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筑星海 梦想扬风帆
1934年,林徽因赴山西考察古建时,抬头仰望一尊露天大佛
一次,于葵去给外祖母林徽因扫墓,碰到了一名负责打扫墓园卫生的老先生。老先生对她说:“墓园里这个地方总是很热闹,老有人来。”
那天,于葵在外祖母的墓前看到了不知谁送来的花,花旁放着治肺病的药(林徽因生前饱受肺病困扰),还有一封写给林徽因的信,信封上特意注明“旁人不要读”。
今年是林徽因逝世70周年。长久以来,林徽因一直是大家关注的热点人物,人们曾惯于谈论她的美貌与感情生活,如今则更加关注她的才华与精神底色。
以下是于葵的讲述:
2024年,我写了《山河岁月:回望林徽因》。我真高兴能为外婆写这本书,写作的过程使我有机会将宝贵的家藏记录整理汇集,将许多散乱无序的资料关联起来。那些曾被我熟视无睹的老照片、手稿和日记,摆上案头后竟犹如珍珠一般串成了项链。
在我眼中,外婆的形象更加鲜活了。
1934年,她赴山西考察古建时,抬头仰望一尊露天大佛,似乎正在与佛悄悄对话。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被与她同行的挚友费慰梅记录下来:“徽因忽然起身走向一尊大佛,我们看着她在那里和佛祖低语交流,待她返回,却只是笑而不语——她说,不能告诉我们大佛究竟向她透露了什么!”
看到这段描述,我忍俊不禁:外婆原来是这样同朋友开玩笑的。
随着年岁增长,我越发理解外婆。
妈妈和舅舅(梁从诫)常说我外婆有“建筑师的眼睛,诗人的心灵”。哪怕是写有关建筑的学术文章,外婆也不拘于固有的形式,而是用灵动的文学语言来阐述。
舅舅回忆说:“那个时期,父亲的论文和调查报告大多经过母亲的加工润色。父亲后来常常对我们说,他的文章的‘眼睛’大半是(我)母亲给点上去的。”
除了爱人梁思成,外婆也不吝于与挚友、晚辈分享个人的智慧成果。
常莎娜老师曾对我母亲说,她的事业因我外婆而受益良多。还有罗哲文先生,他是我外婆的弟子,后来成为古建筑学家。他也告诉我母亲,他年纪尚轻时,不知道怎么深入这个领域,是我外婆耐心指导他,甚至告诉他一本专业书最好从哪一行看起。
难怪我问妈妈:“外婆留给你印象最深的特点是什么?”她竟毫不犹豫地回答:“仗义!”当年我还疑惑,这个词太江湖气了,实在不像是对林徽因的描述。但如今,越是了解外婆,我越是能感受到她的热心肠。
2024年发生了一件让家里人感到意外的事:宾夕法尼亚大学要为林徽因追授建筑学学士学位证书。
此事始于宾大举办的一场展览。展览中介绍了23名曾在宾大求学、回国后成了第一代中国建筑师的留学生。
宾大韦茨曼设计学院的院长弗里茨·斯坦纳去看展,发现其中只有林徽因一名女性,也只有她一人没有获得建筑学的学位。他便去调阅林徽因的学习档案,结果发现,除当时不允许女生学习的两门课——有全裸男性模特的人体素描课和要前往建筑工地学习的一门课之外,林徽因几乎选修了建筑学所有的课程,而且成绩与班上的学霸不分伯仲。他由此得出结论:林徽因之所以没拿到学位证书,仅仅因为她是女性。
这位院长决定做点什么。2023年春天,他准备了一份追授林徽因建筑学学士学位证书的书面提案,最终获全票通过。
2024年5月,于葵(前排左)在宾大为林徽因领取建筑学学士学位证书
2024年5月,我受家人委托前往美国,为外婆领取学位证书。
“林徽因和梁思成都是伟大的建筑师,但在今天,林徽因不用站在梁思成背后。”院长在台上发言时有些哽咽,我听着也很动容。
当我从他手中接过外婆的学位证书后,我们一起将它举起来。那一刻的感受,我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只记得现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脑海中闪现出外婆当年在毕业典礼上的笑脸。时隔近百年,母校给了她这样的认可,我想,若是外婆站在这里,她会笑得多么开心……
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外婆是到了宾大后才获悉建筑系不收女生。后来我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在来宾大前,外婆便了解到该校建筑系不收女生,但她偏要来“硬闯”!
