爪,五个非常锐利的虎爪使用时伸出,不用时缩回爪鞘避免行走时摩擦地面。
它似乎更加内向和偏执了。红外摄像仪记录了它在12月2日这天走了20里路,在12月3日这天走了26里路,到12月8日这天,它已经走了200里路,但根据卫星定位来看,它是在绕一个很大的圈,连野生动物专家都无法解释这一现象。
而到了12月18日,人们发现东北虎不再绕圈了,而是径直向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