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平,又或者应该称呼你帕特里斯,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你的母亲终于把这封信交给你啦。
你总算读到这封信了,真是太好了!不知道距离我写下这封信已经过去多久了。二十年?二十五年?抑或是更久?
你现在何处?仍在巴黎?这封信是用日语写的,你现在是自己在读吗?
在你还非常小的时候,我就对你母亲说过,衷心希望你能学日语。也正是因为这个愿望,你才有了“勇平”这个日本名字,它是根据你外公勇太郎的名字起的。虽说你的外公外婆都是日本人,可你的母亲从小在美国生活,与日语基本没有交集,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遗憾。在美国的时候,你母亲总因为这件事跟你外公吵架,所以才逃离日本和美国,移居到法国去了。也正因为如此,她在还怀着你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让你学日语。所以,我现在才想问问你,你是自己在读这封信吗?
勇平,或者叫你帕特里斯。这两个名字对你来说,哪个叫起来比较亲切呢?“帕特里斯”当然是个好名字,不过对于日本人的我来说,还是“勇平”叫起来更顺口。
正在读这封信的勇平,你现在多大了呢?我写这封信的当下,你才两岁。别说会日语了,你还不怎么会说话呢,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就哭,用自己稚嫩的手脚探索着这个奇妙的世界。
对不起,差点忘了介绍自己。我是你妈妈在日本的表姊妹,勇太郎是我母亲的弟弟。我们姐妹分别在日本和美国出生长大,相见机会很少。不过,有一次因为个人私事,我在巴黎住了一年。当时你的母亲MAKIKO(此处也许应该写你母亲名字的汉字“牧子”比较好,然而当时我们的交流语言只有英语或者法语,所以我对MAKIKO这个发音印象特别深刻。当然,为了表示对我舅舅勇太郎的尊重,这里还是应该写“牧子”吧。)也已经住在巴黎,见面接触后我们姐妹的感情越来越深厚。后来,我们虽然身在两地,但一直互通书信。此后的三年里,牧子与你父亲吕西安相遇、结婚,然后生下了你,一连串的变化简直不可思议。牧子一个人开办了儿童体态律动
班,又跟大她十七岁、已经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有自闭症)的吕西安相识,生了你之后,她一下子就成了三个孩子的妈妈。可是她为什么偏偏要跟那样的人结婚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当时反对这桩婚事的人也有很多。大家都觉得,她和吕西安只做朋友就好了。事实是,牧子先在体态律动班认识了尼科尔,喜欢上了这个孩子,随后又认识了孩子的父亲吕西安并爱上了他。当然,她也非常喜欢你父亲的另外一个孩子米歇尔,于是就跟这家人一刻都不能分开了。这段爱情故事非常符合你母亲一贯的作风。总之,在你母亲的爱情观里,没有所谓的为自己着想,她从自己所爱的人那里得到的只有困难与苦痛,而之前她早已经历过数次了。
不过,这又是多么奇妙啊!
对正在读这封信的你而言,你母亲当年结婚的故事,是否感觉只是一段古老的传说呢?
