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1月25日清晨，收到从哈佛发来的一份电子邮件，得知著名哲学家、哈佛大学的“大学教授”诺齐克（1938—2002）已于23日逝世。虽然我早就听说他身患癌症，但还是感到震惊。一个思想者，无论身体多么病弱，躺在床上，只要神志清醒，他就还能够思考，也抑制不住要思考。而我们也就对他还是寄予希望。而现在，一个当代哲学界最敏锐的头脑之一停止了思考。
我想，用“最锐敏”来称呼他是恰如其分的。我80年代末翻译过他的《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这是一部几与罗尔斯《正义论》齐名的政治和道德哲学著作，我们可以从中看到思想的训练有素和刻苦执着，这是一部才华横溢之作。你从中到处可以看到思想才华的闪光，而且这是青春的才华，诺齐克写这部书时才30岁出头。在哲学领域很少有人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释放出自己最耀眼的才华。我也一直犹疑着：是否这第一本书也是他一生写得最好的一本书？至少是他最有影响的一本书。
在思想风格方面，我曾比喻罗尔斯的《正义论》像一座精心垒就的多层宝塔，而诺齐克的《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则像一棵树，虽然你也能看到有光秃的枝丫——诺齐克主张把思想的困惑、弱点也一并交给读者，但整棵树却是浓郁、新鲜、生机勃勃地伸展的。罗尔斯一生专注于一件事——对正义理论的探讨，与诺齐克不断地变换研究领域也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
诺齐克的思想敏锐犀利，他能够迅速抓住论辩对手的脆弱之点，能够在自己思想感兴趣的地方深入底蕴，同时也不乏建构思想和平衡观念的能力。在《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中，我们可以看到富于灵感的新颖例证，又能看到精巧的设计、体系化的安排和一种简明有力的逻辑。全书的主要观念其实是相当简单而明确的：国家是必要的，但只是在保障公民权利的范围内是必要的。我们不能指望国家做太多的事——例如福利国家之类，因为这势必要以侵犯个人权利为代价，所以我们只能满足于一种“最弱意义上的国家”，即一种“守夜人似的国家”。而这样的国家并不是乏味的，它仍然能够提供一个平台，满足各种“乌托邦”的追求，只是不是在国家强制的范围内，而是在个人或自愿结成的团体的范围内去满足。整本书的论证则是复杂而精巧，同时，你也可以感到一种从道德边际约束的角度来理解和捍卫个人权利的力量。
诺齐克是从一个激进左派转向这种有古典风味的自由主义观点的，问题是这样一种类型的自由主义在二战后的美国反而显得有些“极端”了。而《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一书出版后，其理论与后来80年代美、英政府的政策及一种政治运动在客观上的联系（这并不是他很情愿的），使诺齐克的思想并不太被学界“看好”，虽然包括批评者也都欣赏他的思想才华。诺齐克后来离开了政治哲学，当然这主要不是迫于什么压力，而是由于他思想兴趣转移所致，他的思想性格中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分和好奇的特点。他后来转而探索哲学的解释，认识论、价值论、人生哲学等诸多方向，喜欢一种哲学的多元论。只是到1989年出版的《反省的人生》一书中，他才在《政治的曲折》一文中又稍稍回到政治哲学的主题。
诺齐克1994年被发现患有胃癌，然而他仍不懈思考、写作和讲课，表现出很大的勇气和忍耐力。这样一个富有才华的思想者的陨落不能不让我感到悲哀，而8年前与他在哈佛爱默森楼办公室的一次谈话又浮现眼前，恍然如昨。我不知道他那时是否知道癌细胞已潜伏在他体内，而他给我的印象是乐观、热情和亲切的。那次临走时他在赠书《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的扉页上写下了这次“相遇的快乐”，在《反省的人生》前面表示“感谢你对这本书欣赏的评价”。写至此，突然感到一种遗憾，想着也许可以在前几年将《反省的人生》翻译出来，这样，病中的他收到这一译本一定会感到某种安慰和高兴。当然，以后也许还会有人去做这件事，人们也总是可以通过读其书而感受这样一个永远在探索的人的心灵。但无论如何，斯人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