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李黎亚和她的父母及十二个兄弟姐妹一样出生于老挝西北部的高地,她母亲生下她时一定是蹲在她父亲搭建的房屋的地板上。房屋的木板是用斧头劈成的,屋顶铺着竹子和干草。地板是泥地,但很干净。母亲弗雅(Foua)会定时洒水,以免灰尘飞扬,每天早晚还会拿着用草和树皮自制的扫把扫地。年幼的孩子还不会到屋外解便,所以她用自己编成的竹畚箕捡拾孩子的粪便,倒在树林中。即使弗雅称不上是有洁癖的主妇,但至少她生出的婴儿绝不会染上脏污,因为她绝不让婴儿真的呱呱“落地”。直至今天,她还是为自己亲手接生每个孩子而自豪。分娩时,她将手伸到双腿间,小心翼翼地拉出婴儿的头,然后让婴儿身体滑到她弯曲的双臂中。她没有助产士,生产过程中若是口渴,她会让丈夫纳高(Nao Kao)倒杯热开水给她,但纳高不能看到她的身体。弗雅相信,呻吟或喊叫会使生产不顺,所以除了偶尔向祖先祈祷外,她总是一声不出,安静得即使是在夜里分娩,一旁竹板通铺上的孩子仍安稳香甜地睡着,只在新生的弟妹啼哭时才醒来。孩子一出生,纳高会用烧热的剪刀剪断脐带,并用绳子绑好。之后,弗雅用溪水替婴儿洗澡。她通常会在阵痛初期到溪边用竹桶汲水,用带子绑在背上背回家。
弗雅的每个孩子都怀得轻松,也生得轻松。但中间若出了任何问题,她都会用苗族的办法解决。不孕的苗族夫妻会请一位“端公”(txiv neeb)来家里,端公就是苗族的巫师。法术高强的端公能让自己的灵魂出窍,召唤一群得力的兄弟,骑上飞马,奔驰过天地间十二座山脉,越过龙栖息的大海,来到肉眼不可见的领域,与当地的灵谈判(一开始先用钱及食物贿赂,若有必要,就祭上驱魔剑),要求灵恢复病人的健康。端公也能治疗不孕,他会吩咐不孕的夫妇宰杀狗或猫、鸡、羊献祭。割断祭品的喉咙后,端公会在门柱和婚床之间拉起一条绳桥,这对夫妇未来孩子的灵魂可以越过这座桥,安然来到世上,免受恶灵纠缠。事实上,苗族妇女可以在一开始就采取某些防范措施,避免不孕。例如,女子到了生育年龄就不再踏入山洞,因为洞中可能住着某种不友善的恶灵,这些恶灵不但喜欢吃肉喝血,也会与女子交媾,使女子无法生育。
苗族女子怀孕时必须留意自己想吃哪些食物,以确保婴儿健康。如果想吃姜而无法如愿,孩子就会多一个手指或脚趾;如果想吃鸡肉而没吃到,孩子耳朵旁边就会有胎记;如果想吃鸡蛋而没吃到,孩子的头就会凹凸不平。苗族妇女怀孕后还是得继续到稻田或罂粟田里做农活,但一出现阵痛就得立刻返家。返家(或者至少到丈夫的堂兄弟家)非常重要,若在家以外的地方生产,就可能会遭恶灵毒手。如果分娩时间过长或不顺,产妇必须喝下煮过钥匙的开水,以开启产道。产妇也可以请家人用碗盛装圣水,在屋内摆成一排,对着圣水念诵祝词。如果生产不顺是因为产妇曾对家中长辈不敬,产妇就必须替这位长辈洗手指,并像发疯一样不停道歉,直到长辈开口说:“我原谅你。”
婴儿出生后仍与母亲一起躺在火炉旁,此时父亲必须尽快在家中泥地挖出坑来掩埋胎盘——坑的深度要在六十厘米以上。女婴的胎盘埋在父母亲床下,男婴的胎盘则埋在更荣耀的地方:房屋主梁柱底处附近。主梁柱里住着男性的灵,他是全家的守护者,撑起屋顶,守卫家中每个人。在掩埋胎盘时,胎盘的光滑面(亦即在子宫内向着胎儿的那一面)会朝上,如果反过来埋,婴儿会吐奶。如果婴儿的脸上长了麻子,代表胎盘在地下遭到蚂蚁攻击,这时就要将沸水倒入坑里,杀光蚂蚁。苗语称胎盘为“外衣”,将之视为每个人生命中的第一件外衣,也是最好的一件。苗人相信,人去世后灵魂会游走四方,重溯一生走过的行迹,直到回归胎盘的埋葬之处,再度穿上胞衣。唯有如此,灵魂才能继续踏上危险的旅程,旅途中潜伏着嗜杀的恶灵与有毒的巨大毛虫,还有食人巨岩和无法横渡的汪洋。当灵魂终于来到天外天,便与祖先结合,并在未来的某天成为另一个新生婴儿的灵魂,再次出生。如果灵魂找不到胎盘,将注定永远漂泊,永远赤裸,永远孤独。
