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噩梦?
当然,为什么不呢?
噩梦像循环放映的短视频,一遍遍折磨着我:卢格瑟尔瓦在屋顶上飞奔,车厢里的双头蛇紧紧盯着我,跟白头三姐妹一起玩“传球”游戏……
我试图把自己的梦境引向平和一些的场景,比如在我最喜欢的斐济海滩上度假,在为纪念我而举办的节日典礼上现身,在音乐俱乐部和我欣赏的歌手一起演出……可这些画面都无法将梦魇驱离。
在梦中,我来到尼禄的王座厅。它占据着塔楼中整整一层的空间,四面都是便于欣赏曼哈顿高楼大厦的落地玻璃窗。在房间中央的大理石台上,皇帝懒散地坐在天鹅绒王座上。他的紫色缎面睡衣和虎纹浴袍一定会让狄奥尼索斯感到嫉妒。他的脑袋上歪歪扭扭地戴着一顶金色桂冠。他下巴的胡须像皮带一样缠绕在他的脖子上,看得我真想帮他梳理一下。
他的左边站着一排年轻人。我猜他们是半神,是像梅格那样的“皇室家族成员”。十一个人从高到矮排列,年龄在八岁到十八岁之间。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不过外面都披着紫色镶边的长袍,以表明自己的皇室身份。这些年轻人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作为研究尼禄暴虐育儿方式的明证。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看起来呆呆的,他惊奇、恐惧,又有些崇拜地看着王座上的长者。年纪稍大的那几个孩子眼神空洞,都是一副备受摧残、濒临崩溃的样子。不过,即使他们感到愤怒、憎恨或自我厌恶,也会把这些感情小心翼翼地封锁起来,决不会让尼禄发现。年纪最大的少年看起来就像迷你版尼禄,已经显露出一些冷漠、残忍、愤世嫉俗的反社会人格。
我无法想象梅格加入这个队伍后的光景。然而我还是忍不住设想:她身上隐藏着哪种可怕的潜质呢?
两个日耳曼人抬着一副担架,步履蹒跚地走进王座厅。躺在担架上的是卢格瑟尔瓦,她魁梧的身体上全部是伤。她被抬到尼禄的脚下,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呻吟。好吧,至少她还活着。
“猎人空手而归了,”尼禄冷笑道,“那就启动备用计划吧。发出四十八小时的最后通牒不算太难为人吧。”说罢,他转向他的养子们,“卢修斯,加强储物桶处的安保。艾米莉亚,把邀请函都发出去。还有,订一个蛋糕,要好吃的那种。我们可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庆祝自己摧毁了整个大都市。”
在梦中,我穿过塔楼,坠入大地深处。
很快,我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岩洞。我知道自己一定是在神谕的所在地——德尔斐神庙的地下某处,因为我身边缭绕着火山烟雾,它的味道是如此独特。我可以听到我的死敌——巨蟒皮同的声音。黑暗之中,他正拖着巨大的身体在石板地上爬行。
“你还是不明白。”他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哦,阿波罗,愿上苍保佑你那又小又不怎么聪明的脑袋瓜儿。你横冲直撞,倒是吃了几枚棋子,却从没看清大局。最多几个小时后,最后一枚棋子就会落下。到时你会主动为我完成艰难的工作!”
他的笑声像能震碎整座山丘的爆炸声。恐惧席卷了我的身体,让我无法呼吸。我醒来时,感觉自己刚刚花了几个小时,一直试图从石头做的茧中蠕动着爬出来。我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痛。
我希望自己可以在梦里与九位缪斯一起玩水、做美甲,然后神清气爽地醒来,哪怕一次也好。哦,我好怀念我们一起玩耍的那些日子!但现在,我只能梦到冷笑的皇帝和唠叨的爬行动物。
我坐起来,头晕目眩,眼花缭乱。我在阿波罗,也就是我自己的小屋里,躺在以前躺过的小床上。阳光透过窗户射了进来。这是早晨的阳光吗?我真的睡了那么久吗?一个暖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在我身边闻我的枕头,低吼着。乍一看,我以为它是一只斗牛犬,尽管我相当肯定我没养过斗牛犬。这时,它抬起头来,我随即意识到这是一个花豹的头。
一纳秒后,我站在小屋的另一端,尖叫起来。这是我失去神力后,最接近瞬移的一次经历。
“哦,你醒了!”我的儿子威尔从弥漫着水蒸气的浴室中走了出来。他的金发湿漉漉的,腰间围着一条毛巾。他的左胸上有一个很酷的太阳图案,说实话这是画蛇添足——他长得那么英俊,还能是谁的孩子?
