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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李商隱“女郎詩”及其“女性意識”

李 翰

摘 要: 時代、身世、個性等主客觀綜合因素,鑄就李義山優柔悲觀的氣質,也給其詩帶來多情、柔靡、傷感等突出的“女郎詩”特徵。因其悲觀無力而生出虚無,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權威崇拜意識;因其多情、悲憫,“取資微物”,等齊貴賤,進一步深化了其詩的平等内涵。“女郎詩”之關鍵爲“女性意識”,即以愛、美、自由爲鵠的,對應於男性世界“言志”“載道”的詩學觀,具備獨立而自足的價值。義山以此打開深情與唯美的藝術空間,并以之爲價值本體,在唐代詩壇乃至整個古典詩史上樹立了獨特的典範。審美上,“女郎詩”以優美對應於崇高,也藴含了平等與自由的審美性質。義山詩對愛與美、傷感與悲憫的書寫,創造了優美的藝境,解構權威,尊重庸常,見證美好的人性,在崇高作爲絶對價值的中古乃至近古時代,具有某種審美啓蒙色彩。

關鍵詞: 義山;女郎詩;女性意識;優美;崇高

引言:“女郎詩”以“女性意識”爲關鍵

“女郎詩”本是元好問對秦觀詩的評論,見其《論詩絶句三十首·其廿四》:“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秦觀同時代的蘇軾曾稱秦氏的《上巳遊金明池》有“小石調”,蓋謂其以詞爲詩,而“小石調”旖旎嫵媚,又是對該詩風格的評價 。雖未有“女郎詩”之名而有其實。其後,敖陶孫評秦觀詩“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臞翁詩評》),從感傷柔弱的角度,道出其有“女郎詩”之實。元氏之評,本自其師王中立,而後來居上,廣爲傳布 。元評秦觀詩是否愜當,後人聚訟不已,然所謂“女郎詩”,指那類綺靡憂傷,帶有女子陰柔之美,尤其審美情味近乎於詞的篇什,則無多大異議。

以此一標準來看義山詩,當亦在“女郎詩”之屬。元氏《論詩絶句》涉及義山的有兩處,《其三》:“鄴下風流在晋多,壯懷猶見缺壺歌。風雲若恨張華少,温李新聲奈若何。”此首評西晋詩古風雖存而漸入綺靡,以温庭筠、李商隱况張華詩兒女情多,風雲氣少;《其十二》:“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此首專評義山詩,重點在義山詩的典麗隱晦。可能元氏認爲此點更爲突出,以致分散了對義山“女郎詩”特點的注意力。前引敖陶孫評秦觀詩“時女步春”,而論義山詩則云“百寶流蘇,千絲密網”,聚焦基本同於元好問。但他們仍未忽略義山詩綺靡、瑰麗的陰柔之美,尤其是元好問,其所謂“温李新聲”,内涵與“女郎詩”基本等同

自南朝之宫體,至北里之艷聲,脂粉濃艷之作,由來久矣,徐、庾、休、鮑,似已奪先聲,然則此與“女郎詩”似是而非,尤須辨識。元好問的“女郎詩”是極爲經典的命名,然是否認識到秦詩的特殊價值,是否將其與古艷詩作清晰區隔,估計仍是疑問。義山與秦觀皆可謂“女郎詩”,其在綺靡柔美方面承繼往古艷詩傳統,而真正顯示其“女郎”特性而與古艷詩區别的,是他們的“女性意識”。

傳統詩學以男性意識爲中心,繫心家國天下,核心是“詩言志”。葉嘉瑩先生説:“中國傳統文學中的言志之詩與載道之文等作品,當然便該毫無疑問的都是屬於所謂男性的語言。因爲中國儒家的教育一向以治國平天下爲其最高之理想,所以在中國的詩文中遂一向充滿了這種想法的意識型態。”葉先生又謂唐詩中相關隱居、出仕、歸田、林栖等類型,都可看成“男性意識的語言”。確實,仕途經濟之外,文人放浪山水林泉,沉酣歌舞絲竹,作爲政教情懷的一種補充,或是反襯,不過是硬幣的另一面。古艷詩對女色的描摹、欣賞,宣泄着男權社會中的物欲與情欲,仍是男性意識與男性語言。通過比較,葉嘉瑩先生認爲《花間集》“打破了過去‘載道’與‘言志’的文學傳統,而集中筆力大膽地寫起了美色與愛情,而且往往以女子之感情心態來叙寫其傷春之情與怨别之思……固當是一種屬於女性化之語言”,由於其作者多爲男性,葉先生認爲這是“男性作者使用女性形象與女性語言來創作所形成的一種特殊的品質” 。顯然,這就是與“男性書寫”相對應的“女性書寫”。還應注意,“使用女性形象與女性語言”,可理解成符合陰柔美,突破“載道”“言志”傳統的更廣泛的書寫,即“女性書寫”既非同於女性作者的書寫,也不限於僅寫女性,而是在内涵上以“女性意識”爲關鍵,在審美上以帶有女性陰柔色彩的優美爲主要特徵,在價值取向上擺脱“載道”“言志”之拘囿,以愛、美、自由爲鵠的。

