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四下观望。不得不说,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象。周围的田野仿佛是一片花园。围起来的田地大致四十英尺见方,就像一座座花坛。田地间偶有树林,面积约有半斯唐
,最高的树大约有七英尺高。左边的城镇,看上去就像剧院布景里的城市一般。
我现在急于上厕所,而且已经忍了几小时了。这也不奇怪,因为我已经快两天没有方便了。我又急又羞。当时,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进屋解决。于是我钻进庙里,关上门,一直往里走到铁链拽不动的地方,把肚子里的东西痛快地释放了出来。但这么龌龊的事我只做过这一回。希望各位正直的读者能够考虑到我当时的处境与痛苦,多多包涵。从那以后,我一起床就拖着铁链走到庙外去方便。每天早上,都有两个专门的仆人赶在别人出来前用手推车将这难闻的东西运走。这事乍看起来无关紧要,但我认为很有必要向世人说明我并不邋遢,不然我不会这般啰唆。我听说有些人喜欢拿这类事情中伤我。
上完厕所,我走到庙外呼吸新鲜空气。皇帝下了塔楼,骑马向我走来。这个举动,差点叫他付出惨痛代价。他的马训练有素,却从未见过我这么高大的人,仿佛一座大山在它眼前移动。马受了惊,两只前蹄腾空而起。幸好皇帝骑术不错,稳稳地坐在鞍上,直到侍从跑来抓住笼头,才下了马。皇帝打量着我,一脸欣赏的神色,但始终待在我的活动范围之外。他吩咐早已准备停当的厨师和管家,拿吃喝给我。于是他们用带轮的小车把食物推到我能够着的地方。我抓过小车,很快便把上面的东西吃得精光。二十辆小车上放着肉,其余十辆放着酒。每辆车上的肉仅够我吃上两三口。酒车上是十个小陶瓶。我把十瓶酒倒在一起一饮而尽。其余几辆车我也如法炮制。皇后和年轻的王子公主,以及许多侍女坐在远处的轿子上。皇帝的马受惊时,她们都下了轿子来到他身边。现在,我来讲讲皇帝的样子。他比大臣高一个指甲盖,单这一点就足以令见者心生敬畏。他的五官很有阳刚之气,下唇微凸,鹰钩鼻,皮肤是棕色的。挺拔的身姿配上匀称的身材,举止优雅,颇具皇家风度。那时他二十八岁九个月,刚过壮年,已在位七年左右,百姓安居乐业,军队战无不胜。我侧卧在地,与他面对面,想看得更清楚点。他站的地方离我只有三码远。不过,我后来曾几次把他托在手里,因此我对他样貌的描述绝不会出错。他衣着简朴,衣服的样式介乎亚欧之间。头戴一顶小巧的金盔,饰有宝石,饰章上是一根羽毛。他手持宝剑护住自己,以防我挣脱铁链。宝剑长近三英寸,金制的剑柄和剑鞘上镶满了钻石。他的声音刺耳但清晰,我站起身时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贵妇和大臣衣着华丽,站在那里,就像是在地上铺了一条用金银线绣了人物的衬裙。皇帝不时跟我说话,我也一一作答,但实际上我们彼此一个字也没听懂。根据衣着,我猜测同来的还有几位神父和律师。他们奉命与我交谈。我用自己一知半解的多种语言和他们交谈,包括高地荷兰语、低地荷兰语、拉丁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混合语
,但也都是徒劳。过了大约两小时,宫里来的人走了,留下一队强壮的卫兵守着我,以防民众对我无礼或是袭击我。人群早已焦躁难耐,一个个奋力挤到我身旁。我坐在庙门旁的地上,竟有人胆敢朝我放箭,一支箭擦着我的左眼掠过。上校命令抓了为首的六人。他认为最好是交给我来惩治他们。卫兵奉命用长矛杆把这几人推到我够得到的地方。我用右手抓起他们,把其中五人放进外衣口袋,作势要生吞另外那人。可怜的家伙号啕大哭。上校和他手下人也都一脸惊恐,看到我掏出小刀更是一脸沉痛。不过他们的恐惧很快就烟消云散。我温和地看着那人,迅速割断了捆绑的绳索,把他轻轻放到地上,他立刻跑开了。我把其余几人逐个从口袋里掏出来,也都放了。卫兵和百姓看到我这么仁慈,都很高兴。他们把此事报告了宫里,说了我不少好话。
