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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

我的毛毛

●冼硕

毛毛是我童年时期最喜欢的一条小狗。

不知到底是几个品种的“混血”,它身子上长了长长的毛,却配上四条小短腿,总是在我脚边扑腾来扑腾去,像条会移动的毯子。毛毛头上的毛短而杂乱,加上它参差不齐的小狗牙,显得有些狼狈。好在它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圆圆的、黑黑的,像玩具熊的塑料眼睛,可爱得有些不真实。

毛毛一开始并不叫毛毛,我给它起的名字是乐乐,可父母总是因为它长长的毛而叫它毛毛。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只好叫它毛毛。

毛毛在我家里没生活几年,我脑海中与它有关的记忆总在夏季。闷热闲散的午后,我一个人坐校车回到村口,还要走一段土路才能到家。其实每次下车,我都会期待妈妈出现在路口接我,但这样的场景却没有出现过几次。村口马路边,出现最多的是毛毛小小的白色身影。远远望去,就能看到它坐在土路上挺起胸膛、翘首以盼。车离得近了,它听到声音就开始来回走动;等到我下车,又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扑。上小学时,我身上没几天是干净的,经常玩得一身土回家,毛毛身上也总是一身土。我们两个谁也不嫌弃谁,它贴着我,我摸摸它,一路玩着走回家。从村口到家的路程有四五百米远,一路的石头沙子被我踩得吱吱作响,伴随着路上杨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的声音,一个人放学回家好像也没有那么孤单无聊。

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有户人家养了条白色的短毛狗。它可不像毛毛那般温顺可爱,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凶狠,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那条丁点儿大的短毛狗到底哪来的底气,那么凶。我怕短毛狗得很,为了避开它,总是绕很远的路回家。后来绕路走累了,心想我一个人怕一条狗干什么,于是鼓起勇气就往那户人家门前走。结果我刚到门口,那条短毛狗就狂吠着向我奔来。我一听见它的声音心里就发颤,之前的勇气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于是撒开腿拼命地往家跑。我的毛毛也是个随主的,刚开始还朝那条短毛狗叫两声,后来我一跑它也跟着我跑了。

我把这件事跟妈妈一说,妈妈被我们一人一狗逗得哈哈大笑,道出毛毛隐藏的身世——它是那条短毛狗生的。幼小的我听到这个消息,被“雷”得外焦里嫩,心想:真是“狗生九子,各有不同”,毛毛是一点儿也没随上它妈妈彪悍的性格。我本想训练毛毛英勇作战,与那短毛狗大战八百回合,最终为我打出一条大路呢!结果这两条狗居然一转头成了母子。我岂能让毛毛做出与母厮打这等不仁不孝之事?于是,训练毛毛这件事在我心里暗暗作罢。

可我还是懒得绕路,于是我开始观察村子的地形,发现养短毛狗的那户人家门前有一条小沟。我灵机一动,开始从小沟里走回家。小沟里长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植物,还有一些被丢掉的垃圾,我的衣服被挂上了很多叶子和植物的倒刺,毛毛也是。回到家,妈妈看到满身狼藉的人和狗,气从中来,骂了我一顿,骂完又给我摘挂在衣服上的苍耳。妈妈给我摘,我蹲在她旁边给毛毛摘,最后摘到天微微黑,才终于结束这一个工程量极大的项目。晚饭后散步,妈妈去了短毛狗的主人家唠嗑,凭借她的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让短毛狗得到制裁——被链子扼住命运的喉咙。

相比之下,毛毛总是很自由,因为它有温顺的性格。在我的记忆里,它从来没有被链子拴过,小小的身影总是在村子里到处乱窜,只有下午会在固定时间等我放学回家。我写作业、看电视,它就在外面跟别的狗一起玩儿,而我一出去,它总能精准地找到我,跟在我脚后,像我的小挂件一样。