我和宾大的老师一起讨论,试图弄明白外婆为何如此执着。外婆16岁时便已经决定要将研究建筑学作为自己的职业。她不仅仅是想满足个人爱好,也是在追求一份可以让自己独立生存并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
因此,即便遭拒,她也迂回斗争,借艺术专业进门,再“曲线救国”选修建筑学课程,孤身闯入当时还只属于男人的世界。
我不曾见过外婆,却对她非常熟悉。
我和哥哥姐姐小时候穿的小衣服、盖的小被子,都是外婆生前亲手缝制的。她留下的一只白瓷洗澡大盆,陪伴我们长大。这些物件似乎都带着外婆的余温。
我妈妈并不常提及自己的家世——外公梁思成曾告诫她“最难为名父子”,鼓励孩子自食其力,因此她一直过着平静普通的生活。
但有时,关于外婆的往事,无意间就从妈妈口中溢了出来。比如有一年夏天,我陪父母游香山,夜色中,妈妈忽然即兴背诵起外婆的诗作《山中一个夏夜》。外婆写的诗中,妈妈最喜欢这一首。听着朗朗上口的诗句,我一时恍惚,在妈妈身上看到了外婆的影子。
今年,妈妈已经96岁高龄,她的床头一直摆着一张和我外婆的合照。照片上,外婆俯身慈爱又温柔地望着襁褓中的她。
她与我外婆的感情极深。1940年到四川李庄以后,他们一家人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中朝夕相处。我好奇地问她:“那时你爸爸妈妈教育你,会跟你说什么?”她答道:“并不在于父母怎么说,主要看父母怎么做。”
妈妈说,外婆似乎不大把一双儿女当作小孩,总是兴致勃勃、平等地同小孩谈天说地,“对小牛弹琴”。
有一张外婆在李庄画的漫画,我们全家都很喜欢。画上是一只戴着眼镜的袋鼠在看书——我妈妈酷爱看书,外婆担心她眼睛近视,便画了这幅画提醒她。
林徽因为女儿梁再冰画的袋鼠漫画和写的留言
除了照片、书信、手稿这些东西,外婆和外公没留下什么别的遗产。他们虽然出身世家,却并非一生富贵,后来更是在贫病交加中追求事业。他们给家族留下的遗产,更多是无形的。
妈妈记得,抗战时期,家中变得一贫如洗,“爸爸妈妈却好像满不在乎,很少见他们愁眉苦脸,他们总是互相调侃,一副苦中作乐的模样”。
外婆追求的美,无须以奢华的物品堆砌。
因战乱栖身于尼姑庵时,她在什么也没有的空屋里放上一个小小的书架、几本随身携带的书,外加自制的小花环,“鸽子笼小黑屋”转瞬变成了让女儿感到温馨的家。
林徽因带着梁从诫观看龙头村正在建造的房子
这些对我妈妈影响很大。在一些生活小事上,比如穿衣,一贯朴素的妈妈对颜色搭配可谓“百般挑剔”。她说这是外婆的规矩,颜色协调是“不可妥协的事情”。对我外婆来说,美是原则问题。
走进卧佛寺,我会想起外婆的话:“这里据说正殿本来也有卧佛一躯,唐太宗贞观年间之物。却是到了乾隆年间,这位佛大概睡醒了,不知何时上哪儿去了。只剩了后殿那一位,一直睡到如今,还没有醒。”忽然间,我感觉卧佛似乎有了鼾声,殿里也有了生机。
仰望令外公外婆赞叹不已的应县木塔,看着澄蓝的天空中白云朵朵、鸟儿围着木塔盘旋,听着微风吹动木塔上的风铃发出的悦耳的声响,我便会想起外婆的诗: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
外婆似乎从未离开,她教会我们如何在生活中发现美、感受美、欣赏美。我想,这是外婆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财富。
(小猴摘自《环球人物》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