一九七五年老挝战乱,共有十五万苗族难民出逃,李家也从此背井离乡。李家不知道家乡的屋子是否仍屹立,纳高埋在那座屋子的泥地下的五个男孩、七个女孩的胎盘,也不知还在不在。李家相信有半数的胎盘已经完成了最终任务,因为在迁居美国前,这家人已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因故过世。他们也相信,家中其他成员的灵魂在未来的某天将得以走上漫漫长途。他们已在美国住了十七年,其中十五年住在加州默塞德,所以灵魂必须从默塞德前往俄勒冈州的波特兰(他们来默塞德之前就住在这里),转往夏威夷檀香山(从泰国起飞的飞机降落的第一座美国机场),然后前往泰国的两座难民营,最后才回到老挝的家乡。
李家的第十三个孩子梅在泰国难民营出生,她的胎盘埋在当时居住的茅草屋下。第十四个孩子黎亚在默塞德小区医疗中心出生,这是一家现代化的公立医院,服务范围涵盖加州中央谷区的农业县,许多苗族难民都移居到这里。黎亚的胎盘火化了。有些苗族妇女会问默塞德中心的医生,能否将孩子的胎盘带回家。有些医生会同意,并将胎盘装进塑料袋或医院餐厅的外带容器里,让苗人带回去。但大多数的医生会拒绝,有些人以为苗人想吃掉胎盘,觉得很反感,有些人则担心胎盘会传播乙型肝炎,因为美国有百分之十五的苗族难民是乙型肝炎带原者。而弗雅则由于不会英文,生产时现场也没人能讲苗语,因此没想到要问。无论如何,李家公寓的地板是木制的,又铺满了地毯,也很难埋葬胎盘。
黎亚于一九八二年七月十九日晚上七时九分呱呱落地。母亲弗雅躺在不锈钢产台上分娩,身上盖着消毒巾,下体涂了一层褐色的优碘,一只高瓦数的灯照着她的会阴部。产房中没有家人,家医
科的住院医生加里·图森(Gary Thueson)替弗雅接生。他在记录中注明,为加速分娩,他使用了一根一尺长的塑料“羊水钩”,以人工方式戳破弗雅的羊水袋。没有上麻醉。没有施行外阴切开术。弗雅产后做了例行的催产素静脉注射,让子宫收缩。修生医生也记录了婴儿的状况:“婴儿健康,重三千八百克”,“以妊娠期论,状况佳”(妊娠期长短仅为医生观察后所下的推论,因为弗雅未做产前检查,不知道怀孕多久,即使知道,也无法告诉医生)。弗雅认为,黎亚是她所生过的婴儿中最重的;当然她也不太确定,因为其他孩子出生时并未测量体重。黎亚在爱普格新生儿评分的各个项目如心跳、呼吸、肌肉张力、肤色及反射等,表现都不错。以十分为满分,在出生后一分钟,她得到七分,四分钟后,她得到九分。根据记录,第六分钟时她的肤色是粉红,活动是“哭”。护士匆匆让母亲看了黎亚一眼,就将黎亚放进钢制的保温箱,在她的手腕上系上塑料辨识环,并在新生儿身份认证卡上为她盖下脚印。之后黎亚便被移到育婴室,屁股上挨了一针维生素K,以防止出血性疾病,眼睛里各滴了两滴硝酸银溶液,以防淋球菌感染,又用消毒皂洗澡。