他注意到我眼中的惊慌,停了下来。“怎么了?”
“嗷呜!”花豹头叫了一声。
“西摩?”威尔走到我的小床前,拿起了花豹头。在遥远的过去,它被做成标本,贴在一块牌子上。后来,狄奥尼索斯把它解救出来,让它获得了新的生命。据我所知,西摩一般只待在主屋的壁炉架子上,很难解释它为什么一直在啃我的枕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威尔问花豹头,然后对我说,“我发誓,不是我把它放在你的床上的。”
“是我放的。”狄奥尼索斯突然出现在我身边。
我的肺饱受折磨,无法支撑第二次尖叫,但我被吓得向后跳了几英寸。
狄奥尼索斯露出了他的专属坏笑:“我以为你需要一个陪伴你的小宠物。我和泰迪豹一起睡的话,睡眠质量更好。”
“你真善良。”我尽最大努力,仅用眼神杀死他,“但我更喜欢一个人睡。”
“如你所愿。西摩,回主屋去。”狄奥尼索斯打了个响指,花豹头就从威尔手中消失了。
“好吧,那么……”狄奥尼索斯盯着我说,“你睡了十九个小时,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除了内衣什么都没穿。我苍白臃肿的凡人之躯上布满了瘀青和疤痕。我现在连凡人都不如,反而更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蠕虫。
“感觉很好。”我咕哝着说。
“太好了!威尔,帮他打扮一下。我们吃早餐时见吧。”
“早餐?”我迷迷糊糊地问。
“是的,”狄奥尼索斯说,“就是能吃到煎饼的那顿饭。我确实很喜欢煎饼。”说完,他便在一片带有葡萄味儿的闪光中消失了。
“真会炫耀。”我嘀咕道。
威尔笑了起来:“你真的变了。”
“我希望大家都不要再这么说了。”
“这是件好事。”
我又低头看了看我受伤的身体。“好吧,随便你。你有能借我穿的衣服或者麻布袋吗?”
关于威尔·索里斯,你唯一需要知道的是他已经帮我准备好衣服了。上次进城时,他专门去买了一些他觉得适合我穿的衣服。
“我猜你还会回来的,”他说,“无论怎样,我希望你回来时,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这句话差点儿让我感动落泪。苍天,我的情绪最近简直太容易崩溃了。其实,威尔的体贴并不是从我这里继承的,而是来自他的母亲内奥米。愿诸神保佑好心肠的她。
我本来想拥抱一下威尔,但考虑到我们俩一个只穿着内衣,另一个只裹着毛巾,所以我决定放弃这个令人尴尬的决定。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去洗个澡吧,”他建议道,“其他人一大早就去爬山了,”他指了指空荡荡的床铺,“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我等着你。”
我洗完澡,穿上一条新的牛仔裤和一件鸡心领橄榄色T恤,两件都很合身。
威尔重新包扎了我的脑门儿,并喂我吃了止痛药,以缓解我浑身上下的疼痛。我好像又变成了凡人,这里的“凡人”是褒义词。这时,远处响起了海螺号角的声音,以提醒全营地的人早餐时间已到。
在去吃早餐的路上,我们碰上了凯拉和奥斯汀,他们刚带着三个年轻的营员远足回来。我再一次收获了拥抱和泪水。
“凯拉,你长高了!”
弓箭手凯拉的握力了得,她正用强壮的双手抓着我的肩膀。在六月的阳光下,她的雀斑更明显了,橙色头发的末端渐变成绿色,让我想到了南瓜糖。
“你至少长高了两英寸!是不是,奥斯汀?”
“肯定有啦。”奥斯汀认同地说。
作为一名爵士乐手,奥斯汀通常都很沉稳、冷静。但他现在露出了明媚的笑容,好像我刚刚出色地完成了一场激情四射的独奏演出。他穿着营地的无袖橙色T恤,露出黝黑的手臂。他头上的玉米辫依然盘成了螺旋状,就像麦田怪圈似的。
“不仅变高了,”他说,“还有你整个人的姿态……”
“咳咳。”声音来自他身后的一个孩子。
“哦,对了。对不起,伙计们!”奥斯汀走到一边说,“我们屋今年有三个新营员,爸爸,我想你一定记得你的孩子格雷西、杰里,还有阿燕……伙计们,这就是阿波罗!”
