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希望我们可以讨论一些常规的闲聊话题,比如天气,学校里的留言,哪个神又在哪里散播瘟疫……可实际上并没有,餐桌上的话题总是与谁又追杀我有关。
我不想倒任何人的胃口,而且,保罗用祖传食谱做出的千层面,已经让我像埃斯特尔一样开始流口水了。另外,我还不确定自己是否足够信任卢格瑟尔瓦,以至于能跟她分享我们全部的故事。
梅格却没有这种顾虑。她如实描述了我们经历过的每一件事——除去那些悲惨的死亡。我想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减轻萨莉和保罗对波西的担心。
我想我从来没有见过梅格这样滔滔不绝的样子。也许慈祥得就像父亲和母亲的保罗和萨莉,让她卸下了心防。
梅格向他们讲述我们与康茂德和卡利古拉的战斗。她解释了我们是怎样解救了四位古老的神谕,现在又回到纽约,准备面对最后一个,也是最强大的一个敌人——皇帝尼禄。保罗和萨莉全神贯注地听着,偶尔打断也仅仅是为了表达关心或同情。当萨莉看着我,对我说“你这个小伙子可太惨了”的时候,我差点儿再次泪流成河。我真想趴在她的肩膀上大哭一场。我还想让保罗给我穿上黄色的连体衣,晃悠着我,直到我渐渐入睡。
“所以尼禄在追杀你们。”保罗最后说。
“就是尼禄,那个罗马皇帝,他在市中心的高楼大厦里搭建了邪恶的老巢。”
保罗双手放在桌子上,似乎想把这个消息和饭菜一起消化掉。“尼禄干的事已经够疯狂的了,而现在你们还得打败他?新一轮曼哈顿之战?”
我打了个寒战,说:“但愿不是。与康茂德和卡利古拉战斗时,朱庇特营损失惨重,如果我让混血营去攻击尼禄的基地……”
“不行。”卢用她的大蒜面包蘸了些沙拉酱,由此证实了她有多不讲究,“大规模攻击无异于自杀。尼禄已经有所防备了。他甚至希望你先动手,而后借势反击,即使产生大量误伤也在所不惜。”
雨点拍打着窗户,闪电轰鸣着,仿佛是宙斯在警告我别那么悠闲,并且嫉妒我在衣食父母家的舒适生活。
尽管我不信任卢格瑟尔瓦,但我相信她所说的话。尼禄的两个同伴在旧金山湾遭遇了失败,但他不会放弃一场新的大战。或许正是因为同伴吃了败仗,尼禄才更想加倍赢回来。
卢所说的 大量误伤 具体指什么,我没有勇气过问。
与尼禄全面开战并不是另一场曼哈顿之战。当时,克洛诺斯
的军队冲进了位于帝国大厦的奥林匹斯山入口时,睡梦之神摩耳甫斯让整个曼哈顿陷入了沉睡。那场战斗对那片区域和凡人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可那绝对不是尼禄做事的方式。他喜欢戏剧效果,享受目睹人群尖叫、凡人逝去的场面。
“一定有别的办法,”我坚定地说,“我不会再让任何无辜的人因我而受苦了。”
萨莉双手叉腰。尽管我们讨论的是严峻的问题,但她还是微笑着说:“你已经长大了。”
我以为她是在说梅格。在过去几个月里,我的年轻朋友确实长高了,而且……稍等,萨莉说的是我吗?
我的第一反应是:荒唐!我已经四千岁了。我不会再长大。
她将手伸到桌子下面,捏了捏我的手:“上次你来这里时,还那么迷茫,那么……好吧,如果你不介意我说……”
“那么可悲,”我脱口而出,“那么爱发牢骚、自以为是、自私自利……糟糕透顶。”
梅格随着我的话有节奏地点头,好像在听她最喜欢的歌曲似的。“你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
“可是现在,”萨莉说,“你更……像个人了,我这么觉得。”
又来了——像个人?不久前我还认为这是一种可怕的侮辱。而现在,每当我听到这个词,就不禁想到伊阿宋·格雷斯对我的告诫: 记得做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感觉。
他说的应该不仅指普通人的糟心事,虽然他们的糟心事的确有很多。他还指普通人身上闪亮的东西:为正义的事业挺身而出,把他人放在第一位,拥有顽强的信念,相信自己有所作为,即使这意味着你会因守护他人或信念而牺牲。这些都不是天神太擅长的事情……或者说,完全不行。
萨莉的话很像伊阿宋给我的忠告,他们指的都是普通人好的那一面。
“谢谢你。”我回答说。
她点了点头:“那么,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卢迅速吃掉了她盘子里最后一层千层面。
“你们已经做得够多了,杰克逊老妈和布劳菲斯老爸。我们得走了。”
梅格瞥了一眼窗外的雷雨,又看了看剩下的大蒜面包。“也许我们可以留到明天早上?”
“这是个好主意,”保罗认同地说,“我们家地方够大,你们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如果尼禄的手下正在瓢泼大雨里寻找你们的话,那让他们一直淋着雨不是很好吗?”