一、義山詩優柔感傷的“女郎”特性及其成因

義山詩在審美上以優美爲主,但與那種明净清麗的優美風格不同,義山的優美多是纏綿深婉、哀感頑艷,縈繞并貫注着濃厚的感傷。按元好問概括的“有情”“無力”“含淚”“芍藥”“薔薇”等辭彙與語象,“女郎詩”大概有多情、柔靡、傷感等突出特徵,這也正是義山詩所呈現的審美特點。“感傷”或曰“傷感”,則是其中的關鍵。劉學鍇認爲李商隱是中國文學感傷主義傳統的代表人物,認爲“其中含有對現實黑暗的怨憤不滿,對美好事物的傷悼流連,也含有消沉悲觀、沉溺於個人哀怨等消極質素” 。這裏,“對現實黑暗的怨憤不滿”屬於比較激烈的情緒,感傷色彩似不突出。義山詩之感傷主要在傷悼美好事物、沉溺個人哀怨等方面,細膩、柔弱、内斂,帶有明顯的女性化痕迹。

這首先與義山偏向優柔和内省的性格有很大關係。這一性格的形成,不排除先天的個性氣質,而身世、命運以及時代等客觀因素,使之進一步强化。義山門衰祚薄,父親李嗣終身沉淪於令、佐等低級職位,大部分時間依人作幕,其自幼隨父輾轉各地,寄人籬下。然而,即便這樣寄人籬下、有幕可依的狀態也未長期持續,十歲那年父親去世,義山一家被抛入更凄慘的境地。隨父寄食飄零的早年經驗和少罹家難的不幸,鑄就了商隱多愁善感、略帶憂鬱的性格基調。此後坎 漂泊的命運,對此又有進一步的强化。另一方面,身爲長子的責任感,家庭的重擔,又使得其性格中務實色彩較突出,他重視家庭、親情,牽掛於日常生活的瑣細悲歡,堅韌獨立,而不尚高談闊論家國天下。

從時代與社會等方面看,唐代中後期國運衰頽,民衆尤其是知識分子與政權離心離德。董乃斌指出,“離心傾向”是唐王朝後期政治的致命痼疾,“知識分子是國民中最具有政治敏感的部分,但知識分子又是國民中思想多於行動、言論强於實踐的部分。他們不會輕易擁戴一個政權;但另一方面,不到對一個政權徹底失望,他們也不會輕易去反對他。因此,當我們看到唐朝末期一些著名知識分子紛紛離開長安,到那些明顯有異志的地方政權中任職的時候,我們就知道,唐王朝政權的氣數已經不會長久,所謂一葉落而知秋了” 。李商隱雖非那類與朝廷有異心而出走藩鎮的人,但他對政權衰落、士人離心的社會風向却有精準的感知和深切的體會,身世之哀疊加蒼凉的末世之悲,侵蝕了經世濟民的偉業理想,只剩下哀時嘆世的悲吟。

這導致義山詩審美視角由外在的鴻圖大志轉向内在的春恨秋悲,也使其審美情趣偏向優柔瑣屑且充滿悲劇意味的物、事,義山以其優柔感傷的氣質,創造了一種綿邈隱約的憂傷之美。集中表現在選材以及對素材的處理上。義山詩内容豐富,也不乏激熱慷慨之音,然就總體而言,所咏大多爲纖柔細弱之物,關注點在微細處。如其咏物詩所習咏的蝶、蟬、鶯、柳、淚、細雨等;再如他對那些柔弱美麗的女子,如女冠、歌伎、宫女;對那些落魄的文人士子,如宋玉、賈誼、司馬相如等,都傾注了别樣的深情。繆鉞先生曾謂義山詩“取資微物”,“意象辭采,皆極細美”,創造了“細美幽約”之境,審美意味與詞境意脉相通 。要知詞之初起,是在詩的公共性教化寫作之外,開闢了長於言情的私性寫作空間。義山詩接近詞境,顯示了其寫作功能、旨趣偏離詩教傳統,指向一種新的文學精神,也印證了其詩的“女郎”特性。

