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

我是一个救生员

●明前茶

整个夏天，小欣像一只熬红了眼的鹰，一声不响地蹲坐在救生员的瞭望台上。这是市区老体育场的露天游泳池，票价便宜，暑期人流如织。铁制瞭望台被炙热的阳光烤得滚烫，小欣也被晒得面孔发红。空气中像遍布着小小的钢针，扎着她的每一个毛孔。而盯着整个泳池中此起彼伏的游泳帽，也是一件非常耗神的事。她知道，对每个泳帽，她只能分出几十分之一的精力去关注，但对那顶泳帽的主人来说，她的眼神就是一张兜底的防护网。

每过15分钟，小欣要巡场一周，观察泳池边做热身运动的人，以及在泳池中上下浮沉的男女老少是否有什么异样。为了防滑，小欣甩掉了拖鞋。泳池的边缘已经被晒得发烫，她踮起脚尖，一颠一颠地昂起头来巡视的模样，就像卡通片里一只直立行走的猫。

回到瞭望台上没多久，忽然，她的神经好像被某个危险信号“当”地弹拨了一下。她一秒钟也没有耽搁，下了瞭望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往深水区。接着，她快速入水，炸出了不小的水花。在几秒钟之内，一个十来岁的男童像一只不服气的青蛙，蹬着两条腿，被小欣奋力拽上泳池边缘。小欣正想施救，男童却气得捶打她的肩膀，挣扎着表示：“你才溺水了呢！我刚刚在扮演敌后武工队的队员！就因为你，我输掉了5根雪糕！”

与男孩打赌的同伴们已从水里钻出来，发出好像白杨树叶拍手一样响亮的笑声，他们嘲笑小欣大惊小怪，嘲笑她连老练的潜水与慌张的溺水都分不清楚。

一个高个子男孩炫耀说：“我捏住一边鼻孔，都可以在水里潜伏一分钟。你居然能把我们这种‘超级潜水艇’当‘沉船’，实在好笑。”

小欣显然不是头一次遭遇这样的质疑，她只是淡淡地说：“我是一个救生员，负责排除风险。一旦发现某一个泳帽大约在一分钟内没有冒头，我就会盯着那一块区域看，数到45，还没有冒头，就会去救人。至于你们是在游泳，还是在演戏，我没法判断。”

说完，她轻拍了一下刚捞上来的男孩的头，警告他，憋气时间过长对身体不好。刚才，她一头扎入深水区的瞬间，发现男孩的右腿肌肉抽紧变硬了两秒。在水下，抽筋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说明热身活动没有做充分。“这5根雪糕，当然得你自己请了，小椰子树。”自从当上救生员，小欣给人起诨名的本事见长，那些“浪里白条”的泳帽上，有什么显著的特点，帽子的主人就会得到什么绰号——海豚、菠萝、鲨鱼，还有向日葵。

小欣是我姑妈家唯一的孩子，做救生员的第一个夏天，她的身份是一个沮丧且精神紧绷的高考落榜生。在高考放榜后，小欣没好意思回母校参加她的18岁成人礼。班里共有54名同学，连大专也没有考上的，只有小欣和另外一个男生。小欣设想，若她回班与同学见面，那些收到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同学就要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的喜气了，还要想办法既表示安慰又不伤她的自尊心。

她是一个体谅别人的孩子，又认真负责。只不过，一看到数理化的题目，她的头脑里就好像有100条蝌蚪游过来，要她分辨某一条蝌蚪是哪只青蛙生的，真是困难。一大家人坐下来，商量小欣要去哪个领域找工作时，姑父就认为，小欣适合做需要责任心的工作，这份工作最好规律、单纯。

姑妈想起来了：“小欣一跃入水中，愁眉苦脸的样儿就消失啦。”小欣从5岁开始游泳，8岁时，她已经掌握了4种泳姿。在课堂上，她一直那么晚熟又笨拙，脸上笼罩着为功课而愁苦的阴云；但只要跃入水中，沉进那一池闪烁着粼粼光影的清水之下，她的眼睛便敏锐起来，头脑也灵活了，四肢活跃。她重获了对身体、对命运的掌控权，会不由自主地微笑。

后来，小欣考取了游泳救生员的证书，在离家不远的体育场找到一份值班救生员的工作。做着感兴趣的工作，一般人总会想方设法渡过难关。发现“小椰子树”赔了5根雪糕面露不爽后，小欣便主动给这帮“潜水艇”小伙伴讲起她5岁时在乡下奶奶家学游泳的故事。

在乡下，没有标准泳池，为了预防孩子下水，以免遇到危险，不少父母在下田前，必会用一块裁缝用的画粉，在孩子的小腿上做记号，有时是一个“十”字，有时是一个“口”字。如果傍晚回来发现孩子腿上的记号没了，父母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追打。小欣说：“可是，乡下太热了，太阳把西红柿晒裂了，把丝瓜瓤晒干了，去菜地里摸几根黄瓜，汗水就有可能把那画粉记号冲掉，为啥要白担着下水的罪名呢？为了可以下水，所有的孩子都去捡蝉蜕、捡野鸭蛋、捡酸枣，买了好买画粉。有了画粉，小伙伴们就能拉着柳树的枝条，从河岸上往下跳了。你们知道为啥跳水时，要拿点水的长柳枝当荡绳吗？知道在水下，黄鳝洞和水蛇洞有啥分别吗？”

晒得黝黑的小“潜水艇”们被问住了，脸上浮现出好奇又羞愧的神色。自从听小欣讲过“游野泳”的孩子躲避水下风险的故事，这帮不服管的少年，私下不再叫她“走猫”，而是叫“教练”了。

小欣做了8年游泳救生员，依旧没有转岗成为教练。虽然她早就考取了深水证和游泳教练证，但她似乎对踞坐于瞭望台以及每过15分钟就要巡场有着出乎寻常的持久兴趣。她感觉敏锐，总能提前发现哪些泳客爱抽筋，哪些泳客会突然失去动力与平衡，哪些泳客面露疲态。她收获了数面锦旗，自然也因为“神经过敏”，常被她救上来的泳客抱怨。面对这种情况，她往往只是默默地抹一把脸上的水，以深鞠躬来平息他们的恼火。

是的，她并不在乎多下一次水。没有做过游泳安全员的人，根本不会懂得，在神经高度紧张之后，进入水中的刹那放松有多么珍贵。凉爽的水怀抱住她，就像洋流怀抱住搁浅的鱼。她能听见水的声音，像深海中鲸鱼发出的一声吟唱；接着，水温柔地抚摸她，就像无数珊瑚触手在摇摆——那一刻，曾经因为读书不如人而积累的所有压抑，都烟消云散了。她跃入了属于她的自由世界，获得了独属于她的价值感。

她并不奢望有多少人能理解她，就算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懂得这种价值感，也是一种莫大的充实与幸福。

（月亮狗摘自《北京日报》2025年8月12日，老老老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