卢似乎在考虑。她打了个悠长的闷嗝,我猜在她的文化中,这可能是一种表达赞赏的方式。
“你的话很有道理,布劳菲斯老爸。你做的千层面很好吃,超级好吃。而且我想,要是白天离开,监控摄像头会更容易拍到我们。”
“监控摄像头?”我赶紧问,“你是说尼禄的监控摄像头吗?我们不是不能被拍到吗?”
卢耸了耸肩:“我有一个计划。”
“类似在火车上的那种计划吗?因为……”
“听着,小莱斯特……”
“等一下。”保罗命令道。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终于相信这个善良温和的人是能够管理教室纪律的。
“我们不要吵架,吵醒埃斯特尔就麻烦了。在决定之前,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呃……”他瞟了我们三个一眼,“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在火车上,卢把我们抓起来当人质来着。”我说。
“是我在火车上救了你们。”她纠正说。
“卢是我的监护人。”梅格说。
这句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萨莉挑起眉毛,卢的耳朵变得通红。保罗还是一副老师的样子,我甚至觉得下一秒钟,他会要求梅格更加详细地阐述一下论点,并提供三个论据。
“哪种类型的监护人,梅格?”他问。
卢瞥了一眼梅格。等梅格开口解释她们的关系时,高卢人的脸上有种仿佛受到伤害的奇怪表情。
梅格把叉子往盘子上一摆,说道:“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负责帮我签署文件,将我从警察局接走,或者类似的事情。”
我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挺合理。尼禄才不会真的承担作为家长的责任。在卷子上签字?带梅格去看医生?不,谢谢,他一定会把这些事情分配给别人去做。至于法律地位?尼禄才不关心法定监护权的问题。在他心里,梅格只是他的附属品。
“是卢教会我剑术的。”穿着粉色罩衫的梅格扭动着身体,“她教我……嗯,大多数东西都是她教我的。我住在宫殿,也就是尼禄之塔时,卢一直试着帮助我。她是……她是个好人。”
我注视着这个穿着“超级电子市场”衬衫和浴巾裙的魁梧的高卢人。我可以想到很多用来形容她的词语,除了“好人”。
但是,我可以理解她比尼禄好的事实,毕竟尼禄太差劲了。我也可以理解尼禄为什么让卢做代理人——为梅格提供另一个值得仰望的权威人物,一个女战士。在与尼禄和他那可怕的分裂人格“野兽”打过交道之后,梅格一定会紧紧拥抱卢,把她当作生活的慰藉。
“你挺会说服教育的。”我猜道。
卢的脖子上青筋凸起,挤压着金色的饰环。“随你怎么说我。我为小豆苗所做的事还远远不够,但我已经尽我所能了。她和我一起训练了好几年。”
“小豆苗?”保罗问道。
“哦,是呀。因为梅格是得墨忒耳
的女儿。”
保罗的表情仍然很严肃,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竟有幸参与这段谈话。
与他相反,我不觉得自己有多幸运。我死死地握住叉子,拳头都在颤抖。如果叉子上没有插着一个小番茄,这个姿势应该很酷吧。
“你是梅格的合法监护人。”我瞪着卢,“你本可以把她从那座塔里带出来。你本可以重新给她安个家。可这么多年过去,你还留在那里。”
“喂!”梅格警告我。
“不,他说得没错。”卢直勾勾地盯着砂锅,仿佛要把锅底盯出一个洞来,“我欠尼禄一条命。以前他救过我,从……好吧,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已经为他效力了几个世纪,为他完成了很多艰难的任务,然后,小豆苗就来了。我已经尽力待她,但这还不够。再然后,梅格就和你一起跑了。我听到了尼禄的计划,他正等着你们两个回到纽约,自投罗网……”她摇了摇头,“他的计划太残酷了。我不能把梅格带回那座塔。”
“你仁至义尽了。”萨莉说。
我真希望自己能像这家女主人那么宽容。“尼禄才不会因为一个人有良心而雇用她。”
卢皱起眉头,用她一向无奈的语气说:“你说得没错,小莱斯特。你信不信我无关紧要,但如果我们不合作,如果你不听我的话,那尼禄就会稳操胜券,然后摧毁这一切。”她挥了挥手。
无论她说的“一切”是指全世界、曼哈顿,还是这间公寓,我都无法接受。
“我相信你。”萨莉郑重其事地说。
像卢这样的魁梧战士居然会在乎萨莉的意见,这似乎很荒谬。但看起来高卢人真的松了一口气,她脸上和胳膊上紧张的肌肉放松了下来。
“谢谢你,杰克逊老妈。”
“我也相信你。”梅格皱眉怒视着我。她的意思很清楚: 你也要相信她,否则我就命令你 撞墙。
我放下了插着小番茄的叉子。我现在最多做到这份儿上。
我无法说服自己完全信任卢格瑟尔瓦。她的人品再好,也终究是对梅格进行不良教育的人,而尼禄,更是一个操控人脑的专家。
我瞥了一眼保罗,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但他只是微微耸了一下肩,几乎难以察觉。他的意思很明显: 你还能做什 么呢?
