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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寻找失踪的维捷克

电话铃声经过长时间的顽强努力,才进入我的意识,就像施救人员接近因雪崩被掩埋的遇难者那样。我终于闭着眼睛摸到了听筒,把它放到耳边。

“还在睡呀?”日古托维奇精神抖擞地问。

“睡……”

“这么说,是我把你叫醒啦?”

“叫醒了……”

“那很好嘛——已经一点多了……”

“我工作到六点……你什么事?”

“没什么。你的厨房有几平方米?”

“六平方米。怎么啦?”

“不怎么。问一问不行啊?”

“可以……”

“小了点……”

“我够用……”

“反正是小了点。咱们国家不会搞建筑。顺便说一下,据某些资料讲,共济会起源于耶路撒冷圣殿的古代建设者,你知道吗?不过这没有得到证实。而据最新资料……不,我最好读给你听。请听!‘现代共济会的祖先也叫这个,他们无疑曾是一些真正的石匠,在其手艺的名称前加上‘自由’一词,使其具有原始手艺活计的意义,而不是社会意义。自由的石头,相对于一般的石头而言,在英国指的是较软的石头品种,类似于大理石和石灰岩,经常用于浅浮雕加工……’听明白了吗?”

“什么?”我开始醒过来,便又问了一遍。

“假如咱们的大楼是自由石匠建造的,厨房就会宽敞一些。更不用说其他的一切了!”

“你老婆昨天晚上没用重家伙砸你的头吗?”

“看你说的!甚至相反……顺便打听一下,你那儿还有‘败德汤’吗?”

“没有了。”我撒了一个谎。

“遗憾。不过,共济会倒是赋予各种圣水以巨大意义……”

“斯塔斯,你出什么事啦?”

“没什么。不过是我忽然想到,如果你赢了我们的赌局呢?当然,这不可能。不过,为防备万一,我现在决定睡觉前读一两页《百科全书》。你知道吗,有趣得要命。请等一下,我给你读一点关于托特·赫耳墨斯·魔法护神 的章节……”

“用不着给我读托特·赫耳墨斯·魔法护神!我没时间……你说的是打什么赌呀?”我认真搜寻关于昨晚的记忆。

“怪事!大概你的脑袋被人用重家伙砸了。咱们俩打赌嘛……”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呀!为你能把维捷克变成著名作家。”

“我?”

“你。如果你做不到,你的住宅将完全归我支配……你忘啦?”

“不要瞧不起人……如果我成功了呢?”

“我就把我的《百科全书》送给你。”

“《百科全书》?我要你的《百科全书》有他妈什么用啊?”

“不知道。你要打赌嘛……难道你反悔啦?”

“不,没有反悔。我不过想核实一下细节。”我答道,这时候我已经完全醒了,想起了昨天争论的详情,“既然我答应了,就一定做到……维捷克在哪儿?”

“这事应当问你。你们在一起的呀!”

“是在一起来着。后来他失踪了……”

“怎么能失踪呢?你搞什么名堂!”斯塔斯的口气中带着失望与鄙视,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

“我什么也不搞!我正好打算去找他……”

“找到他以后,往我家里打电话。”

“为什么往家里打呢?”

“趁‘败德汤’还在发挥效力的时候,妻子请假补休,也为我请了假。这会儿跑去买香槟酒了。你干得如何?”

“五章。”我骄傲地回答。

“你那儿现在有人吧?”饱受一夫一妻制折磨的斯塔斯艳羡地问。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呢?”

“你一语双关:五位 ……我才仅有过三个。”日古托维奇难过地说。

“不要伤心。对你来说,这是很好的成绩!”

“我也这样认为。你真的没有‘败德汤’啦?”