到了晚上,我费力地钻进庙里,躺在地上。连续两个星期我都是席地而睡。在此期间,皇帝命人为我做一张床。人们用马车拉来六百张常规大小的床垫,在庙里拼接起来。一百五十张床垫缝在一起后,长度和宽度才算合适。床垫摞了四层,但睡在上面也没比躺在石板硬地上好多少。按照同样的方法,他们还给我做了床单、被子和床罩。对我这样过惯了苦日子的人来说,那些东西算是不错了。
消息传遍全国。很多有钱、有闲或是好奇的人都跑来看我,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若不是皇帝多番明令禁止,肯定会有很多人无心耕种或照管家务。皇帝命令已见过我的人必须回家,任何人未经朝廷许可,不得擅自走进我住的古庙五十码之内。大臣们因此获利颇丰。
与此同时,皇帝多次召开会议,商讨该如何处置我。后来,一位知道内幕的显贵朋友告诉我,朝廷在这件事上面临许多难题。他们怕我逃脱,担心我的饮食开支巨大,可能导致饥荒。他们一度决定饿死我,或是用毒箭射我的脸和手,这样很快就能要了我的命。但他们又想到硕大尸体散发的恶臭或许会在都城造成瘟疫,甚至可能扩散到全国。就在他们讨论时,几名军官来到会议室门口,其中两人获准进入,讲述了前文提及的我处置那六名罪犯的情形。这让我在皇帝和大臣心目中留下了良好的印象。皇帝颁下诏令,要求都城周围九百码以内的村庄每天早晨都要上交六头牛、四十只羊以及其他食物供我食用,还要配以相应数量的面包、葡萄酒和其他酒水,费用由国库负担。原来,皇帝主要依靠领地的收入来支付日常开销,除非遇到重大事件,平时很少向臣民征税,只要求他们在有战事时随君出征并自付费用。皇帝给我配备了六百名仆人,住在我门口两侧的帐篷里,并为这些人提供食宿,另外皇帝命令三百个裁缝按照当地样式为我缝制一套衣服,并派了六名优秀的学者来教我当地语言。最后,皇帝命令御马以及其他贵族和卫队的马都要经常在我面前操练,习惯我的样子。这些命令全部执行到位。大约三个星期后,我学习当地语言就有了很大的进步。在此期间,皇帝经常来我的住处,也很愿意帮助老师们教我。我们开始试着交谈。我最先学会的一句是“希望陛下给我自由”。我每天都跪着重复这句话。据我理解,皇帝的意思是这事“须得徐徐图之”,他还需“征求枢密院的意见”。而且,我必须先发誓不会与他或他的国家为敌。不过,他说他们一定会善待我。皇帝建议我耐心等待,谨慎行事,这样才能博得他和臣民的好感。他说:“如果我派合适的官员来搜身,请不要生气,因为你可能携带武器,放在你这样的巨人手上,必定非常危险。”我答道:“陛下尽可放心。我随时可以脱下衣服,在陛下面前把所有口袋翻过来。”我边说边打手势,表明我的意思。他说,根据这个王国的法律,我必须接受他手下两名官员的搜查。他知道,如果我不同意或是不配合,他们是无法对我搜身的。他说,他很赞赏我的仁慈和公正,因此才敢把手下人的安全交托给我。他说他们从我身上拿走的东西都会在我离开这里时归还,或是按我指定的价钱赔偿。我用手托起两个官员,先放进外衣口袋,再逐一放入其他口袋。但有两只表袋和一个暗兜我没让他们搜查。里面都是我的一些日用小物件,对别人没什么意义,我觉得没必要搜查。两只表袋,其中一只里面装着块银表,另一只里面放着装了一些金币的小钱包。两位大臣带了纸、笔和墨水,把看到的每样东西都做了详细的记录。搜查完毕,他们请求我放下他们,将清单呈交皇帝。我后来把这份清单做了翻译,逐字记录如下:
首先,经过严格搜查,我们在山巨人(我对昆布斯·福莱斯特林一词的翻译)外衣的右侧口袋里只发现一大片粗布,其大小足可用作陛下大殿的地毯。在左侧口袋里,我们发现了一只巨大的银制箱子,盖子也是同样质地,我二人无法打开。我们请他打开箱子,一人跨进此箱后双腿陷入粉末中,直到小腿肚。有些粉末飞到面部,我二人打了几个喷嚏。在他马甲的右口袋里,我们发现一大捆薄薄的白色物体,层层叠叠,约有三人高,用一根结实的绳索捆住。白色物体上有黑色图案,依我二人浅见,应是文字。每个字母约有半个手掌大小。马甲左口袋里有一台机器,背面有二十根长柱,就像陛下殿前的栏杆。我们猜测这是山巨人梳头之处。我们发现与他沟通颇为困难,因此尽力避免向他提问。在他中衣(我对兰福娄一词的翻译,实际上他们是指我的裤子)右侧的大口袋里,我们发现一根中空铁柱,约一人高,固定在一块比此铁柱大的硬木块上。柱子一端伸出巨大的铁片,切割成奇怪的图案,我们猜不出是何用途。中衣左口袋里有一台同样的机器。