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一个中国人会写这样一本书,因为那需要一种悠久的宗教文化传统上的丰富想象力;也很难想象一个19世纪以前的西方人会写这样一本书,因为那时的人们还广泛保持着一种对宗教的虔诚。
意大利作家费雷奇的《上帝的一生》是以上帝自述的口吻写的一个对世界和人类的回顾,全书共分四部加一个尾声。第一部是上帝回顾自己的创世。第二部是上帝回顾人类诞生以后的传说和古典时期,上帝记述了自己与摩西的交往,与古希腊的哲学家的往还,以及佛陀、耶稣等等。但是没有谈到中国和孔子,也许是作者对中国不很熟悉或者另有看法。第三部是讲中世纪。第四部则进入了近现代,首先从法国启蒙运动和大革命开始,一直谈到墨索里尼之死。“尾声”中的上帝已经用上了电脑,但他已决定离开人类、离开地球。
这是一个奇特的上帝,首先“一生”看来就与上帝的观念不合,上帝怎么能受时间的限制呢?然而,书中的“上帝”确实有自己的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时代,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这个太阳系似乎是上帝少不更事时创造的,而一旦创造,他就不可能再支配它了,世界就会自己运转,包括人类也是这样,所以他也没办法对人类的罪恶负责。他对自己做过的事无法反悔。他几乎不可能干预人事,甚至他一旦干预也会被排斥,被诋毁和被石块击中。他倒是经常可以附着于各种人或动物的身体之中,但他并不是无所不能。他不能拿自己创造的世界寻开心,随心所欲,想创造就创造,想毁灭就毁灭。他创造出一样东西,这种东西就开始自己再创造,最后它变成的样子,可能连上帝也认不出来。上帝的创造也不是严格计划和有充分考虑和目的的,而经常像是任意挥洒。他也不是无所不知的,他并不能预见他创造的全部后果。
这个上帝也是一个忧伤的上帝。他感到,人类变成了反复无常、喜欢报复的动物,陷入无休止的纷争和混乱之中;学生们一离开学校,就把书本丢得满世界都是;就连他的门徒也不再为真理上下求索,而是选了几个代表敷衍塞责,好像真理已经在握,结果人类只希望寻找一个可以服从的人物。人类被分成富人和穷人、有权者和无权者,每一次怒火爆发和血腥屠杀之后,有权的人反更有权。上帝说他试图治愈人类的灵魂,可是毫无用处,穷人刚摆脱受穷的命运,也立刻开始全身心地聚敛财富。所以,他开始怀疑,他说:“上帝和人类都不得不创造,就像奔流不息的江河,坚冰也无法封锁它。而流逝的岁月使我明白,创造也会是一种暴力行为!”他去造访临死的墨索里尼,墨索里尼只是认为自己打输了,而认为胜利者的目标并不比自己强多少。所以上帝感到,只有当胜利者聚集在一起,也公开承认自己的失败时,人类的噩梦也许才会停止。上帝最后的失望是,当他变成一只蜥蜴甜甜地睡着,醒来却发现自己落在一些男孩子的手里,然后被作为游戏的仪式之一,被一把锋利的小刀切成碎块。
于是不是人们向上帝祈祷,而是上帝自己祈祷,向一个孤独的隐修士祈祷,也是向人类祈祷:“对我发发慈悲吧,如果你知道我是谁的话。”你可以说这是一个无能为力的上帝,一个苦弱的上帝,但你也得说这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充满善意的上帝。结尾是决定离开的上帝在地球上方飞行,他从白色的棉絮般的云彩中望过去,看见茫茫无际的湛蓝在周围展开,说“抛开这样的美丽绝非易事”。同时“困惑不解的祈祷者向我走来,被交叉着的红绿灯分割着,我几乎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当然,我们得记住,虽然口吻上是采取了上帝的视角,这眼光毕竟还是一个人的眼光,这叙述也还是一个人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