“当然没啦!我为什么要骗你呢?”我真诚地回答,眼睛却望着还有八百克的酒瓶。

“那算啦,再见,老婆说不定开门就……”斯塔斯有些慌乱。

“你要小心,女人喜欢长章节。”我挖苦地提示道,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吃力地站起来,蹒跚着走进浴室。我长时间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那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这一下惹麻烦啦!照这样,我还可以许诺把维捷克变成总书记哩。经典作家说得好:饮料不能掺着喝……此刻我更像被挤瘪了扔在肥皂盒里的牙膏皮。

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必须火速振作起来……

一小时后,我挣扎着来到文学家宫,雍容文雅的白昼餐厅生活已经全面展开:舞文弄墨的人们经过一夜折腾,都朝着这个救命的星火奔来。

我根据自己的体会知道,他们的清醒是多么可怕!除了不可避免的头痛、恶心、患了糖尿病似的口渴,折磨他们的还有酒后的绝望感,以及对自己才思枯竭的恐惧。一清早他们就痛苦地意识到生命正在被虚度、滥用,没有重大的艺术成就。然后他们拖着沉重的身躯来到文学家宫,途中用昨夜纵欲后的酒气恶臭让公交车上群情哗然。不过,他们喝上几杯伏特加,佐以鱼丁稠辣汤(在这种橙黄色汤里漂着半月形柠檬片,盘底还埋伏着几颗黑亮的油橄榄果),生活便逐渐充满意义,思路开始变得清晰,而头脑里的文学形象则宛如电梯里的乘客,挤得满满的。一个半小时以前还觉得生不如死的人们,此时已自信地坐在餐桌旁边,脸上挂着成功人士平静而睿智的微笑。

我做的第二件事是来到一间女服务员的斗室,但娜久哈不在那里。我被告知,她今天没来,她打来电话说:不来上班了,因为要出嫁。

“嫁给谁?”我惊慌地问。

“那有什么区别呢!”早已青春不再的女服务员丽塔叹了一口气说。她被孤独和设法挣小费累得苦不堪言。

“如果明天她还不来,我就连刷盘子也不用她干了!”严厉的女领班接着说。

我哄劝了很久,她才把娜久哈的地址给了我。原来她住在莫斯科一个偏远的居民区,小区的名称是为了纪念一个早已从地球上消失的村庄。在19世纪,大车队从古都莫斯科出发,奔赴新都彼得堡,途中就是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穿过餐厅的时候,我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到,昨天的那位陌生女郎正颓丧地喝着矿泉水。她的脸纹丝不动,因为即便是再微小的表情动作,也能使那层厚厚的油彩膏粉直接散落到盛有鱼丁稠辣汤的盘子里。

“你在寻踪觅迹吗?”已经在履行自己职责的巡查员格拉同情地问我。

“应该说,是……”

我犹豫了一阵,便朝着打听来的地址走去。如果维捷克也忘掉了昨天打赌的事,那就好啦。如果没忘呢?在路上对形势做了全面思考之后,我决定这样办:充分利用自己的口才,让维捷克相信,他不值得当著名作家。然后给讨厌的日古托维奇打电话,通知他,维捷克不愿意参与我们的荒唐游戏。这样一来,我就能保住面子,从这场愚蠢的较量中脱身……

娜久哈一家住的楼房位于一条大沟边上,从这里开始便是一片矮小的平房,恰似侏儒们菜园子上的棚子,跟狗窝差不多。单元门的玻璃已被打碎,电梯间写满千篇一律的污言秽语。“到处都是卢德派。”我想。给我开门的是一位老太婆,她穿着建筑队洗破了的工作服上衣,饰条上写着“大学生建筑队 浪漫主义者—76”。我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时候,向这套一居室小住宅的深处望了一眼,便看到了那种我们习以为常的贫穷:主人一辈子省吃俭用,为的是最终能装出富足的样子。

“您好!”我说。

“啊?!”老太婆没听明白。

“您好!娜佳在哪儿?!”

“她走啦,谢天谢地!”

“为什么要‘谢天谢地’呢?!”

“啊?!”

“为什么要‘谢天谢地’?!”