右侧一个较小的口袋里,有几枚白色和红色的金属圆片,大小不一,有些白色圆片似是银制,又大又沉,我和同伴两人几乎无法抬起。左侧口袋里有两根形状不规则的黑柱。我们站在口袋底部要费力才能触到顶端。一根柱子覆有包裹,似乎是一个整体,另一根柱子顶端有一白色圆形物体,约有两个头大。两根柱子内部均嵌有一块很大的钢板。职责所在,我们要求检查这两件东西,因为我们担心可能是危险装置。他将它们从盒子里取出,告诉我们,在他的国家,其中一根用来刮胡子,另一根用来切肉。有两个口袋我们无法进入,他称之为表袋。那是他中衣上端的两个大开口,因为他肚子的压力,撑得很紧。右开口外悬有一根很粗的银链,链条底部是一台奇妙的机器。我们要求他取出系在银链末端的物体。它状似球体,一半是银制,一半是某种透明的金属。透过透明物体,我们看到由一些奇怪的图案组成的一个圆圈,以为可以触摸到,后来发现手指会被这层透明物体挡住。他把这个机器放在我们耳边,我们听到它发出连续不断的声音,就像水磨一样。我们猜测这可能是某种未知动物或是他尊崇的神灵。不过我们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他告诉我们(如果我们没有理解错误的话,因为他说得很不清楚),他几乎事事都要向它请教。他称它为神谕,说他这一生任何行动都靠它来指示时间。他从左边表袋里掏出一张网,几乎跟渔网一般大,但能像钱包一样开合。他确实是将此物用作钱包。我们发现里面有大块的黄色金属,若是黄金,一定价值连城。
我们按陛下旨意,认真搜查了他所有口袋。之后,我们看到他腰上系着一根用某种巨兽的皮制成的腰带。腰带左侧挂着一把长剑,长度约五人身高。腰带右侧是一只布袋,或可称为钱袋,分成两个小袋,每个小袋可容纳陛下的三个臣民。其中一个小袋里装有几个圆球,由某种很沉的金属制成,大如人头,举起颇费力气。另一小袋里是黑色颗粒,细小轻便,我们一手可以抓起大约五十粒。
以上是我们对山巨人搜身结果的详尽记录。他对我们毕恭毕敬,尊重陛下的命令。
于我皇登基第八十九月第四日签名并盖章。
莱夫林·弗雷洛克 马尔西·弗雷洛克
皇帝听人读完这份搜查报告后,委婉地要求我交出几样东西。他先是要我交出弯刀和刀鞘,我照办了。那时有三千名精心挑选的士兵护卫在旁。皇帝命令这些人远远地围住我,准备随时放箭。不过我只顾着看皇帝,并未注意到这些人。接着,他要求我拔出弯刀。弯刀由于海水浸蚀有些发锈,但大部分刀身依然明亮夺目。我一拔出刀,所有士兵立刻大喊起来,喊声中夹杂着恐惧和惊讶。我前后挥舞着弯刀,明媚的阳光反射在刀身上,令他们眼花缭乱。皇帝气度非凡,没有如我所料的那般惧怕。他命令我把刀插回鞘中,轻轻扔在距铁链末端约六英尺远的地上。接下来,他要我交出中空铁柱,那是我的袖珍手枪。我拔出手枪,按照他的要求,尽力向他说明用途。我的火药袋密封很好,火药没被海水浸湿(所有谨慎的水手都会尽力避免这种情形)。我往枪里仅填了火药
,提醒皇帝不必害怕,接着朝天放了一枪。相比刚才目睹弯刀,这一枪令在场的人更为震惊。几百人倒在地上,像是死了一样。皇帝倒是还站着,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我像扔弯刀一样把两把手枪交了出去,又交出了火药袋和弹丸。我叮嘱他,务必要让火药远离火源,因为一点火星就会将它引燃,炸飞整个皇宫。我还交出了手表,皇帝对这东西很好奇。他命两名身材高大的卫兵用一根棍子把手表挑在肩上,就像英格兰那些送啤酒的工人挑着啤酒桶一样。手表持续的声响令他大为惊讶。他一眼便看出分针在走动,因为他们的视力比我们好得多。皇帝问学者们,对手表有何看法。尽管我无法完全理解他们的话,但我无须赘言,读者应该也能想到,他们的意见五花八门、相去甚远。接着,我交出了银币和铜币,装有九大块黄金和一些小金块的钱袋,小刀和刮胡刀,梳子和银鼻烟盒,以及手帕和日记本。我的弯刀、手枪和火药袋都被装车运到了皇帝的库房中,其余物品则还给了我。
我先前说过,有一个暗兜他们没有搜查。那里面是一副眼镜(我视力不佳,有时需用眼镜),一架袖珍望远镜和其他一些小东西。它们对皇帝来说无关紧要,因此我觉得没必要交出去。而且,我也担心贸然交出去会遗失或是受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