勇平,帕特里斯,你现在会是一位怎样的青年呢?个子高吗?头发一定是黑的吧。仅凭我手里的两张照片,完全无法想象青年的你会是什么模样。今后恐怕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你了。我一直记得你睡着时的可爱模样:埋在枕巾里的小圆脸染着桃色的红晕,小嘴微微张开,有时睡着了睫毛还一抖一抖的,绵软而又温暖。
我仔细数了一下,手里还有十多张牧子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勇太郎舅舅作为圣诞节卡片寄给我母亲的,照片上三岁的牧子和哥哥登志夫坐在一起。也有牧子十岁的照片。还有她十八岁时考上音乐学校的照片。还有一张是十七年后我们姐妹在巴黎相见,一起去美国的勇太郎舅舅那里探亲时的照片。而最后一张,就是牧子结婚时的照片。
还记得那是五月初的一天,风特别大。
结婚注册登记和宣誓仪式结束后,在市政府前面以吕西安和牧子为中心,两个家族三十人左右的亲朋好友一起拍了一张纪念照。春风料峭,牧子用左手压着头上白色的帽子,吕西安闭着眼睛面朝一边,从美国赶来的牧子的父母勇太郎和广子分别弓着身子,登志夫则张着嘴要往前跑,好像要去追被风刮跑的什么东西一样。牧子右手紧紧牵着尼科尔的手,吕西安牵着米歇尔的手。吕西安八十岁高龄的母亲双手遮着脸,还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吕西安的叔叔婶婶,还有吕西安的妹妹夫妇、堂表兄弟姐妹以及已过世前妻的父亲和弟弟,没有一个人看镜头。唯有牧子一人迎风面朝前方,笑靥如花,仿佛凝聚了人世间所有的光彩。我听说,她为了婚礼,下血本买了一套雪白的婚纱和一顶帽子,虽然此时的她肚子已经微微隆起。
对如今的你而言,这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你,是不是也和牧子一样,总是用爽朗的笑容感染身边的人呢?在我的心里面,你一直都是笑着的,在家里、在广场上、在公园里、在海边、在森林里。你总是开心地笑着,凝视云朵,听鸟儿歌唱,在风中呼吸,在雨中奔跑。
勇平,帕特里斯,在这封信到达你的手里之前,你们将会在这个地球上经历怎样的变化呢?
就在我写这封信的年初,日本发生了一次非常大的地震,很多人因此而丧命。无数的房屋与高楼被夷为平地,炙热的熔岩不断翻滚蔓延。面对这种悲惨景象,所有人都瑟瑟发抖,脸颊上的泪水在寒风中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大家重新凝视这座朝夕相处的火山群岛,只是茫然地伫立着,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到如此惩罚。七十二年前,发生在东京的那次大地震造成了十多万人员伤亡,从那以后,日本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大灾难。
在东京附近,也就是我出生的故乡,有座形状非常美丽的层状火山,名叫富士山。它是全日本海拔最高的活火山,在它的北侧就是勇太郎和我的母亲从小居住的盆地。跟这封信一起寄到你手里的应该还有我舅舅勇太郎的一份“回忆录”,里面有勇太郎和我母亲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曾祖父写的文章——这份资料是用正儿八经的古文写的,肯定非常晦涩难懂,不过你也不要轻言放弃,要努力地读读看。因为你的外曾祖父源一郎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那个盆地里生活,一年四季眺望着富士山等崇山峻岭,直到逝世。他喜欢收集石块,调查树木,潜入熔岩构成的洞穴,恨不得与群山融为一体,与山共生长。也许在不久的将来,真会如源一郎所记载的那样,出现一场新的大地震引起富士山的大喷发。或许就在来年,或许是十年后,抑或三十年后,很多人都在为此担忧,但结果到底会如何,谁也不知道。此时正在读这封信的你,也许已经在报纸或电视上看到了灼热的石块漫天飞舞,富士山换上了新颜。这并非不可能发生。
地球上每年都会在某处有火山爆发,还会发生地震。降雨量过大就会引发洪水,降雨量太少则会造成植被枯萎,动物和人类都难以生存。死于各种疾病、事故或者战争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你两岁那年,几乎日日如此。