“整整一夜没让睡觉,这些个挨刀的……”说着她用手指了指房间,我看见那里的床铺乱得一塌糊涂,好像人们刚在那里找过钻石。

好家伙。我想道。

“她在厨房里坐了一夜。”老太婆抱怨道,“我们也年轻过,也喜欢拥抱。可是为什么要大喊大叫呢?娜佳原先的丈夫虽说喝酒,不过非常老实……可这一个简直是恶棍!”

“维捷克?!”

“啊?!”

“是维捷克吗?!”

“是他。”

“他们上哪儿去啦?!”

“去他家啦。梅季希。她说他要娶她……”

我感到一阵高兴,就向雅罗斯拉夫尔火车站走去。我的任务显然减轻了不少。维捷克既然决定成家,那他现在当然顾不上参与我们酒后的赌局了。

……我向来以为,梅季希是莫斯科近郊的一个小镇,那里有浅水池塘,有鸭子,年久褪色的板条上放着牛奶罐。原来这是座不小的城市,这里有正在冒烟的烟囱,有天桥,有列队前往澡堂的士兵。下了电气列车,把周围打量了一番,我明白了:不知道维捷克的地址,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在这里不可能找到他。但我还是决定碰碰运气,便在人群里选了一个紫红色脸膛的汉子,向他询问梅季希这一带啤酒摊点的分布情况。当然,如果是从前,用一天时间我也不可能走遍所有啤酒摊。但是,这些事都发生在戈尔巴乔夫反酗酒运动的高潮时刻,大部分啤酒摊、亭都改售格瓦斯和果汁了,继续向公众供应这种琥珀色饮料的寥寥无几。而且人所共知,就像国内的犹太会堂,这个国家同排犹运动进行了长期的顽强斗争,结果仇犹分子取得了政权。(未必用得上,不过还是要记住!)

第一个啤酒亭位于中专学校旁边,排队的基本上都是头发蓬乱、疯狂谈笑的年轻人。第二个在以人民委员佩尔沃迈斯基的名字命名的推土机厂旁边,亭子周围聚集了一群穿油污工作服的工人,就像加水稀释啤酒那样,几位戴礼帽夹皮包的劳动知识分子也混迹其中。只有第三个售货亭位于一个新的小区,那里正在进行大规模建设,随处可见起重机的透空轮廓。排队的有三十来个建筑工人,工作服上都落满了砖末,戴着头盔,胶靴上沾满水泥,维捷克昨天穿的正是这样的靴子。

我估计,如果这些举着空酒杯的积极分子积极工作,如果不来一群加塞的无赖,一下子要二十杯,如果没有人因为量不足而惹起事端,致使老板娘借口技术故障关门停业实施报复,那么,四十分钟过后我将喝上啤酒。我排在队尾,对啤酒的新鲜程度表示了疑虑,从而与队友们建立了非正式的接触,并加入了男人们的严肃谈话。首先谈了谈英国乐堡和吉尼斯啤酒的质量比较,关于它们,大家听到了许多传闻。继而又谈起了政治,大家一致得出结论,总体来说,米什卡是条不错的汉子,虽然也有毛病;而他的赖莎 显然是一台友谊牌油锯,不过她当然是个说到做到的女人。我乘机打听,是不是有人认识维捷克。一位大叔慷慨地向我提出三个维克多供选择,其中包括他的亲兄弟。但他们都不中我的意。排队等待的时间还是比我估计的长,因为老板娘上学的儿子来了。她在我鼻子跟前摆出一块牌子——“休息”,用了十分钟斥责地理得了两分的儿子。我终于得到了一杯泛着肥皂沫似的啤酒。

“马尿!”一个戴红头盔的棒小伙子对我眨了眨眼,然后痛快地眯起眼睛说。

“肯定是马尿。”我说。喝了几大口之后,我舒舒服服地吐出一口长气。

“昨天的简直就不能喝!”他愉快地告诉我。

“你是本地人吗?”