“很好,卢格瑟尔瓦,”我说,“说说你的计划。”
保罗和萨莉身体前倾,好像要接受行军命令的是他们。
卢却摇了摇头:“可爱的主人们,你们不能去。我毫不怀疑你们的勇敢和坚强,但我不会让这个家受到任何伤害。”
我点了点头:“我们至少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了。明天天一亮,我们就离开这里。如果不会太麻烦的话,我们想吃完早餐再走。”
萨莉笑了,眼睛里含着一丝失望,好像她一直期待能亲手解决掉几个邪恶的罗马人。“我还是想听听你们的计划。你们要怎么做?”
“我就不说太多细节了,”卢说,“不过我知道通往尼禄之塔的一条秘密通道——在地下。尼禄去见……某只爬行动物的时候,就会走那条路。”
我胃里的千层面紧紧蜷缩起来。那只爬行动物叫皮同,又称德尔斐的闯入者、我的宿敌、连续四千年《奥林匹斯杂志》“最不受欢迎的蛇”大奖获得者。
“听起来是一条可怕的路。”我指出。
“确实不怎么令人愉悦。”卢表示赞同。
“不过我们能从这条路偷偷溜进去,”梅格猜测,“打尼禄个措手不及?”
卢摇了摇头:“没那么容易,小豆苗。这条路虽然是秘密通道,但仍然有重兵把守,并且受到了二十四小时的连续监控。如果你溜进去,一定会被抓住的。”
“抱歉,”我说,“可我还是没有听到任何类似于计划的东西。”
卢花了些时间来恢复她的耐心。我很熟悉这种表情,因为经常会在梅格的脸上看到,当然,也经常会在我妹妹阿耳忒弥斯的脸上看到,还有……好吧,实际上是在所有人的脸上都能看到。
“你们不能走这条路,”她说,“但可以派一小队有足够勇气、熟练运用地下导航技巧的半神去走。”
哈迪斯之子,我想起来了。双头蛇的话开始在我脑海中回响—— 穴行者之友出马,指出通往王位的秘密 道路。
唯一比无法理解预言的含义更令人不安的事,就是开始理解预言的含义。
“这样一来,他们不就会被抓走了吗?”我问。
“不一定,”卢说,“如果尼禄被其他事情分散了注意力,就不会。”
我有一种感觉,一种非常不喜欢下一个答案的感觉。“其他事情是什么?”
“是你去投降的事情。”卢说。
我等着卢说下去。卢似乎不喜欢讲笑话,但现在是她大笑着喊出“不!”的好时机。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我说。
“阿波罗说得对,”萨莉说,“如果尼禄想杀他,他为什么要……”
“这是唯一的办法。”卢深吸了一口气,“听着,我知道尼禄是怎么想的。当我回到他身边,汇报你们两个逃走的情况之后,他就会发出最后通牒。”
保罗皱起了眉头:“给谁发出最后通牒?”
“混血营,”卢回答,“以及庇佑阿波罗的所有半神、所有盟友。尼禄的条件很简单:阿波罗和梅格要在限期内投降,否则尼禄就会摧毁纽约。”
我真想付之一笑,毕竟尼禄的威胁是那么荒谬。然而我想起卡利古拉的游艇舰队发射过一连串希腊火。如果不是拉维尼娅·阿西莫夫破坏了它们,整个旧金山湾都会被摧毁。尼禄可支配的资源更多,而且曼哈顿的人口更密集。
他会烧掉自己的家乡,还有自己那像宫殿一般的塔楼吗?愚蠢的问题,阿波罗。尼禄以前就这么干过,问问古罗马人就知道了。
“所以你救了我们,”我说,“只是为了告诉我们应该向尼禄投降?这就是你的计划吗?”
“必须让尼禄相信他已经赢了,”卢说,“一旦他掌控了你们两个,他就会放松警惕。这可能会给你的半神小队一个从地下潜入塔内的机会。”
“只是有这种可能。”我提醒她。
“半神小队的时间很紧,”卢承认,“但尼禄会让你活一阵子,阿波罗。他和那只爬行动物……他们对你另有所图。”
远处传来的雷鸣声让我的椅子随之震动。也可能并不是椅子在动,而是我在发抖。我大概能想象尼禄和皮同要对我做什么,当然,应该不是提供一顿美味的千层面晚餐。
“而且,小豆苗,”卢继续说,“我知道,你回到那里会很艰难,但我会保护你,就像过去那样。当你的朋友们成功抵达后,我可以作为内应把你们放走,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打倒皇帝。”
为什么梅格露出了一副陷入沉思的表情?难道她真的在考虑这个疯狂的计划吗?
“等一下,”我抗议道,“即使我们相信你,那尼禄呢?他为什么相信你?你说你会夹着尾巴回去找他,向他汇报说我们逃走了。他为什么会相信你的话呢?难道他不会怀疑你背叛了他吗?”
“对此,我自有妙计。”卢说,“你把我从楼顶推下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