也有人觉得,如果再这样过五十年,因为人类引发的自然环境的变异,海平面将会急剧上升,大部分人类将失去赖以生息的家园。不过,这一天真的会到来吗?现在人类仍然秉持近乎盲目的乐观精神,继续生存着。新生儿还在不断诞生。虽说大海遭受了严重污染,如今也还是有鱼儿在遨游。太阳的光辉依旧,未被遮蔽。也许无论出现多少问题,我们总能想办法生存下去。
冬季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开春我便收到了广子舅妈寄来的信。信中说,勇太郎舅舅因为脑梗死而瘫倒,意识恢复极为困难。同年十月,我自己也在医院做了手术。虽然是恶性肿瘤,但也未必会没命,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心理准备。这一连串的事情接踵而来,让我不由得感到,是时候该把保留至今的勇太郎舅舅的“回忆录”交给牧子了。
你哥哥尼科尔有自闭症,而我的哥哥患有唐氏综合征,他的智商始终停留在幼儿水平。读中学的时候,我永远地失去了他(也正因为如此,我能够理解牧子的艰辛以及其中独特的喜悦。我对牧子的情感很矛盾,既想祝福她,又有点儿担心她,而为她担心之余,还是想祝福她)。我成年以后又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自那以后,我便开始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然而,如今八年过去了,不知不觉间我又觉得今天过后还有明天,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在做手术之前,我不由得再次深切领悟到了这一点。
勇太郎舅舅给我的这本“回忆录”厚达五厘米(正反面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很小的字!),全都是用日语写的。因为牧子看不懂,勇太郎舅舅也还健在,所以当时我觉得先由我保管着也可以。勇太郎舅舅把它交给我的时候,我曾想过立马把它翻译成英语或者法语交给牧子,可眼下没时间了。于是我向牧子说明情况,把这份用日语写的“回忆录”原封不动地寄给了她。但我心里始终有些过意不去,就在电话中跟牧子打趣:“等勇平长大以后能看懂日语了,就叫他来读给你听。你之前不也一直打算让勇平学日语吗?”牧子也开玩笑似的答道:“这个主意不错,就这么定了。”
接着她的话,我继续说道:“等勇平读到我勇太郎舅舅的这份‘回忆录’时,他也已经长大成人了,不如我也给他写封信好了。也不知道是过个二十年,还是二十五年他才会读到,这听起来有些遥遥无期,但我一想到自己能在这世间留下那样一封信,就感觉随时都能安心瞑目了。这不是什么遗书,我只是单纯想给勇平写封信。此刻在我心里,我自己的孩子和勇平已经融为一体,我的孩子就是勇平,勇平就是我的孩子,哪怕我从来没有抱过勇平,也请允许我像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爱他。我希望我走之后,勇平能替我好好地活下去。我会在写给勇平的信里,向他介绍我眼中的牧子和勇太郎舅舅。”
听我这么说,电话那边牧子的反应和一般美国人一样,语气非常激烈,哽咽着说:“No,No,由纪子你不会死,也不可能死,你不要说这种傻话!”尽管如此,她还是很真诚地听取了我的愿望。所以,现在我是怀着幸福的心情在写这封信的。当然,我并不想死。和普通人一样,我也有对生的执着。只是很遗憾,按照现在的医学水平,我这种病的死亡率实在太高了。
这封信本应该是我写给牧子的,但那实在太痛苦了,我做不到。因为那样的话,这封信不就真成我的“遗书”了吗?
勇平,我只在照片上见过你,现在的你也只有两岁。给二十年后或者二十五年后的你写信,这是我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话虽如此,勇平,我还是非常想亲眼见到你啊。
帕特里斯,如果我能见到你,该有多么高兴呀!
你读了“回忆录”后就会明白,我必须将勇太郎舅舅的“回忆录”寄给牧子,原因在于他在封面上并排写了“致由纪子和牧子”。也就是说,这本“回忆录”原本就是写给我们姐妹俩的。