“嗯……”

我便打听起维捷克。他说他跟维捷克很熟,此人长着褐色头发,雀斑脸,一星期前因为和队长吵架被解雇了。

“他住在哪儿?”我兴奋地问。

“就在那栋楼。”

“带我去,好吗?”

“不……他妈不喜欢我,说我灌他酒。我老婆恨维捷克,也说他灌我酒。这就是辩证法!”

后来他给我仔细说了如何能找到维捷克的家。他甚至告诉我,按门铃要两短一长,因为他母亲怕贼怕得要命,而他家门上又没有窥视镜。有人给她讲,有个躁狂症患者常来梅季希按门铃,当主人趴到玻璃上望时,就用锥子刺眼睛,同时用鬼一样的声音大喊“晚安,孩子们”。

我依特殊约定按门铃,门开了,可是人家却隔着防盗链同我讲话。透过三厘米的窄缝我只能看清,这是个女人,头上有卷发夹。

“午安!”我说。

“维捷克欠的账我不给!”她恶狠狠地喊道。

“我不是来要账的……”

“那您来干什么?”她惊恐地问,并开始慢慢关门。

“请等一等!我是建筑工程局的。我们想恢复维克多的工作。”

“您有工作证吗?”

“当然有!”我在只剩下一厘米的门缝前晃了一下作家证。

“恢复吧!他没有错嘛!”响起了解链子的声音,在这座楼里,看来,这是对客人最崇高的信任。

门开到了十五厘米,这正是第二道防盗链的长度。我看到,维捷克的母亲是一个还比较年轻的女人,有一张圆圆的脸,眉毛揪得只剩下一窄条,不过体形倒还丰满。

“你们可一定要给他恢复啊!”她再一次请求道,“这孩子完全堕落了。狐朋狗友害了他。该死的伏特加!今天早晨把一个骚货弄到家里来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撵走……他们打算结婚。一共二十五平方米,在哪儿结婚?我自己有一个好人,不喝酒,我都不把他往家里领!”

“未婚妻是叫娜久哈吧?”

“我怎么知道呢?我可能自己就是未婚妻!”

“他们到哪儿去啦?”

“我管得着吗?我就是这样说的:我不让你来家住。我也有一个好人……你们该到哪儿住就去哪儿。跟亲爱的在一起,窝棚也是天堂嘛……那么,他们大概在窝棚里吧!”

……维捷克双手抱着膝盖,愁苦地坐在窝棚旁边。周围到处是空酒瓶子、胡乱开启的罐头、包装纸和吃剩下的东西。由此可以断定,在困难时刻,半个梅季希都在这个窝棚里睡过觉。维捷克忧伤地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傍晚的天空。

“娜久哈在哪儿?”我问。

“跑啦。”他沮丧地回答。

“为什么呀?”

“她说,妓女才往窝棚里钻哩……”

“说得对。可你就不能再忍耐一下吗?”

“我不能!”维捷克挑战似的说,“可恶的‘败德汤’!我身子里好像有一台泵……”

“会过去的。”我安慰他说,“她还说什么啦?”

“她说,她同一个酒鬼分手,可不是为了再同另一个酒鬼混到一起。而且,我老妈也处处限制我:我不能领她进家,我不能领她进家……”

“你真打算娶娜久哈吗?”

“不能娶,是吗?”

“她把你拴住了吧?”

“一个非常活泼的姑娘。”

“你忘记她吧!”

“我已经忘了,”他垂头丧气地说,“你为什么跑到这儿来?”

