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到了太阳落山,张芬芳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两条腿像灌了铅,脑袋也迷迷糊糊的,后脊梁骨被汗溻得刺啦啦的疼。进了家门她连衣裳都没顾上脱,回到西屋扑腾一下就摔炕头上了,脑袋往枕头上一磕,眼睫毛都懒得眨,整个人就跟要散了架似的哪哪都疼。
富兴下工后没回家,反倒扛着锄头扭头奔了后山。他记着西偏坡那有棵山里红树。前几天儿路过瞅见果子坠得树枝都弯了,现在差不多能红了,他打算撸点回去给媳妇儿吃。富兴猫着腰钻过棘针棵子,手被刺拉出道血印子也不在乎,够着那最红乎的几嘟噜就往下揪,直到把布衫兜子装满这才往家走。
富兴跨进当院就瞅见灶台冰凉,锅沿儿上连个热气儿都没冒,心里咯噔一下:“咋回事?芬芳没回来?”他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儿,脸呱嗒一下就变了色,鞋底子都没沾稳当呢撒丫子就往屋里钻。自打知道张芬芳给老村支书递了离婚证明后,富兴这心里头就开始七上八下的,总怕媳妇儿突然走了。
“哐当”一声,他拿肩膀头子撞开西屋门,见着炕头上蜷着个人影,张芬芳脑袋顶儿挨着墙,半拉花被子裹着身子,正呼哧呼哧睡着。富兴这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扑通”落回肚儿里,他悄摸从兜儿里掏出山里红往炕梢旮旯一放,然后扭头就扎进灶房忙活去了。
也就半个点的工夫,富兴端着一菜一汤往屋里走,见媳妇儿还跟个虾米似的蜷着,就凑到炕边儿,拿手指头轻轻捅了捅她胳膊肘子:“媳妇儿,起来填肚子啦,俺炒了你爱吃的酸辣土豆丝。”
张芬芳喉咙里“嗯啊”两声,眼皮子都没撩一下,翻了个身把后背对着他。放往常,她早该拿眼睛剜过来,骂他打扰她睡觉了,今儿个竟然没吱声,富兴心里美滋滋的,胆子也壮了些,他伸手就去拽张芬芳手腕子。这一拽不当紧,他跟烫着似的猛地缩回手——那手跟烙铁似的烫!
“哎哟俺的媳妇儿啊!”富兴慌忙把巴掌贴到她脑门上,那热度能快煎熟个鸡蛋了。他也顾不上别的了,伸手就去拽人:“媳妇儿,你咋烧得跟火炭似的?快起来!俺背你上卫生所扎针去!”说着他半蹲在炕边,膝盖骨差点磕到炕沿,手忙脚乱地去捞张芬芳的腿弯。可他刚搂住她小腿肚子,就瞅见媳妇儿烧得通红的脸蛋上,挂着两道亮晶晶的泪痕。
张芬芳烧得迷迷糊糊,嘴皮子还不闲着,瘪着嘴直嘟囔:“负心汉……俺恨死你了……”那话音软趴趴的,带着哭腔,像根细麻绳儿似的勒得富兴心口直发紧。他也不搭茬,牙花子一咬,手腕子较着劲儿把人往背上一驮,撒开腿就往卫生所蹽。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可背上的人烧得浑身滚烫,他跑得比兔子都快,鞋底子都快擦出火星子了。
到了卫生所,李大夫扒拉了下张芬芳眼皮,拿体温计往她腋下一夹,瞅了瞅刻度直咂舌:“三十九度八!咋才送来?”说着抄起针管抽一瓶安痛定,针尖扎进屁股蛋儿时,张芬芳疼得哼唧一声,富兴在旁边看得直龇牙,比扎自己还难受。
打完针又拿了两片白花花的去痛片,大夫又叮嘱:“回去熬点稀粥,别沾油腥。”富兴连连点头跟接了圣旨似的,背着人就往家跑。