勇太郎舅舅之所以写这本“回忆录”,是因为我在巴黎的时候写信给他,希望他能告诉我许多过去的事。他想着反正都要写,就在活页纸上写下了自己的记忆。那时候,他唯一的女儿牧子已经离开美国的父母,只身一人跑到了法国。我想,勇太郎舅舅每晚在写这本“回忆录”的时候,一定也非常思念远在巴黎的女儿吧。那段时期,我和牧子两个人都在巴黎,我俩决定去美国看望勇太郎舅舅和广子舅妈,于是告诉了勇太郎舅舅我们的计划。
勇太郎舅舅以前在日本的时候,还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单身青年。年纪虽小,但他那时已经像父亲一样,照顾我们这些早早失去父亲的外甥和外甥女们。二十年之后,他又担心我一个人生养孩子会非常辛苦,说等孩子长到十岁,就让我把孩子送到美国去,他们帮忙带。不过,孩子八岁就夭折了,也就不用劳烦他照顾了。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缘由,勇太郎舅舅才会同样挂念远在异国他乡唯一的女儿和我这个外甥女吧。
包裹里除了“回忆录”以外,还有一些复印的旧日记,其中一份旧日记是勇太郎舅舅的第五个姐姐樱子写的。樱子很早就去世了,她的东西一直是我母亲在好好地保管。此外,还有一份是我母亲年轻时写的东西,她两年前离开了这个世界。
尽管这些文章都不完整,但对牧子来说,这两位都是她的姑妈,所以我非常想让她多了解一些。尤其是我曾经听勇太郎舅舅说过,牧子和樱子姨妈有许多相似之处。
原件没法寄到巴黎,所以我就寄了复印件。
四年前的九月份,牧子和我从巴黎跨越大西洋,到达北美大陆海边的城镇波特兰
。
广子舅妈从南部城镇纳什维尔出发,比我们早一步到达,在机场等候我们。我们乘着她租来的车径直掠过波特兰市一路向北,驶向勇太郎舅舅退休后在海边林地新购置的房子。
海边的林地无比静谧,树木强壮,树叶摇动的簌簌声令人沉醉,海面波光粼粼。那片海色天光让人怀念。在欧洲,每天都有幻影2000战斗机飞向内战爆发的亚得里亚海沿岸国家,轰鸣声不时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政治、宗教、民族,无论发动战争的理由是什么,如今在这地球上到处蔓延的也只是仇恨的旋涡和无止境的杀戮。当时的巴黎也持续发生暗杀事件,外国人越来越遭受排挤。
在巴黎的处境越来越艰难,我只好动身回日本。途中,我生平第一次去到美国。对牧子而言,则是回到了她阔别已久的家乡。那时,牧子也很纠结是继续留在法国好,还是回美国好。当时她自作主张去了法国,并在那里居住了近十年,不知不觉现在也三十多岁了。时代在变,如今法国的种种做派让她感到备受排斥,好像撞上了一堵墙。自己在巴黎永远都会被视作“外国人”,于是她开始思念起养育了自己、能令自己心安的故乡。
而我自从孩子去世以后,已是孑然一人。到了四十多岁的年纪,遵从自己的内心离开日本,一边上法语课,一边在巴黎开始了新生活。不过,和牧子不同,我并不打算在法国定居,而是想着过个两三年就回日本。
就这样,我们姐妹两人在巴黎第一次见了面,而且一见如故。这实在是太神奇了。虽然我听说她很久以前就移居到了巴黎,但没想到能在巴黎和出生在美国的妹妹如此畅聊各自的父母、生活、故乡,还有恋爱(也是讲混着法语的奇怪英语!),这实在太出乎意料了。本来我们相距遥远,此刻却并肩漫步在巴黎街头。彼此身后的影子越拉越长,笼罩在小小日本群岛上空的光,环绕着群岛的朦胧海涛声,就像那古老的旋律在两人心头回响。因为我们两人在巴黎都是无依无靠的黑发“外国女人”。
时间的脚步从秋天迈向冬季。我们两人时常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购物,彼此到对方家里做饭。就在这么愉快的日子里,传来了我在日本的母亲身体抱恙、住进医院的消息。我第一次预感到母亲已时日无多,因此决定在法国待一年后就离开巴黎。然后还想,一定要去见一下住在美国的勇太郎舅舅。我很担心,毕竟他七十多岁了,如果这次不去美国的话,下次什么时候能去就不知道了。我心想,到那时,勇太郎舅舅还健在吗?我问了下牧子,她也说想回故乡休假,我们便决定一起去美国。
我把勇太郎舅舅当作父亲一样看待。于我而言,这个舅舅很是特别。