“想遛一遛,就决定来看看你……”

“我喝了酒也总想到外面来,”维捷克承认,“身子里头有一股子吓人的劲头,可遛一遛就过去了……你昨天真是好样的!引诱我当作家。你还记得吧?还答应给我搞外国妞……难道你变卦啦?有一次我也是喝多了,同一个焊接工打赌,要掐女会计的屁股,第二天早晨就改变了主意。那是个爱吵架的女人,开工资的时候总给我三卢布一张的……”

“我根本没改变主意,”我突然反驳道,“正好相反。咱们今天便开始。你什么都会有——金钱,出国旅游,各式各样的女人。但是,要忘掉娜久哈!女人不是床上用品,也不是涂着眼影的做饭机器。女人,这是生活的方式、风格和水平。你的女人将让过路的人们不断回头……因为那么漂亮的女人,只要你看她们一眼,就再也不会相信,还有别的什么人能脱掉她们的衣服!”

“好哇,可我拿什么给她们买衣服穿呢?”

“不要着急嘛。你将出大名,而名气和金钱总是同来同往,就像酒精和肝硬化结伴而行那样……”

“好哇,可名气从哪儿来呢?从潮气来吗?”

“不,不是来自潮气。你将会是著名作家!你的名字将如雷贯耳!顺便问一句,你姓什么?”

“阿卡申……”

“可惜。”

“为什么可惜呢?”

“你的姓没有震撼力。你明白吗,为了让人们一下子记住,应当有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字。比如潘捷列伊蒙·罗曼诺夫,或者,取一个怪姓——伊万·奇奇巴宾,比如……要是名和姓都怪,那就更好。比如叫弗里德里希·戈连施泰因。可是你的名字既不这样,也不那样:维克多·阿卡申……还好,没有姓卡申。吓人!有这样的姓名就不应当涉足文学,读者肯定记不住。我要是你,一定取个笔名……”

“什么叫笔名呢?!”

“你的父称呢?”

“谢苗诺维奇。”

“谢苗诺夫。不行,俗气……妈妈叫什么?”

“加林娜。”

“加林。不,不行。不像个姓,倒像是塑料郁金香……如果试一试,以城市名作姓呢?经常有人这样做。维克多·梅季希。简直不像话……算啦,就姓阿卡申吧。咱们想法对付,一定让你当上作家!”

“哎呀,我怎么能当作家呀?我连正经写字都不会。我跟你说过嘛……不行,弄不成……”

我慢慢绕着维克多走了一圈,折了一根树枝,瞄准好,嘿——!一下削掉了荨麻丛的梢。

“昨天你没认真听我说。我理解:‘败德汤’,让人魂不守舍的爱慕,等等。所以,我从头到尾再说一遍。比如说,你不会写。可是,谁又会呢?谁?!海明威开枪自杀了,因为他终于明白,他最终不过是个被批评家吹捧起来的臭记者。(嘿——!我又削倒了一丛荨麻。)兰波在十八岁那年弃诗从商。(嘿——!)果戈理最后明白了,他什么也不会,就烧掉了《死魂灵》。”(嘿——!)

“那我们在学校里念的是什么呀?”

“那是烧剩下的!巴别尔 每页都重抄过二十次。一个人要是重抄二十遍,他会写吗?你认为他们都会写吗?(嘿——!)然后,你根本就不必写。你只要说就行……我想,说,你还会吧?”

“那看说什么……我可什么也不知道哇。”

“至少你还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嘛!这已经不少啦!昨天你在文学家宫里见到的那些人连这个也不知道哩。(嘿——!)他们只是善于鼓唇弄舌,重复一二十个背会的句子。这些话我教你。这是小事一桩。过一个星期,人们就会纷纷开始谈论你。过一个月,就会开始写关于你的文章……”我担心维捷克拒绝参与打赌,就动员自己全部的雄辩口才,“过两个月,大街上的人就会开始认识你。过三个月,你将飞往巴黎和尼斯参加国际研讨会,有自己的汽车坐,像赶走苍蝇那样驱赶女人,同那些女人相比,你的娜久哈只不过是性失业的补助品!(嘿——!)”

