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芬芳带着一肚子火往家走,可走到自家土坯房跟前儿,瞅见隔壁邱婶子家的小子墩子正撅着屁股往屋里扛柴火,那小身板儿被一捆苞米秸压得直打晃,看着小墩子这么招人稀罕,她这火气倒先泄了一半。
“墩子,你这是跟柴火垛干上啦?”张芬芳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小心着点,柴火捆太大了,你扛不动。”
六岁的墩子听见声儿,扭过脸来,累的小脸蛋儿通红:“富大嫂!你咋这早就下工了?俺娘说日头爷下山才能下工呐!”他说话带点奶膘,门牙漏着风,柴火捆上的干草穗子蹭得他衣领子上全是碎渣。
张芬芳瞅着这孩子,心里头突然紧了一下,想起上辈子她家老大富德忠六岁那年,不跟墩子现在一般高,那时候富德忠也天天往屋里抱柴火。有回秋老虎刚过,天儿猛地转了凉,那小子瞅着她下工回来冻得直搓手,麻溜儿钻灶房烧炕,结果炕洞子堵了灰,烟冒得满屋子都是。她当时累得腰酸背痛,进门看见炕上炕下全是烟,抄起笤帚疙瘩就往他屁股上招呼……
如今想起来,倒是委屈孩子了,寒了他的一片孝心。
忽然卷起一阵风,扫的墙根儿的落叶“呜呜”响。张芬芳回过神来蹲下身,帮墩子把柴火捆往肩头上扶了扶:“乖孩子。”
邱婶子这辈子不易,前头两任老爷们儿都嫌她生不出娃,踹了她。现如今这第三任老伴儿虽说比她小两岁,又穷得叮当响,好在是个实心眼儿,两口子在屯子里起早贪黑,愣是把这老来子养得虎头虎脑。
墩子仰着小脸,睫毛上挂着汗珠:“谢谢富大嫂,富大嫂啥时候也生个乖孩子呀?墩子可以帮富大嫂带弟弟玩儿!”
听到这话,张芬芳鼻子突然泛了酸。她扭过脸瞅着自家院子,回想着上一世孩子们在院子里头来回跑的场景。她抬手抹了把脸,也不知是让风吹的还是咋的,眼眶子有点发热:“快进屋吧,扛着柴火多沉!”
“嗯那。”墩子清脆应了一声,扛着柴火进了屋。
日头正往西边山梁子上落,金色的光片子把土坯房的墙照得暖烘烘的,可张芬芳的心却冷飕飕空落落的直往下坠。
张芬芳换下身上的脏衣裳,拎着棒槌到井台边儿哗啦哗啦搓洗起来,搓完了衣裳拧成疙瘩,又甩了甩搭在晾衣绳上。然后她便捶着后腰往西屋走,心里合计着上炕直溜直溜腰,待会儿就去灶房烧火做饭。哪成想屁股刚沾炕席,脑袋往枕头边一歪,眼毛还没眨乎几下就呼呼睡着了。
等她扑棱一下醒过来,窗户外头黑得跟泼了墨似的,炕梢那头亮着盏昏黄的煤油灯。富兴正猫腰往炕桌上摆着碗筷,六个苞米面饼子码得溜齐,面饼子边儿上还沾着锅巴,金黄酥脆的。一碗白菜汤飘着油星儿,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最惹眼的是桌上那小铝盆,盆口扣着个蓝边儿瓷碗,碗沿儿底下渗着油花儿,也不知藏着啥好吃的。
富兴见芬芳揉着眼睛坐起来,慌忙把手往大腿上一抹,咧着嘴笑着说道:"可算醒了!快趁热乎吃饭吧媳妇儿!"
芬芳瞅着炕上的饭桌,眉头拧成个疙瘩:"谁让你把桌子支俺屋来的?"
富兴赶紧搓着大手,眼皮耷拉着一脸贱兮样:"这不天擦黑儿了嘛,俺怕你懒怠挪窝去东屋,就在灶房把饭菜拾掇利索,端过来了。你看这面饼子,俺特意多撒了把黄豆面,香着呢!等你吃完了,俺拿笤帚疙瘩把炕扫得溜干净,保证不耽误你铺被睡觉,中不?"
张芬芳面色冷漠没吱声。富兴急忙拿碗给她盛白菜汤,尽挑着白菜帮子往她碗里倒,汤面上浮着的油星儿晃得煤油灯芯子直跳。他又捏起个带焦嘎的饼子往她手心里塞,饼子边儿上的黄豆面簌簌往下掉。末了才跟变戏法似的把铝盆往前推,指尖在盆沿上蹭了蹭油星子:"媳妇儿,你瞅!"
蓝边碗揭开的刹那,一股子酱油混着鸡蛋的香气扑面而来。铝盆里的鸡蛋糕颤巍巍的,嫩黄的糕体上戳着几个蜂窝眼,表层淋的酱油正顺着盆沿往下渗。富兴搓着手嘿嘿笑,眼角堆着褶子:"昨儿瞅见老母鸡在草垛里下蛋,俺赶紧拾掇了,想着你上次没吃着"
张芬芳的目光刚撞上鸡蛋糕,手指就猛地攥紧了饼子。焦黄的饼渣子从指缝里漏下来,掉在裤面上。她眼睁睁看着糕体上的油花晃啊晃,忽然就看见上一世的冬天,儿子端着豁口碗站在灶台边,小手扒着锅沿儿瞅着蒸鸡蛋的热气,喉结一滚一滚地咽唾沫。最后,富兴却把蒸好的鸡蛋糕端去了刘寡妇家里,儿子一口都没够着嘴,只能蹲在灶房墙角啃着冷窝头。
煤油灯芯子滋滋响了两声,灯花爆开来的瞬间,张芬芳回过神来,上一世的画面就像根针似的扎着她的心尖,疼的清晰,真切。
张芬芳伸手一把将鸡蛋糕打翻在地。
啪嚓!铝盆砸在炕沿儿上打了个旋,嫩黄的鸡蛋糕糊了半地,酱油汤顺着炕席缝往泥地上渗。张芬芳的手背青筋直蹦,指甲掐进掌心都没觉出疼,眼瞅着富兴蹲下身去捡碎碗碴,突然抓起桌上的白菜汤碗就扔了过去。瓷碗擦着他耳根子砸在墙旮旯,白菜汤溅了一墙。
"你不知道俺最讨厌吃鸡蛋糕吗!"她的嗓门儿抖得跟筛糠似的,布褂子襟口都让气得直颤。
富兴蹲在地上仰着脸,俩眼珠子瞪得溜圆。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俺.俺不知道这事儿啊!"他手掌在地上胡噜着鸡蛋糕渣,指甲缝里渗进酱油色,"俺记得你最喜欢吃鸡蛋糕了."
张芬芳突然扑到炕边,抓起富兴沾着蛋液的胳膊就往炕沿上撞,"当初儿子馋鸡蛋糕哇哇哭,你是咋说的,你说俺肚子里出来的玩意不配吃!你现在拿这玩意儿搁这恶心谁呢!"
富兴一脸惊恐:“媳妇儿,你,你说啥呢?俺,俺咋听不明白呢?”
“滚,滚出去!”张芬芳嘶声力竭。
富兴慢慢起身,手掌心里扎着碎碗碴也不知疼,只是伸着胳膊去够墙角的笤帚疙瘩。窗外的老槐树影子晃到窗纸上,把煤油灯的光切成一缕缕的,正照着张芬芳簌簌发抖的肩头,还有她苍白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