義山還有不少政治詩,并非“取資微物”,所咏甚至是强者或英雄,然義山柔軟犀利的筆觸,穿過强者權力或功業的外衣,直達他們的心靈世界。對於政治主題,義山并不推崇那些雄圖霸業,《漢南書事》云:“幾時拓土成王道,從古窮兵是禍胎。”足見其政治思想。固然義山政治詩諷刺腐敗政治,褒揚志士能臣,表現出傳統士人憂國憂民的高貴情操,但他更關注英雄人物的歷史與命運悲劇,關注他們内心的喜樂悲怨。如杜甫《蜀相》咏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雄渾悲壯;義山《籌筆驛》主題相近,然“徒令上將揮神筆”“關張無命欲何如”“梁父吟成恨有餘”等句,將杜詩偏重的政治、歷史命題轉爲哲學命題,滲透了宿命的悲凉,顯示了别樣旨趣。義山還有不少詩咏漢武帝、唐明皇,如《漢宫》《茂陵》《馬嵬》《龍池》等,却非歌咏他們的文治武功,而是着眼於他們的情事,其中固不乏政治諷刺,但更多的是關注所咏者的情感與心靈。《馬嵬》其二謂唐明皇“如何四紀爲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言下貴爲天子皇妃,反不如民間夫妻,能恩愛白頭。這與其説是諷刺明皇女色誤國,不如説將天子也看成有家庭與情愛需要的普通人,對其不幸之遭際,深致悲憫。清人較多注意義山政治詩的諷刺功能與憂世精神,甚至有學者因義山此類詩揭露深刻,略無隱諱,視之爲澆薄、刻削。近人在現代文化思潮與學術背景下,認識有所改變。如繆鉞先生云:“義山以善感之心,生多故之世,觀當時帝王之尊,宰相之貴,生死不常,榮衰倏變,己身牽於黨争恩怨之間,心事難明,所遇多迕,故對人生爲悲觀,其作品中充滿哀音。” 即對義山從普遍人性的角度平視歷史人物,從更高的哲學層面對人類悲劇性的等觀齊一,深有會心。

義山取資微物,并善於發掘所咏人、物内在世界之悲戚,將悲劇性的人生與世情體驗,化爲婉轉哀音,優美動人,然又因過於濃重的傷感、柔弱,留下消極的人生印記,似乎很難給人以積極的力量。“女郎詩”之“無力”,良有以也。然而如果我們能够擺脱習得之成見,會發現義山之重要價值,正在這“無力”之憂傷。

二、義山偏女性化的柔弱氣質及其對權威的解構

所謂習得之成見,即“載道”“言志”“理想”等爲人生與社會的正面價值,而悲觀、虚無、柔靡,消解生命意志,爲負面價值,皆屬不言而喻之理。

然而積極、消極也要視對象與環境,在特定情形下,人生態度的積極、消極與其現實或歷史價值的正、負,并不總是正對應,甚或相反。在中古皇權制度之下,尤其是當社會政治下行之際,以積極的態度成爲統治機器的活躍構件,不僅不具備道義上的正義性,事實上還成爲腐敗政權的幫凶。儒家先賢强調“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論語·公冶長》),晚唐士人與中央政權的“離心”,除了遠走藩鎮,歸隱者也不少,很重要的原因就在於此。當然,儒家理念下的退隱,未必就一定是消極,有時是對理想與原則的堅守,與仕進用世,是同一價值立場的另一面。

義山與此似有不同,他并非固守於儒家理念,其感傷、虚無與柔弱,個性氣質偏女性化,確有其性格上的弱點。他仕途蹭蹬,終生沉淪於僚佐,主要也還是客觀原因,情非得已。然而這使之避免官場醬缸的污染,性格上的弱點,反而成全了他的清白,也算是不虞之益。

