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杰克逊太太。请问波西在家吗?”
我哆哆嗦嗦地站在她家门口的地垫上,身上还滴着水。我的两个同伴一样狼狈,正站在我身后。
萨莉·杰克逊在门口愣了片刻,她的脸上带着微笑,好像正在等待鲜花或饼干的快递似的。可惜我们既没有鲜花,也没有饼干。
比起六个月前,她棕色头发中夹杂的白色变多了。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绿色上衣和破洞牛仔裤,左脚脚背的皮肤上沾了一点儿苹果酱。公寓中传出婴儿的笑声。
她脸上的惊讶转瞬即逝。由于她亲手把一个半神拉扯大,所以肯定有很多处理意外状况的经验。
“阿波罗!梅格!还有……”她打量着我们身后那个魁梧的火车售票员,“好久不见!你们怎么这么狼狈?快进来吧,先把全身擦干。”
杰克逊家的客厅和我记忆中的一样舒适。厨房里飘来烤马苏里拉奶酪和西红柿的味道。老式留声机正放着爵士乐——啊,是温顿·马萨利斯
的作品!还有舒适的沙发和几把椅子。我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想寻找波西·杰克逊的身影,但只看到了一个中年男子。他有一头椒盐色的头发,穿着皱巴巴的卡其色裤子和粉红色的礼服衬衫,戴着烤箱专用手套。他身上围着一条亮黄色的围裙,围裙上溅满了番茄酱。他晃来晃去的腿上躺着一个呵呵笑的小婴儿。婴儿的黄色连体睡衣与男人的围裙几乎融为一体。它们是不是本来就是按套装买回来的呢?
厨师与婴儿按理说可以构成一幅既可爱又温馨的画面。不幸的是,作为曾经的古希腊天神,我没那么容易沉醉于这样的画面。
“您的公寓里有个男人。”我对杰克逊太太说。
萨莉笑了起来:“这是我的丈夫,保罗。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她向浴室冲了过去。
“嘿!”保罗对我们笑了笑,“这是埃斯特尔。”
埃斯特尔咯咯地笑着,流着口水,好像她自己的名字是宇宙中最有趣的笑话似的。她跟波西一样,有一双海绿色的眼睛,显然也遗传了她母亲善良的天性。她有像保罗一样的棕银相间的头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婴儿发色。也许她是世界上第一个有着椒盐发色的婴儿。总而言之,埃斯特尔似乎很会遗传基因。
“你好。”我不确定该和保罗聊天儿还是和埃斯特尔聊天儿,或者只是礼貌地夸赞一下正在锅上煮制的东西,它闻起来十分美味。“呃,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我们想……哦,谢谢,杰克逊太太。”
萨莉已经从浴室里出来了,正忙着用松软的绿松石色浴巾裹住梅格、卢和我。
“我们想找波西。”我说完了刚刚被打断的话。
埃斯特尔高兴地尖叫起来。她似乎很喜欢波西这个名字。
“我也希望能见到他,”萨莉说,“可他现在和安娜贝丝正在去西海岸的路上。他们几天前就离开了。”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餐桌。桌上的一张照片里,我的老朋友波西和安娜贝丝并排坐在杰克逊家的那辆被撞坏的轿车里,对着窗外的镜头微笑着。后座上坐着的是我们共同的半羊人朋友格洛弗·安德伍德,他正对着镜头耍宝——斗鸡眼,舌头伸向一边,比画着代表和平的手势。安娜贝丝靠在波西身上,双臂环抱着他的脖子。波西坐在方向盘后面,对着镜头竖起大拇指。他似乎正在对我说: 我们离开这里了!祝你们愉快地完成 任务!