父亲去世以后,勇太郎舅舅和我们母女二人一起生活的时间虽然只有两年,但对年幼的我来说,却终生难忘。我是家里最小的,那时也就在一岁到三岁之间,和我写这封信时的你一样大呢。我不记得自己父亲的模样与声音,却对笨拙地抱着我的勇太郎舅舅的手、膝盖,以及他的声音、表情记忆犹新,仿佛他就是我的父亲一样。
那之后,勇太郎舅舅结了婚,夫妇俩移居到美国。因此,那段经历于我们而言也就越发特别。
“美国舅舅”,现在你所在时代的法语中还有这个说法吗?某一天,前往那个名为美国的遥远国度,后来终于带着许多珍贵礼物重回故乡的有钱舅舅。勇太郎,就是那样一个“美国舅舅”。勇太郎舅舅寄来很多张照片——巨大的冰箱,气派的沙发,孩子们精致的洋装,铺有草坪的院子以及如同花饰蛋糕般华丽的房子。因为工作关系,勇太郎舅舅时常回日本,他带来的每件礼物都闪闪发光。以下物品大概都是我母亲要的:玻璃锅、不锈钢平底锅、妈妈的雨衣、女士手提包……
我上了高中以后,也就是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战败以后二十年左右,美国对于在日本的我们而言,完全就是一个梦幻之国。后来,不知何时起,生活在日本的我们身边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世界各地的物品,勇太郎舅舅依然会从美国挑选一些礼物,不过此时他往往为选择而烦恼。
我母亲一直牵挂着远渡美国的弟弟勇太郎,一直在等他回国,也曾担心过他在美国生养的孩子们情况如何。在她眼中,美国仿佛就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到处都是毒蛇和秃鹫。
母亲的担心可以说是合理的,也可以说是完全不着边际的。勇太郎和广子夫妇已经加入了美国国籍,两人的孩子也是完全不懂日语的“美国人”。你母亲牧子从音乐学校毕业以后就移居到了法国,如同勇太郎舅舅他们在美国时一样,牧子在巴黎也过起了完完全全的“外国人”的生活。而且就像我母亲等待我那样,勇太郎舅舅也一直在美国等待牧子回去,可牧子偏偏和一个五十多岁,还有两个孩子的法国人结婚并生下了你。要知道,勇太郎舅舅可是一直都希望牧子能跟一个日本人结婚。
我和牧子在巴黎第一次见面便熟络起来,她走路的样子大步流星,实在是朝气蓬勃!一起回到美国之后,我不由得感叹,牧子的一举一动,完完全全就是属于她的故乡美国的。天空、海洋、河流、森林、湖泊,美国真是什么都很大,而且很富有!
你也应该早就知道母亲的故乡是怎样的了吧?
牧子穿梭在宽广的大海、静穆的森林间,就像从狭小的笼中飞出的鸟儿一般,脸庞洋溢着喜悦与骄傲,轻快地冲上云霄。“这才是属于我的地方!”她的声音在山海间回响。无论在巴黎居住多久,牧子都是这偌大天空的孩子,是在林间光着脚来回穿梭的活泼的孩子。
故乡,是多么奇妙啊!
对于等待牧子回归的勇太郎舅舅而言,日本才是他的故乡。而对于你,帕特里斯·勇平,你是在法国出生长大的,你的故乡自然不是日本也不是美国,而是法国。不过,我们也不必为此而嗟叹。生而为人,能有故乡这样遥寄相思之处,便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
虽然我与勇太郎舅舅在日本早已见过无数次,但是在美国还是第一次相见。对勇太郎舅舅来说,怀念故乡已经成为一件感伤的事。看着回到美国的牧子容光焕发的样子,勇太郎舅舅却倍感惆怅。因为他打心底认为自己是日本人,就算定居美国、在美国去世,就算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是美国人,自己终究还是日本人,而自己的孩子们也本该都是日本人。尽管在我看来,孩子们从小就没有系统学习日语的机会,如今这般局面也是不得已,但对勇太郎舅舅来说,身为父亲,孩子们对自己的母语只能理解只言片语,想要和他们沟通交流也不得不用英语,这又是怎样的一种孤独啊。
在我们到达波特兰郊外的海边森林五天后的一个周末,勇太郎舅舅从纳什维尔赶来了。虽已年逾七十,他却仍被各种工作缠身。在等待他的那些天里,我们和广子舅妈一起,三个女人悠然地在海边散步,出门购买食品,收拾林中家里的地下室。这段安闲的日子令人多么快乐又难忘呀,我和你母亲在巴黎那种大城市早已待得身心俱疲。
五天后,勇太郎舅舅来了,女人们专属的恬静时光戛然而止。他一来就马上和牧子大吵了一架!
“为什么不回美国?法国有什么好去的,你给我去日本!从现在起就给我好好学日语!你本来就是日本人!为什么一个劲地逃避日本?为什么还要逃离美国?”