夏天傍晚,我常常跟一对双胞胎去草地里抓虫子,抓到后把虫子放在透明的矿泉水瓶里带回家。现在回想起那种长条的大虫子,我只觉得害怕和恶心,小时候却玩儿得不亦乐乎——先仔细看那些虫子身体的每一个细节,再把它们关在一起看它们打不打架,是否会互相残杀,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这个时候,毛毛会待在我身边,不解地看着人类儿童的虫子游戏。我观察过毛毛对于虫子的态度,它不是像舞狮一样对着虫子摇头晃脑地叫两声,发现于它无害后不感兴趣地走掉;就是直接把虫子吃掉,痛快地结束虫子短暂的生命。这样一对比,好像它要比我们这群孩子善良,完全不会去玩弄那无人重视的小小虫子的生命。

我记不清那是毛毛陪伴我的第几个夏天了。那段时间爷爷和外公都病得很重,爸爸妈妈忙得不着家,把我寄放在邻居大娘家里生活。大娘对我很好,做的饭也很好吃。我跟她一起看电视剧,剧中女主人公有一条听话的小金毛,它在大结局时还帮助主人找到了关于遗产的重要线索。随着亲人的病重,我人生中第一次对死亡产生恐惧,看剧的时候总担心小金毛会出什么意外。剧里的小狗是聪明可爱的,可在多变的人类世界里,它又显得那么脆弱,好像随时可以因为剧情的改变、故事的发展而消失。好在最后小金毛与女主人团聚,迎来了合家欢的大结局。我看着小小的毛毛,心想:这条善良温顺的小狗,上天应该还会给它许多时间去浪费。

父母不在家的日子里,放学时还是毛毛在路口等我。有时候大娘会跟毛毛一起等我,毛毛在她嘴里又变成了“小白”。毛毛早已适应关于它乱七八糟的称呼,不管是毛毛还是小白,它听见都会奔跑到叫它的人身边,表示它明白了。

那时候的下午好像没那么热,偶尔也会刮一些凉爽的风。依旧是路口边杨树下,我们听着杨树叶子相互拍打的响声,走在杨树高大树干的阴影下,感受着又一个夏天。

夏末的时候,爷爷去世了。一场葬礼结束,大人们依旧忙得不可开交。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脸上眼泪还未干,回头一瞧又是毛毛跟在我的身后。它看我的时候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好像在笑,小狗也会笑吗?我想着,弯腰抚摸它头顶粗糙的毛,又摸了一手土。

大人们一直匆忙,我好像也变得匆忙起来。很多记忆开始变得模糊,我只记得自己总是待在小房间里,很少再看见毛毛。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妈妈告诉我毛毛死了,死在车轮下。我很平静地接受了毛毛的死讯,好像它的离开是一件必然的事。它是一条农村的土狗,又不用看家护院,除我之外谁还会在乎它?现在看来,就连我好像也没太把它放在心上。毛毛来这世界走一遭,最后被人一铁锨轻飘飘地铲走扔到沟里。

夏天带走了爷爷和毛毛,让童年的我第一次接触死亡,那种沉闷悲伤的感觉钻进我的骨头里,伴随着疼痛,让我的个子又长高了一截。

又是一个夏天傍晚,妈妈突然想起毛毛,夸赞它是一条听话的好狗,从不乱咬人,真是可惜了。我突然愣住,想起这条总在路边等我的小狗,最后也是在路边离开这世界的。它大半的世界围绕我而展开,而在我的世界里,它只是个匆匆过客,像萤火虫一样,发出微弱的光,星星点点地闪烁在我的记忆里。

又过了几年,农村的狗换了几茬,身边的人再也没有提起过毛毛,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我记得它。

《寻梦环游记》里说“死亡不是终点,被遗忘才是”,那现在的好消息是,我还记得毛毛。那个启发我对动物产生怜悯、对生命产生尊重的毛毛,那个在孤单童年里总是陪伴着我的毛毛,那个偶尔在我脑海里闪过的毛毛。

这个矮小自由的生命,终于在它爱过的人类的脑海里得到了永生。

(朵朵摘自《中国青年作家报》2025年6月24日,勾犇图) n57ijpoT0YmAwz7l5SD2Das1AtyDxOK6aZC9byJImvSTncT5O7/CyF02qzID0i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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