我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把空地上的荨麻削倒了一大片。而且我突然想到,周围的白桦树树干上有那么多温馨的线和点,它们不是什么别的,而是至今尚未被破译的文字,大自然想借助它们向我们讲述某些极其重要的事情。可是,由于我们忙乱得可怜,无法理解它们慷慨的激情。“好”,我决定珍藏这个想法,将来运用于“首要”作品的创作上。我重新走到维捷克面前:

“你全都明白啦?”

“马马虎虎……似懂非懂。”

“维捷克,你是不是懂英语呀?‘OK’‘似懂非懂 ’……要是那样,咱们就跟大家讲,你像纳博科夫,用双语写作?!”

“不,”维捷克慌了,“这是因为有大学生在我们工地上打零工,我记住了几句……”

“好吧,那我们就仅限于伟大而有力的俄语。不过,咱们要办到这一切,你必须按照我说的去做,去说!甚至只能同我指定给你的那些女人睡觉!”

“对咱们来说都他妈一样。娜久哈还会想起我来的!”

“你同意啦?”

“好嘞——帕特里凯说咧!”

我举起树条,对准一棵淡绿色的嫩荨麻,不过又停住了。我突然开始可怜它。

“现在你可以向我提问题。问什么都行!”

“什么问题都行?”

“都行……”

“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实验呢?”

“我?”

“你。”

我站在那儿,凝视着那带刺的蜇人荨麻。它们披着一身银白色的茸毛,像婴儿的身体那样动人。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应当向维捷克讲述一切。讲我从未见过面的父亲,讲我做打字员的母亲。她坐在帐幔后面给别人打副博士论文和博士论文,一直到深夜,她相信,总有一天她将给我打学位论文。讲我在她手术前坐在拥挤闷热的病房里,她已经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能力给我打学位论文了,便嚅动着没有血色的嘴唇,低声说:“四十戈比不能同意,四十戈比一张,贵!”我应当讲述,我第三次才考上大学,同年级的高干子弟们都很喜欢我,因为我在一天二十四小时的任何时间都能搞到伏特加。讲述在一次酗酒的晚会之后,同年级一位高傲的女同学主动要求和我上床。我非常喜欢她,甚至不敢面向她呼吸。可她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我们一个共同的熟人,非常想嫁给他,因为他父亲是商学院的院长。我应当讲述,我怎样拿自己第一个中篇小说去向一位经典作家征求意见,他读了以后极力夸奖,甚至建议用他的名字发表,给我一半的稿酬,我哭了整整一夜,答应了。我应当把安卡的事讲给他听。讲她是那么美,酒后却想用指甲剪割开自己的静脉,以证明自己的爱情,两天后又把我从她的生活中撵了出去,像一条玩厌了的狗崽子……我还应当给他讲述上千个故事、事件,重要的和不重要的,没有它们,他人的生活永远像令人厌倦的群众场面,是你个人生活的背景。自己的生活则是唯一的,不可重复的,温馨而动人,宛如这丛幼小的荨麻。我应当讲述,若把他这个半傻半呆的人变成著名作家,我就能向全世界证明(但首先是向我自己证明)某种令人难以置信、难以承受的重要事实。这一点任何人都做不到,甚至包括科斯托若戈夫……在我平庸的一生中,我将第一次不再是个粗制滥造的写手,只能杜撰一些半死不活的人物,而是活生生的人物的主宰者!我能成功。我不知道该如何做,但一定能成功!这便是它,我的“首要”!而日古托维奇的《共济会百科全书》在这场较量中不过是百无一用的废物,就像前天的电车票……

“那么,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需要这一切吗?”我快活地问。

“是的。”

“不要用母山羊的奶煮它自己的羊羔!”

“什么?”维捷克晕头转向地问。

“这是你必须记住的第一句话!”

我没再用树条削可怜的嫩荨麻,而是直接用鞋跟把它们踩进了布满垃圾的泥土中。 cjAvD93qgFKfFk/fk1solI/773TW288efyIGGeIoje6s1tCGGbMjVl+RBrlaqD8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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