牧子边哭边指责父亲对日本过于执念。广子舅妈听后也忆起往事:自己从小就在美国生活,十岁后才回到日本,结果学校根本不把她当日本人对待。她又想起自己跟勇太郎舅舅结婚后没多久,便千里迢迢来到美国,其间吃了种种苦头,个中滋味转为悲愤,一股脑地倾倒向勇太郎舅舅。于是这场本来是父女之间的吵架激化成了一家三口的争吵。他们完全不管我还待在一旁,这场争吵持续到半夜,又是大声叫嚷,又是砸桌掀椅。表面上看是在吵架,实则是一场关于“日本”的辩论。勇太郎舅舅执着于日语,始终怀念自己的故乡日本,以至于他一直试图把日本的礼仪和习惯迁移到自己的家庭中来。而我认识的人的那些父亲,他们在日本家庭中都宛如影子般可有可无。因此,在我看来,勇太郎舅舅操着一口美式英语同妻女争论的姿态,活脱脱就是一位美国父亲的模样,他早就是个“美国人”了。
这场争吵毁了我宝贵的一晚。第二天,按勇太郎舅舅的提议,我们沿着海岸线开车兜风了一整天,我也就没时间问他过去的事了。其实我一直想了解我母亲的少女时代,还有她和我父亲结婚那会儿的事。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毕竟,我总算在美国见到了想念已久的勇太郎舅舅,也了解了他的心境。
第三天,勇太郎舅舅因为工作要回纳什维尔,航班是下午第一班。提前吃过午饭后,勇太郎舅舅立马起身去客厅,他的波士顿手提包也放在那里。换好上衣后,他对在厨房里的我说:“由纪子,来一下。”
勇太郎舅舅在沙发前站好,递给我一包用茶色纸张包着的东西,他看着我,有些难为情地笑了。勇太郎舅舅生性腼腆,平时连对自己的孩子都会害羞,他甚至从没有像美国人那样和人拥抱打招呼。对这样的他来说,和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外甥女单独面对面地说话,想必特别难为情。好在广子舅妈和牧子也在旁边的厨房里,也就算不上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不过,为了勇太郎舅舅,我在这里插一句,像这种难为情,或者说拘束,至少在我所处时代的日本完全司空见惯,尤其是日本男人。
勇太郎舅舅嘟囔着飞快地说:“我觉得,我们即使见了面也不可能坐下来好好聊,所以就写了这个东西。从今年春天开始,我每天都写,足足写了六个月。我也很惊讶,都这么久以前的事了,自己还记得这么清楚。我一提笔就停不下来,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多。我就当是图个开心随便写写的,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里面写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反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所以就想着交给你,可能你读着会觉得有点无聊,不过也可以当作消遣随便看看。就当作是纪念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时代吧。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居然真的有过这样一个时代……”
就这样,勇太郎舅舅的“回忆录”到了我的手中。这份“回忆录”是用勇太郎舅舅的母语日语写的,它记录了勇太郎舅舅尚在日本时,身为一个日本人度过的时代,以及他移居美国,和自己的孩子都成为美国人后所处的时代。这中间翻天覆地的变化,勇太郎舅舅做梦都没想到过。也许就像勇太郎舅舅所说的,他写这本“回忆录”不仅仅是为了我和牧子,更是为了让他自己开心。只是,当他醉心于写这本“回忆录”时,那些过去的喜悦与悲伤也会接踵而至,他越是沉迷于此,也就越发陷入怀念过去的忧郁中。既然如此,为何自己如今还在美国?为何想回日本却不回去呢?勇太郎舅舅无法在自己的日语世界中找到答案。当初日本在那场愚蠢的战争中被美国彻底击溃后,自己抛下它,移居到了美国这个强大富足的国家,并且扎根下来,可为什么自己对此丝毫不引以为傲呢?为什么自己的亲生骨肉会听不懂日语?为什么如今的自己远渡重洋已四十余年,却还是忘不掉自己的母语呢?……
我也觉得勇太郎舅舅不必留着这本“回忆录”,他该“忘掉”才对。可勇太郎舅舅亲手把它交给我后,我才发觉不是想忘就能忘的。而且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东西。