到家时张芬芳额头见了汗,烧劲儿慢慢往下退,可身子软得跟摊烂泥似的,往炕席上一歪就没了动静。富兴撩开她额前的湿头发,见她嘴唇干得爆皮,赶紧跑儿到水缸旁舀瓢凉水,又想起大夫说要喝温水,忙把水灌进搪瓷缸子里,蹲在灶坑前就着余温焐热。等他端着水回到屋,正瞅见张芬芳拿手背抹眼睛,嗓子眼儿里“嘶哈”直抽气。
“咋了媳妇儿?”富兴慌忙凑过去,就见她捂着脖子直皱眉,那难受劲儿跟吞了玻璃碴子似的。
“嗓子眼儿……疼得跟刀剜似的……”张芬芳声音沙哑,每说一个字都疼的直皱眉。
富兴心里一揪,赶紧把温水递过去:“快喝点水润润,俺这就去熬小米粥,搁俩蜜枣儿,甜乎的顺嗓子。”
他跑儿进灶房,淘米时手都有点抖。往日里张芬芳总骂他,瞪他,要不就是不搭理他,如今生病了到倒温顺的像一只小猫儿,他这心里头是又担心又开心。
等富兴端着稠乎乎的小米粥进屋时,张芬芳正撑着胳膊想坐起来。富兴赶紧把碗搁在炕桌上,又抽了个枕头垫在她背后,舀了一勺粥吹了又吹,才递到她嘴边:“张嘴,俺喂你。”
张芬芳瞥了他一眼,嘴唇抿了抿,到底是抵不过肚子饿,忍着嗓子里的干疼,小口小口把粥喝了。富兴见她肯吃东西,心里早已经乐开了花。
第二天鸡叫头遍富兴就爬起来了,他做好饭将家里收拾妥当,便揣着俩窝头打算往地里走,回头瞅了眼西屋窗户,心里头又有些放心不下张芬芳。他怕媳妇儿一个人在家闷出啥心病来,路过邻居邱婶子家时,他扯着嗓子喊:“大婶!让你家墩子上俺家待会儿呗,陪你芬芳嫂子唠唠嗑解闷!”
没一会儿功夫,院门外就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墩子这小兔崽子扯着嗓子喊:“富大嫂!俺来啦!”
张芬芳正倚着被垛发呆呢,听见动静赶紧坐直身子,原本耷拉得跟霜打茄子似的脸,立马挤出个笑模样,啪嗒啪嗒拍着炕沿儿,示意他上来坐。
那小崽子跟个猴儿似的,小手往炕沿上一撑,扑棱一下就蹦上来了,他歪着脑袋瞅张芬芳的屁股,小眼珠滴溜乱转:“富大嫂,昨儿李大夫是不是拿大长针戳你屁股蛋子啦?还疼不疼?”
张芬芳嗓子眼跟堵了棉絮似的,只能咧着嘴摇头,眼角笑出些细纹。墩子见她不搭话,又往前凑了凑,小鼻尖都快碰到她衣襟了:“那你哭没哭鼻子呀?俺上次打针疼得嗷嗷叫,俺娘说俺是熊包蛋子!”
张芬芳笑着摇摇头。
“嘿嘿,富大嫂你真能耐!”墩子竖着大拇指,忽然瞥见炕梢旮旯的山里红,馋得他小舌头直舔嘴唇,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张芬芳早瞅见他那馋样儿了,挪着身子到炕梢,抓了把最大最红的塞进他衣裳兜里。
墩子忙不迭用小手捂住兜,跟护崽儿的老母鸡似的,生怕果子掉出来,小脸蛋憋得通红:“谢谢富大嫂!”他扭扭捏捏地蹭着炕席,忽然又想起啥似的,仰着小脸问:“这是富大哥给你摘的不?昨儿俺瞅见他钻后山了,裤腿子还挂着刺棵子呢!”
张芬芳手指尖捏着颗山里红,半天没吱声,末了才哑着嗓子说:“快出去玩吧,别在屋里闷着。”她怕自个儿病气过给孩子,边说边挥手不敢让他在屋多待。
墩子“哎”了一声,扑棱下炕,脚丫子还没沾地呢,就扯着嗓子喊:“富大嫂再见!俺吃完了还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