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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
学校宿舍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无论昼夜，此起彼伏的阵阵涛声仿佛是海的絮语，又像是一种藏在遥远记忆里的声音，呼唤着我。
我常走到海边，试着将整个人融进海风里。眼前鸥鸟翔集，惊涛拍岸，海浪一次次涌上来，如同一张张巨口决绝地吞噬着一块块礁石。到日暮时涨大潮了，涛声呼啸，没过一会儿，离我最近的那块礁石被彻底淹没在了浪潮中，成为大海身体的一部分。自然有种无比神奇又让人心生畏惧、望而却步的力量。
大浪拍打着一切，吞噬着一切，同我少年时期那一场场汹涌的大水连成一片。
南方汛期，大雨接连不断，山上的水库常发大水，潮水汹涌，像一头狂怒的巨兽从高处奔来，无情地吞噬着村庄的低洼地带。低处有田野、沼泽，有猪圈、鸭圈，也有我的家。
父亲长年在山上做工。印象中他有几次骑着自行车匆匆往家赶，气喘吁吁，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着急地说：“快，快搬，水库要放水了！”话音刚落，一家人就赶紧把被褥、日用品、食物等生活物品从低处搬到高处。每一次都像是在与时间赛跑，跟潮水追逐。
父母在屋子里来回忙碌，手中的活计一刻也没停下，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是雨，还是泪。他们的神情满是忧虑，迅速挪动着一件件家具，又马不停蹄地把粮食和贵重物品放在高处。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与敬意。他们在用行动告诉我，一定要保护好我们的家，不能让它被潮水淹没。
我跟哥哥姐姐因为年纪小，力气小，就只能帮忙搬运小件物品。大水很快到来了，先是没过了我们的脚踝，然后是膝盖。面对湍急的水流，我们心中满是恐惧，但一家人都没有停下。一个信念支撑着我们：只要努力，潮水就不会追上我们！但有时候运气不佳，大家速度慢了，大水便如猛兽一般袭来，家里的东西漂的漂，湿的湿。一堆日用品被大水浸泡得没法用了，都需要重新添置，这无疑给我们那时贫困的处境雪上加霜。
那些日子，我常常梦见潮水追赶着自己。我在激流中挣扎，无法逃脱。梦境中的场景显得如此真实，我甚至能感受到洪流的冰冷，听到它的咆哮。我看见家中的物品被大水卷走，食物、家具、衣服……甚至连我平常看的连环画，都被无情吞噬。我想要抓住它们，却难以触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消失在汹涌的水流中。而我也想逃跑，可脚被困住了，动弹不了。大水泱泱，要将我吞没。我大声呼救，但喊声却被大水哗然的声音盖过。我是一个如此渺小的存在，无法抵抗这一股强大的力量。
每一次从梦中醒来，我都会记得那种深深的无助与恐惧。但当我意识到那只是梦，就有种庆幸之感，舒了口气，心想：我们的家并没有被大水淹没，一切糟糕的境遇还有改变的可能。
20世纪90年代，中国市场经济快速发展，父母也跟随时代的洪流踏上谋生的征途。天刚蒙蒙亮，他们就煮好粥，喊醒我，让我吃了饭去上学。睡眼惺忪间，我瞧见他们挑着箩筐步履蹒跚地走出家里那扇漏风漏雨的木门。他们每一步都负重前行，在年幼的我心中烙下一个个铿锵有力的脚印。入夜时，他们带着满身疲惫归来，手上是新添的茧子，肩上是红肿的包。父母没有怨言，缄默的他们心中有一团火，照亮着通往美好生活的路途。那小小的食杂摊，是他们对抗命运的战场。终于，一分一秒的付出后，有了一砖一瓦的累积。一座水泥房拔地而起，像是我们家对贫穷的过去宣告胜利的纪念碑。
我们搬离了那座搭在低洼地上的家。因为洪水在我们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所以父母特地把新家的地基弄得很高。往后的日子，就算水库再放大水下来，我们也不再害怕，不再慌张。洪流从门前经过，如同熟悉的路人与我们一家人对望。它没再冲进屋来，也没再没过我们的膝盖。家里的物品安然无恙，仿佛一个个见证者，目睹着我们与昨日的苦难挥手告别。
成人之后，越来越多猝不及防的事情闯入我的生命。烦恼、失落、不堪、狼狈一并涌来，我仿佛被卷入巨大的浪潮里，每天都无法平静地呼吸，但因为受过了种种苦，仿佛为这一切做了彩排、预演，我也就能够在跌落谷底时将自己的人生重新托举起来。在风雨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深知努力的意义，是让自己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中找到希望，找到勇气，找到路，找到灯，找到一棵开满花的树。
如今，我站在学校宿舍外的海边，每天看着潮涨潮落，想起生命中的起起伏伏。这一块块的礁石在傍晚时被海水吞没了，但到了第二天，它们又重新出现在人们眼前，犹如强压之下一群不屈的斗士。对它们而言，辽阔无边的海洋并非巨兽，而是星夜之下一床温柔的被褥，伴着它们入梦。我听着大海的涛声，也如同聆听自己的心声。曾经席卷而来的洪流，早已成为成长途中飘扬的彩带，迎接着我一次次的蜕变。
无论未来的潮水如何汹涌，我都希望自己始终能像父母一样，坚定地面对苦难，勇敢地对抗苦难。我清楚，只要带着信念坚定往前，潮水终将退去，而我们将如高山屹立在潮水之上，俯瞰风平浪静的世界。
有时，我还会梦见童年时大水过境的情景，一切都被冲刷，一切都在漂浮。在汹涌的浪潮中，家里的小木桶竟然变成了一艘大飞船，父母在驾驶室里控制着飞船前行的速度和方向。
我们一路飞行，一路将逃难的动物、人群接进船舱。身后的潮水再凶猛，也始终无法追上我们。灿烂的日光刺穿黑暗的天空，一束束光在眼前绽放。飞船上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露出笑容——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和对未来最朴实的向往。
（本刊原创稿件，与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