奥斯汀的语气很随意,就像在暗示:我知道你根本不知道这三个孩子是谁,你一向都是这样,把孩子创造出来,然后把他们忘记。但是别担心,爸爸,我来帮你打掩护。
杰里来自伦敦,格雷西来自爱达荷州,而阿燕来自中国香港。(我是什么时候去那里的?)这三个人一听说我是谁,都瞬间惊呆了。我想他们的心理活动一定是 :开玩笑吧? 而不是: 这么 酷吗?
我嘀咕了几句,说自己是个糟糕的父亲,并向他们表示歉意。新来的营员交换了一下眼神,默契地决定不再与我计较。
“我饿坏了。”杰里说。
“是呀,”格雷西说,“去餐厅!”
然后,我们这个好不容易团圆的大家庭,带着点儿尴尬,浩浩荡荡地朝餐厅进发。其他小屋的营员们也都向餐厅拥去。
我在半山腰发现了梅格,她正兴奋地与来自得墨忒耳小屋的兄弟姐妹聊天儿。她身后跟着卡波斯桃子——她的果实精灵仆人。这个穿着尿布的小家伙似乎十分高兴,不时地拍打着身体两侧的叶子翅膀,一会儿又抓着梅格的腿,想引起她的注意。自从在朱庇特营分别以来,我们就没再见过桃子,因为他一般生活在大自然中。有时桃子会在梅格遇到大麻烦时现身,当然,在马上要吃饭的时候,我们也可能会看到他。
梅格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多数情况下,她的身边只有我。现在,看着她和别的朋友散步聊天儿,我的心疼了一下。没有我在身边,她看起来很满足。我想知道,如果我有一天能回到奥林匹斯山,她是否会选择留在混血营。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会让我如此悲伤。
她在尼禄身边长大,经历了可怕的折磨,未来她值得享受平静的生活。
我想起在尼禄王座厅的那个梦中,卢格瑟尔瓦躺在担架上遍体鳞伤的样子。也许我和那个高卢人之间的共同点比我想承认的要多。梅格应该生活在更好的家庭环境中,应该拥有比我和卢更关怀她的家人。虽然我心里明白,但好像也很难做出放她离开的决定。
就在我们前面,一个九岁左右的男孩摇摇晃晃地从阿瑞斯小屋走了出来。他戴着头盔,跑着去追赶伙伴们。他腰间的剑太长了,拖在地上的剑尖在地上画出一条蛇形的线。
“新来的孩子们看起来好小,”威尔喃喃地说,“我们当初来的时候也都是这么小的小东西吗?”
凯拉和奥斯汀点头表示同意。
阿燕咕哝着:“你是指我们这些小东西?”
我想告诉他们,他们都是在这么大的时候被送过来的。与我已经度过的几千年相比,他们的人生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我应该把他们裹在温暖的毯子里,喂他们吃饼干,而不是期望他们成为英雄,杀死怪物,或者给我买衣服。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阿喀琉斯
奔赴特洛伊打仗时,他还没开始长胡子呢。几个世纪以来,我目睹了那么多年轻的英雄英勇赴死。仅仅是想到这里,我都会觉得自己简直比克洛诺斯的磨牙环还要老。
在目睹过朱庇特营第十二军团有序的进餐安排之后,混血营餐厅的景象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辅导员们正试图解释座位分配的规矩(说得好像真有规矩似的),可老营员们都在抢占朋友身边的座位,新营员们则是手忙脚乱,生怕刚到手的武器误伤自己或他人。树仙子们端着盘子在人群中穿梭,半羊人们紧跟在她们身后,伺机偷吃食物。金银花藤沿着希腊风格的柱子攀爬,盛开的花朵散发着芬芳。
用于祭祀的火堆旁,半神们轮流将盘中的一部分食物献进火堆,作为对神的供奉。玉米片、培根、烤面包、酸奶(酸奶?)逐一坠入火中,一股笔直的烟雾升入天际。作为曾经的天神,我很感激他们的心意,但实在不敢恭维烧酸奶的味道,不知道这除了污染环境还有什么别的作用。
威尔让我坐在他旁边,然后递给我一杯橙汁。
“谢谢,”我尽力表达感谢,“不过,他去哪儿了?”