在黎亚的产房记录上,弗雅的出生日期是一九四四年十月六日。事实上,弗雅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出生的。往后几年,弗雅在各种情况下,通过会说英语的亲戚(如帮她办住院生产手续的外甥媳妇),向医疗中心的人员表示自己的生日是一九四二年十月六日,或她更常说的日期:一九二六年十月六日。办理住院手续的人员中,没人质疑最后这个日期,虽然这意味着弗雅生下黎亚时已经五十五岁。弗雅确定自己是在十月出生,因为她的父母告诉她,她出生时,罂粟田正进行第二轮除草,稻米则已收割,稻草堆积如山。弗雅的出生日则和生年一样,都是为了应付检查表格的美国人而杜撰的。李家自一九八〇年获准来美后,因为各式表格上有些字段无法填写,不知道看过多少脸色。大部分苗族难民都很熟悉这种美式特点,也都以同样的方式变通。李纳高有个堂亲告诉移民局官员,他的九个孩子在九年内接连出生,每个人的生日都是七月十五日,这项信息一字不漏地被记录在居留申请资料上。
李黎亚出生三天后离开医疗中心,她的母亲必须签署一张证明文件,内容如下:
本人证实出院时检查过并确定所领取的婴儿确为本人子女。本人业已核对系于婴儿及本人身上之身份识别手环,号码同为5043,并载有正确的识别数据。
弗雅看不懂英文,也不认得阿拉伯数字,自然无法遵守文件上的指令。但是在美国她必须时常签名,她已经学会用大写英文字母拼写名字FOUAYANG。(在苗族中,杨及李为最大的氏族,其他主要氏族为张、周、项、侯、古、罗、马、陶、吴、熊及王。老挝的苗族人把姓氏放在名字之前,不过美国的苗族难民则入境随俗,将姓氏放在名字之后。苗族孩子从父姓,女子婚后仍保留娘家姓。同氏族通婚是禁忌。)弗雅的签名不易看懂,不过医疗中心里实习住院医生的签名也好不到哪儿去,在连续值班二十四小时之后,签出的名字看起来都像脑电图。不过,弗雅在医院文件上的签名有个特色:每次的签名看起来都不同。这次,她把姓名写成一个字符串:FOUAYANG,其中一个A往左偏,另一个往右偏,Y写得像X,N的两条竖线画成优美的波浪,像小孩笔下的海浪。
弗雅个性沉稳,相信人性本善,这都是她的优点。在医院生下黎亚,对她来说虽然是特殊的体验,但是她对医院的处理方式并无怨言。弗雅对于默塞德中心乃至美国整个医疗体系若有任何疑虑,也是在黎亚就医多次后才开始累积的。以这次的状况来说,她觉得医生很和善亲切,有那么多人在场帮她,她也很感动。虽然她认为护士用药皂为黎亚洗澡,还不如老挝的山泉水洗得干净,但她主要的不满还是医院的食物。产后医院居然给她喝冰水,这点令她大吃一惊,因为苗人认为在产褥期吃冷食,子宫的血会凝住,使污血无法顺畅排出。妇人一旦触犯这项禁忌,到了老年就会皮肤痒,腹泻。弗雅确实喝了几杯热水,她记得颜色是黑的。那可能是热茶或牛肉高汤,因为她确定不是咖啡,她见过咖啡,也认得出来。她住院期间唯一愿意吞下的医院伙食就是那黑水。纳高亲手为她烹调苗族妇女的月子餐,送到医院。月子餐除了蒸熟的米饭,还有用五种特殊药草熬的鸡汤(为了这鸡汤,李家在公寓后方停车场旁的空地种下这五种药草)。默塞德中心的产科医生对这道料理并不陌生,他们对鸡汤的评价也精确反映了他们对苗人的整体看法。产科医生拉克尔·阿里亚斯(Raquel Arias)记忆犹新,她说:“苗族丈夫会带着那些银制的可爱小汤盅来医院,里面总是装着鸡汤,闻起来好香!”另一位医生罗伯特·斯莫尔(Robert Small)则说:“他们总是带来一些恶心难闻的汤汤水水,闻起来像死了一个星期的鸡。”弗雅从来不与人分享她的月子餐,因为要是不小心将米粒掉入汤中,也会触犯禁忌,新生儿的小鼻子小脸颊会因此长满白色脓疱——在苗语中,这种脓疱跟米是同一个字。