“他居然从高中毕业了。”梅格说,仿佛发现了什么奇迹。
“是呀,”萨莉说,“我们还吃蛋糕庆祝来着。”
她指着另一张照片,波西和萨莉正举着一个粉蓝相间的蛋糕,蛋糕上写着: 恭喜你,毕亚生波西! 我没有问什么是“毕亚生”,毕竟阅读障碍是很多半神家庭共同面临的问题。
“所以……”我咽了咽口水,“他不在这里。”
这真是句蠢话,但我内心深处始终执拗地觉得波西·杰克逊一定会在这里的某个地方,等待着为我执行危险的任务。那是他的工作!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种思维方式只属于过去的阿波罗,属于上次来这间公寓时的阿波罗。波西有权利过自己的生活。他想拥有自己的生活,而且——哦,这事实真令人痛苦——这种生活与我无关。
“我为他感到高兴,”我说,“还有安娜贝丝……”
离开纽约后,他们很可能已经无法与外界联络。对于半神来说,手机会吸引很多怪物的注意力,尤其在公路旅行的时候。自从我们释放了无声之神哈波克拉底,魔法通信手段逐渐开始恢复,但仍不稳定。波西和安娜贝丝可能并不知道我们在西海岸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在朱庇特营,以及更早在圣巴巴拉……
“哦,天哪,”我喃喃自语,“我想,他们肯定还没听说……”
梅格大声咳嗽起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示意我闭嘴。
是呀,将伊阿宋·格雷斯的死讯告诉萨莉和保罗无疑是很残忍的,尤其是现在。波西和安娜贝丝正在前往加利福尼亚州的路上,萨莉肯定正在为他们担心。
“还没听说什么?”萨莉问。
我尴尬地吞了下口水:“没听说我们要回纽约。这都没什么要紧的,我们只是……”
“别再闲扯了,”卢打断道,“我们的处境非常危险,凡人帮不了我们。我们必须离开。”
卢倒未必有看不起凡人的意思,她只是很烦躁,而且可能也在担心这一家人的安危。如果尼禄发现我们来过这个公寓,他绝对不会因为波西的家人是凡人就放过他们。
话说回来,多多那圣箭让我们来这里一定有它的理由。我希望这与保罗正在煮制的东西有关。
萨莉打量着我们这个高大的伙伴,不过不是生气地打量,而更像是在估算卢的身高,思考家里有没有适合她穿的衣服。
“好吧,但你们也不能湿漉漉地离开吧。至少换一些干爽的衣服。如果你们饿了的话,就吃些东西再走。”萨莉说。
“好的,拜托了。”梅格说,“我爱你。”
埃斯特尔突然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她似乎刚刚发现爸爸的手指可以扭动,并觉得有趣极了。
萨莉微笑地看着埃斯特尔,又微笑地看了看梅格:“我也爱你,亲爱的。我们永远欢迎波西的朋友。”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波西是谁。”卢抗议道。
“并且欢迎任何需要帮助的人,”萨莉修正道,“相信我,我们以前也遇到过危险,但全都挺过来了。对吗,保罗?”
“没错,”保罗毫不犹豫地同意,“这里有足够的食物。我想波西的衣柜里应该有一些适合你们的衣服。呃,阿波罗?”
我郁闷地点点头。我明确知道自己能穿下波西的衣服。六个月前,我就是穿着他的“坠落”黑T恤离开的。“谢谢你,保罗。”
卢哼了一声:“或许那是千层面的味道?”
保罗咧嘴笑了:“用了祖传的布劳菲斯家族做法。”
“嗯。我想我们可以待会儿再走。”卢说。这简直是一个奇迹——高卢人和我居然有某个方面的共同爱好。
“来,试试这个。”保罗扔给我一件波西的褪色T恤,和我那条破旧的牛仔裤很搭。衣服既干净又干燥,虽然有些旧,但也没什么值得抱怨的了。在地下跋涉了半个曼哈顿的距离之后,我身上的衣服臭不可闻,必须要扔进有毒垃圾箱才行。
我坐在波西的床上,埃斯特尔在我旁边仰躺着,痴痴地盯着一个用蓝色塑料做的玩具甜甜圈。
我的手抚摸着T恤上褪色的字:AHS游泳队。
“AHS是什么意思?”
保罗吸了下鼻子:“这不是传统高中那样的学校,而是唯一一所愿意收留波西读高三的学校,就在那件事之后……你知道的。”
是的,我还记得。由于赫拉的干涉,波西在高二学年消失了一整年。为了让希腊和罗马的半神阵营在与盖娅的战争中团结起来,赫拉擦除了波西的记忆,把他送到全国各地。我的继母就是喜欢把人凑到一起。
“你是不认可波西的情况,还是觉得这个学校不怎么样?”我问。
保罗耸了耸肩。他看起来很不自在,好像说任何负面的东西都会违背他的本性。
“嘎?”埃斯特尔流着口水,对我笑了笑。我想她的意思是: 我们竟然活到了现在?你能相信我们有多幸 运吗?