“回忆录”的封面上写着我和你母亲的名字,不过勇太郎舅舅对此一句话也没有说。“给牧子”——这是勇太郎舅舅的字迹,他用日语一笔一画写着。写给离开美国、移居到法国的牧子;写给对日语完全陌生,甚至正在淡忘英语,在法语世界开启新生活的牧子。
“给牧子”——我决不会“忘记”这三个字。
帕特里斯·勇平,你是牧子的孩子,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够读一读这本“回忆录”。带着对勇太郎舅舅的思念,带着对牧子的思念,我暗暗地期待着,期待有一天你能读懂日语。
收下“回忆录”,又目送勇太郎舅舅乘出租车去机场后,我的航班也在当天傍晚出发了。途经西雅图,我终于要回到日本了。广子舅妈和牧子在海边的家里多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牧子那位住在纽约的哥哥登志夫会来访。牧子把我送到机场,自那以后我们就再未相见。一声简单的再见,竟成了永别。
但我至今也忘不了,在波特兰机场,我正往护照审查处走,牧子从道路的隔断探出上半身拼命朝我挥手的样子。作为一个日本人,我这副面孔在美国和法国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即便如此,牧子在我眼中还是和小孩子一样。也许是因为她回到了自己成长的国家,待在自己母亲的身边,因此由内而外都好像回到了小孩子的状态。
牧子长得很像她妈妈:黑色的娃娃头,剪得整齐而干净,长着一双杏仁一样的眼睛和圆圆的小鼻子,但她跟勇太郎舅舅就哪里都不太像了。不过,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倒是遗传了勇太郎舅舅。这样想来,我这头浓密的头发也是随我母亲。那么,勇平,帕特里斯,你也有着一头光泽饱满、乌黑浓密的头发吗?我手里只有你一岁时的照片,你头上还只有一撮茶色的细软头发呢。
因为彼此的父母或者彼此的祖父母而联系到一起的人,互相之间竟然会害羞,这多么奇妙啊。就比如我和牧子,我们从小相隔两地被抚养长大,理应毫无半点关联,可我们一见到对方就有一种亲切感,好像从小一起长大似的,比朋友、比任何人都了解彼此。人就是这样,只要发现对方身上有与自己共通的地方,哪怕只有一丁点,便能让自己安心。也许正因如此,我从未把牧子当作生活在异国他乡的陌生人。其实,我一直都不能理解牧子。尽管如此,她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一样令我怀念。我们凭着一副肉身活在这世上,理所当然会怀念相似的肉身。自然,勇平,帕特里斯,我也怀着同样的喜悦和亲切感想象着你的成长。
“巴黎的生活又开始了。你猜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我把房间里家具的位置都换了。原先的厨房又挤又不方便,我安置了一个新柜子,又换了浴室的镜子。看到这儿,你是不是以为我已经决心留在巴黎啦?其实不然,我大概率会回美国。不过那应该是两三年以后的事情,如今我必须在巴黎干出一番事业……”
那时,牧子把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创办的儿童体态律动班进行了扩张,打算与朋友一起在维也纳、纽约开设分店。她用全新的概念总结了教授方法,跟我夸下海口说一定会成功,而这件事究竟有多么划时代,我是一点儿都没听懂。
牧子这项宏伟的扩张计划,结果怎样了呢?我相信牧子,不管她家里情况多糟糕,她都不会轻易放弃。
半年后的春天,大概复活节那会儿,我在东京收到了牧子的来信。
“多么美好的春天啊!对我来说,世界正在闪闪发光。我的爱人吕西安是米歇尔和尼科尔的父亲。尼科尔已经十五岁了,他几乎不和人讲话,个头已经比我高了。不过,这孩子的内心是个小天使,伴着音乐,他就能活着。一直以来,他是我的学生,今后就是我的孩子了!米歇尔十二岁了,也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没错,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我不能忍受和他们分开生活!每天早上,我都带上尼科尔去我原来的房间,在体态律动班里过上一天,然后两个人一起回吕西安家。现在我所担心的,只有父亲的反对。一想到父亲为我担心、难过,我也会难过起来。但我心想,我和吕西安还有两个孩子,我们是多么爱彼此呀!我们在一起这么幸福,我相信总有一天父亲会理解我的。哪怕是为了两个孩子,我也希望得到父亲的祝福……”