我试图在人群中寻找尼克·德·安吉洛的身影,我记得他通常不理会同屋同桌的规矩,而是选择跟威尔坐同一桌。
“在上面。”威尔回答,显然猜到了我在想什么。
哈迪斯的儿子尼克坐主桌,他旁边是狄奥尼索斯。天神的盘子里堆满了煎饼,尼克的盘子却是空的。坐在一起的他们组成了一个奇怪的组合,而且似乎正在进行一场严肃而深刻的对话。狄奥尼索斯很少允许半神出现在他的主桌上。现在他那么全神贯注地看着尼克,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我想起昨天狄先生在我昏迷之前说的话:“这孩子已经听到太多坏消息了。”我重复着这句话,皱着眉看向威尔。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威尔撕开松饼的包装纸。“这很复杂。尼克几周前就感应到了伊阿宋的死亡,这让他极度愤怒。”
“我很抱歉……”
“这不是你的错。”威尔安慰我说,“你来到这里,也只是证实了尼克已知的信息罢了。实际上……尼克几年前失去了他的姐姐比安卡。当时他就快气疯了,想进入冥界找她……作为哈迪斯的儿子,他真不应该这样做的。过了几年,他终于能平静地接受她的死亡了,可紧接着就得知了伊阿宋的事。要知道,伊阿宋是他第一个真正视为朋友的人。尼克内心的各种负面情绪又被激发出来,他去了冥界的深处,甚至到过塔塔勒斯。他能完好无损地回来,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他的神智也没什么大碍。”我附和道。然后,我又看了看狄奥尼索斯,这位疯狂之神好像在给尼克建议:“我看……”
“是呀,”威尔的脸上写满了担心,喃喃地说,“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吃饭,尽管尼克最近没什么胃口。经历了这么多,尼克经常会出现幻觉,会在清醒的时候做梦,甚至会听到故去的人呼唤他的声音。狄奥尼索斯不得不帮他做心理疏导。”
一个树仙子把一盘墨西哥辣酱煎蛋摔在我面前,吓得我差点儿跳起来。她傻笑着跑开,看上去相当喜欢自己的恶作剧。
“呼唤他的声音?”我问。
威尔翻看着自己的手掌,说:“尼克没说太多。只是在塔塔勒斯时,有人一直呼唤他的名字,想得到他的帮助。我能做的,只有阻止他单枪匹马地闯入冥界。我让他先和狄奥尼索斯聊一聊,弄清楚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如果最终他还是决定要再次闯进去……我就陪他一起。”
我的背上冒出一股冷汗。我无法想象威尔在冥界的样子,那里没有阳光,没有仁慈,也得不到疗愈或救赎。
“我希望不会走到那一步。”我说。
威尔点了点头:“如果我们能打败尼禄,那也许能转移尼克的注意力。希望我们能帮上你的忙。”
凯拉一直在静静地倾听,现在她靠了过来。“是呀,梅格把你们听说的预言告诉我们了,尼禄之塔和其他的那些。如果必须要战斗,那我们也想加入。”
奥斯汀向我晃了晃香肠,说:“就这么定了。”
他们愿意伸出援手,这让我很感激。如果我不得不走向战场,我倒是希望凯拉这个优秀的弓箭手能在我身边。鉴于我非常擅长让自己陷入生死攸关的局面,威尔的疗愈技能可能会救我的命。奥斯汀则可以用他的萨克斯小调来唬住我们的敌人。
不过,我还记得卢格瑟尔瓦的警告,她说尼禄希望我们能够主动进攻,因为全方位的正面攻击无异于自杀。我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们受到伤害,即使这意味着我唯一的选择是相信卢的疯狂计划——把自己交给皇帝。
四十八小时的最后通牒 ,我想起尼禄在我梦中说的话。过了截止时间,他就会烧毁纽约。
天哪,为什么我面前的选择题没有第三个选项?
叮当,叮当,叮当。
狄奥尼索斯站起来,用勺子敲了几下手里的杯子。餐厅顿时安静下来。半神们转过身来,等待着狄先生的晨间训话。我记得,喀戎以前想得到大家的关注可没这么容易。不过话说回来,喀戎也没有把所有营员变成一串葡萄的能耐。
“阿先生和威尔·索里斯,现在到主桌报到。”狄奥尼索斯说。
营员们还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训话完毕。”狄先生说,“不是,你们还需要我说明该怎么把饭吃下去吗?接着吃吧!”
营员们回到一如既往的快乐和混乱中。威尔和我拿起了盘子。
“祝你好运,”凯拉说,“我感觉你需要不少运气。”
接着,威尔和我便起身向前,准备加入狄奥尼索斯和尼克的行列。他们所在的主桌已经堆满煎饼,堪比“国际煎饼博览会”的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