在默塞德县,有些苗族父母会为孩子取美国名字。除了美国人常用的名字,他们也用肯尼迪、尼克松、帕加马(Pajama,意为睡衣)、吉他、美因(Main,意为“主要的”,取自默塞德县大街Main Street)。要不是有护士劝导,还会出现“Baby Boy”(男婴)这种名字。原来是有位母亲看到院方文件上的“Baby Boy”二字,还以为医生已经替婴儿取好了名字。李家则替女儿取了苗族名,叫黎亚。他们在一场苗语称为“喊魂礼”(hu plig)的仪式中,正式为女儿命名。喊魂礼是召唤灵魂的仪式,在老挝,通常于婴儿出生后的第三天举行。新生儿要经历这项仪式,才会被视为完整的人。如果婴儿不幸于三天内夭折,就不会照习俗举行葬礼(这可能是为了顺应苗族高达百分之五十的婴儿夭折率,让母亲晚一些对婴儿投入感情,如此一旦婴儿难产或早夭,母亲也不至于太伤心)。在美国,这种仪式通常较迟举行,原因是婴儿可能三天还出不了院,尤其生产不顺时更是如此。李家存下一个月的社会福利补助,再加上亲戚用补助买来的礼物,才有足够的能力举办黎亚的喊魂礼。
虽然苗族人相信有很多事都可能导致生病,如吃错东西、喝了不洁的水、受到气候变化的影响、性交时射精不彻底、疏于供奉祖先、代替祖先受过、受到诅咒、被风暴吹袭、有人用蛊术在体内放入石头、被恶灵吸血、撞到树中或溪中的恶灵、在恶灵的地盘上掘井、撞见侏儒恶灵吃蚯蚓、睡觉时被恶灵压胸、在龙出没的湖边洗衣服、用手指着满月、碰触新生的老鼠、杀死巨蛇、在虎形岩石上便溺、尿液喷洒到或踢到屋灵,以及鸟粪落在头上,等等。但最常见的病因则是失魂。虽然苗族人对于人有几个灵魂莫衷一是(从一到三十二个不等,李家则相信人只有一个灵魂),但一致同意,不论人有几个灵魂,掌控健康与快乐的灵魂是很容易走失的命魂。命魂会因为愤怒、悲伤、恐惧、好奇或渴望流浪而脱离肉体,新生儿刚由不可见的领域进入生命的领域,脆弱的小生命夹在两个领域中间,岌岌可危,一旦碰上鲜艳的颜色、悦耳的声音或芳香的气味,都会受到吸引,因此命魂特别容易出窍。如果婴儿觉得哀伤、寂寞,或父母爱得不够,命魂也会出走。婴儿的命魂会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跑,或被恶灵偷走。有些苗人会很小心,不大声称赞婴儿漂亮,以免被恶灵听到。苗族婴儿常戴着绣工精巧的小帽子(弗雅就帮黎亚做了几顶),这样恶灵从空中往下看时,会误以为婴儿是花朵。襁褓期间,母亲大多用背巾(nyias)将婴儿绑在背上。弗雅也帮黎亚做了几条,背巾上绣着保护婴儿灵魂的图案,例如猪圈象征包围与保护。婴儿也佩戴银项链,链坠是把小锁,能够锁好灵魂。父母若带着婴儿或小孩出游,返家前会大声召唤孩子的灵魂,以免灵魂没跟上。人们有时会听到默塞德的苗人在野餐后离开公园时高声唤魂。但除非好好举行喊魂礼,否则这些花招都没有用。
黎亚的喊魂礼在李家公寓的客厅举行。那天来了许多客人——全是苗人,大多是李杨两家的亲戚——将客厅挤得水泄不通,连转个身都办不到。有这么多人到访,恭贺弗雅与纳高生下这么健康可爱的女娃,两人都觉得很有面子。当日清晨,纳高供奉了一头猪,好邀请黎亚的一位祖先转世投胎到她的身体里,这位祖先可能饿了,若收到食物会很高兴。客人到了之后,杨家一位长老站在向东十二街敞开的前门,脚边放着一个袋子,袋里有两只活鸡。长老开始念诵祝词,欢迎黎亚的灵魂。跟着便将鸡宰了,拔毛,除去内脏后汆烫,再由锅中取出,检查鸡的头骨和舌头。如果头骨呈半透明状,舌头向上卷,则表示黎亚的新灵魂愿意住在她的体内,而“黎亚”这名字也取得好(如果兆头不佳,长老会建议改名)。观兆完毕之后,鸡又放回锅中煮熟,再拿上桌与猪肉一同供宾客享用。用餐前,长老用一束白色短绳轻轻拂过黎亚的双手,并念道:“诸邪不侵,百病不犯。”接着,黎亚的父母及在场的长辈各自将一条短绳系在黎亚的手腕上,好将她的灵魂稳稳地系在身上。弗雅及纳高许诺会好好疼爱黎亚。长辈为黎亚祈福,祝她健康,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