在这之后,勇太郎舅舅与牧子之间有过怎样的交流,我并不清楚。不过第二年,勇太郎和广子夫妇俩从美国坐飞机赶去巴黎,吕西安和牧子的“古典”婚礼终于成真了。紧接着,你出生了!对勇太郎和广子来说,他们一直挂念的唯一的女儿平安无事地把孩子生了下来,这多么令人欣慰呀。收到你刚出生不久的照片时,就连我(可能你听起来感觉有些荒唐)都满心欢喜,开心得要哭出来了。我们全都沉浸在新生命到来的喜悦中。
你出生之后,可能牧子为了照顾你忙得不可开交,信很少寄来了。我最后一次收到她的信,里面还附着一张你一岁生日宴的照片。牧子知道我的处境,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每年至少一次跟我分享你的成长吧。我的孩子不在了,她希望同我分享孩子成长的喜悦。(你两岁的生日刚过,牧子给我寄照片前,我给她打过电话,说了那本“回忆录”的事情,让她有些担心。不过,过些日子她还是会寄照片来的吧。我在写给牧子的信里反复叮嘱,情况再差,我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死,所以勇平的照片还是要寄过来。)
“……勇平一岁了!才一年,怎么就长这么大了呀。他已经能自己站起来了,虽然马上又会摔倒。而且他一直会发出各种奇妙的声音,像是要诉说什么似的。我能听出他提要求的声音,不满的、开心的、生气的、难过的声音……这些声音会慢慢地演变成语言,我忍不住设想,吕西安、我、米歇尔还有尼科尔都是讲法语的,所以他最先开口说的肯定也是法语。我并没有什么不满意,只是我希望也能从他口中听到我的母语英语。这个念头太强烈了,强烈到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由得想起我的父亲过去也是这么期待我的。
“从前,我并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从不肯和我们讲他在日本时的事。来到美国以后发生的事,不管多琐碎,他都很乐意讲给我们听,可当我们一谈到日本,他就立刻背过脸去,或是转移话题,或是直接走到院子里去。
“我们问过他,那是一段很不堪的回忆吗?他答道:‘是的,艰辛到你无法想象!’也许他说的是事实,可在我们看来,他似乎是在炫耀一段他自己独享的回忆。他深深地爱着从前在日本的家,那个养育了自己的家,并且一个人独自守护着这份爱意。我们都觉得,父亲这样实在是太孤独了。
“然而,如今我却因为勇平,第一次发觉对父亲而言,在日本的那段记忆只有用日语才能表达。因此,他才会把自己那段日本的记忆留给懂日语的你。同时他也盼望着,有朝一日他的女儿,也就是我,能够学会日语,抵达他的记忆深处。
“我当然想学日语,可是我没有自信呀!我现在太忙了!当上了妈妈才开始学习,太晚了!就让勇平替我学吧,勇平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由纪子,你觉得我的这个想法怎么样?
“我好想让父母听到勇平讲日语啊!也许这个愿望不太现实,但也绝非不可能实现。我的勇平,你可要学会日语、英语和法语呀!”
勇平,帕特里斯。
你母亲的愿望是否会实现,我现在并不知道。如果你能学会日语,我当然很高兴。可即便不会,也没什么关系。你只需要知道,在日语的世界中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时代,在那个时代有过这样一群人,这就足够了。二十年后,或是三十年后,你也会在我们想象不到的时代,在法语的世界或是别的语言的世界里,每天一步一个脚印,成为一个大写的人生活下去。
就在此刻,战争还在继续。
现在,我要把这封信,还有“回忆录”一并交给牧子。我不知道这封信会在何时、以怎样的方式寄到怎样的你手里。
勇平,帕特里斯。
希望两岁的你一直到未来都能受到庇佑!
希望所有会威胁到你的恶,永远都不会在这个地球上发生!
希望就算法国、日本消失,这片海,这块大地,一切的植物、动物,都会在你身边富饶延展,给予你永远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