保罗坐在她旁边,用手轻轻地捏着她乱蓬蓬的头发。
“我是另一所高中的英语老师,”他说,“AHS不是个多么好的学校。那些生活中处处有风险的孩子,最好能待在安全的地方,待在能为他们提供良好住宿和有力支持的地方。学校需要了解每个学生的独特情况。AHS更像一个为问题学生办的收容所。波西经历了这么多……我很担心他。不过,他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也真的很想拿到那个文凭。我为他感到骄傲。”
埃斯特尔继续咿咿呀呀地发音。保罗的眼角笑出了幸福的皱纹。他轻弹了一下她的鼻子,发出“啵”的一声。
孩子愣了0.001秒,然后就高兴地笑了起来。我真担心她会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我意识到自己正惊讶地盯着保罗和埃斯特尔。在我看来,比起波西顺利从高中毕业,他们二人是更大的奇迹。保罗应该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丈夫,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善良的继父。根据我的个人经验,这样的生物比白化独角兽或三翼狮鹫还要稀少。
至于小埃斯特尔,她善良的天性和对外界的好奇心堪称超能力。如果这个孩子长大后还能保持这样的洞察力和魅力,她一定能统治世界。我决定不把她介绍给宙斯。
“保罗……”我鼓起勇气,对他说,“我们在这里,你难道不担心吗?你的家人可能会有危险。”
“我参加了曼哈顿之战。我知道萨莉经历过一些可怕的事情——与米诺陶
战斗,被囚禁在冥界,我也听说过波西的冒险。”他满怀尊敬地摇了摇头,“波西为了我们,为了他的朋友,为了这个世界,已经数次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如果问我是否会冒险给你们一个喘口气的地方、一些干净的衣服和一顿热饭,那么我当然要这样做。我怎么能拒绝呢?”
“你是个好人,保罗。”
他歪着头,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当个坏人。“好了,我走了,你继续洗漱、换衣服吧。煳掉的晚餐可不怎么样,对吧,埃斯特尔?”
当她的父亲把她从床上搂起来,抱出房间时,埃斯特尔又开始咯咯笑。
我在浴室不紧不慢地洗了个澡。我需要好好地搓一搓泥,没错。不过,我更需要的是把头顶在瓷砖上,颤抖着放声哭泣,直到我觉得准备好再次面对大家为止。
心地善良究竟有何特别呢?作为莱斯特·帕帕佐普洛斯生活的这段时间,我已经学会了如何面对可怕的辱骂和威胁,如何在重重危机中挺身而出。没想到,萨莉一家微小的善举像忍者的一记飞踢直戳我的心脏,让我变成泪流成河的小丑。
上天保佑你们,保罗和萨莉,还有你们可爱的宝宝!
我怎样做才能报答他们的庇佑呢?我觉得自己亏欠他们,就像亏欠朱庇特营、混血营、驿站、水池,以及小笛、弗兰克、黑兹尔、雷奥,特别是伊阿宋·格雷斯那样。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托他们的福。
我怎么能拒绝呢?
穿好衣服后,我踉踉跄跄地走到餐厅。除了埃斯特尔,其他人都已经围着桌子坐下了。保罗告诉我埃斯特尔已经睡下了。这也难怪,她那纯粹的快乐一定需要消耗巨大的能量才能维持。
梅格穿了一件新的粉色罩衫和白色紧身裤。她一向珍惜萨莉给她的衣服,我怀疑她这次也会一直穿着,直到它们变成烧焦的碎片,一片一片掉到地上为止。
再加上她的红色高帮鞋——幸好这双鞋已经被洗干净了——她这一身行头仿佛在冒粉红泡泡。这不太符合她的人物设定,除非你认为她不停地往嘴里塞的大蒜面包是她的亲密爱人。
卢穿着一件超大号男士衬衫,口袋上绣着“超级电子市场”的字样。她把一条松软的绿松石色浴巾围在腰间,说自己只能穿萨莉以前的孕妇裤。呃……算了吧,谢谢。幸亏最终卢决定等烘干机工作完,穿着自己的裤子离开。
萨莉和保罗为我们准备了大盘沙拉、千层面和大蒜面包。虽然没有萨莉最擅长做的七层蘸酱,但依然是一桌家常盛宴。自从我离开驿站后,就再没享用过这样的大餐了。
那时的记忆让我感到一阵忧伤。分别后的大家过得如何呢?雷奥、卡里普索、埃米、乔、小乔治娜……我们当时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经历像是一场噩梦,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日子似乎更简单,也更快乐。
萨莉笑了一下。“嗯,这样很温馨。”多么奇怪,她的语气竟然很真诚,“我们家不经常接待客人。咱们现在开饭吧,你可以顺便跟我们讲一讲这次又被谁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