更重要的是,義山因其内斂而柔弱的偏女性化性格,進取意識淡薄,與“載道”“言志”等宏圖大志拉開距離,却也消解了英雄崇拜與偉業情結,同時也瓦解了權威意識對思想的控制。這在傳統文化的背景下,尤其可貴。在《上崔華州書》中,義山對聖人和經典都提出反思和疑問:“夫所謂道,豈古所謂周公、孔子者獨能邪?蓋愚與周、孔俱身之耳……百經萬書,異品殊流,又豈能意分出其下哉!” 儒家其實也重視反思與個人的獨立精神,孟子就説過“人皆可以爲堯舜”(《孟子·告子下》),義山在某種程度上與此有相通之處。然儒家的反思與個人獨立旨在修身,成爲另一個“堯舜”,説到底還是由權威意志支配。而義山説“與周孔俱身”,質疑的是權威觀念本身。義山優柔内向的個性被現實遭際不斷强化,鑄就其悲觀氣質,使得他對高高懸置的政治或文化權威,先天具有一定程度的免疫力,他也未曾給自己懸置成仁成聖的目標。確實,作爲知識分子,義山終生保持着憂國憂民的本色,在青壯年時代,也曾有凌雲之志。然隨着現實的窘境和壓力不斷加大,對時代没落的感知越來越深切,早期的家國理想消磨殆盡,在心理上與現實政權産生隔閡。雖然結果都是與政權“離心”,但義山與儒家在末代避世逃名有很大不同。前文説到,儒家的進退仕隱,本於同一理念,成仁成義,不分朝野,道德英雄與文化英雄,也無須政治上的名位,故其隱退與逃避,不會構成對權威的否定。而義山是被生活撥弄,其與政治疏離,具有一定的被動性,既少用世之熱情,則其疏世就不是因堅執理想的積極堅守,而有一種無奈的悲哀。這持續放大了他性格中的悲劇性因素,并漸漸滋生出虚無主義思想,這成爲他後期對權威免疫的關鍵性因素。

遊走於權門之外,避免了厚黑官場文化的侵染,其感傷、虚無又有效地解構了權威,可以説,“消極”人生觀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以否定性的姿態,彰顯了重要價值。權威消解的另一面,則是個體及衆生的平等意識,這是以正面姿態所彰顯的價值。莊子以“無”爲根基,解構了權力、文化的社會差序,并推導出萬物等齊之論,也是分别從反、正兩面呈現其思想價值,與義山頗多相似。那麽,義山離逸於儒家道統,是基於莊子的思想資源麽?從某種程度上説,虚無意識使義山穿透自我、現實的表像,達到對生命之悲的哲學觀照;虚無所滋生出的悲憫,在消解權威的同時,也消泯了社會差序,含有“齊物”的色彩。義山其實無意去解構權威,他的“齊物”,是基於自身不幸的生活遭際,移情於物,再由物觀我,没有從虚無中生出超脱,而是植根個人現實遭際生出悲憫和同情。故義山終未達到莊生的逍遥與高蹈,成爲思辨的哲人,而是擁抱沉重而悲凉的現實生活,成爲憂傷而又多情的詩人。

如果説悲觀在消解理想的同時,也消解了權威崇拜心理,屬於對傳統價值的“破”;那麽,與之相伴的平等、悲憫、同情等精神,則是一種新價值的“立”。前者將義山與其他儒家知識分子區分開來,後者又使其與道家哲學相區别,從而形成自己的特點。其實,無論儒、道,都是男性世界的精神依托,義山雖不免受其影響,但最終在二者之外,另行拓展詩作的價值空間。這就是與男性意識相對應的,以平凡瑣屑的人間日常、悲歡離合爲表現對象的“女性意識”的寫作,最重要的是,純粹的情愛與美,成爲其寫作的重心。

三、義山以愛與美爲主體的“女性意識”

中國古典詩歌并非没有愛情,先秦《詩三百》,就有不少純粹的民間戀歌。然而,儒家通過對《詩》的經典化,將這一方面的内容,巧妙地轉化爲比興寄托的修辭方法,融入儒家的政治與文化制度之中,進而形成一種寫作傳統,影響并制約了中古直至近古近二千年的詩歌寫作。

義山詩也被後人納入這一寫作傳統中。朱鶴齡説:“義山阨塞當途,沉淪記室,其身危,則顯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則莊語不可而謾語之。” 這一香草美人的寄托模式,是清人釋義山詩的主流。不可否認,義山情詩確有顯寓寄托者,但也有不少并無寄托,更多的則是寄托在疑似之間。 不管何種情况,這些詩中的女性抒情對象或主體,或其他富含女性特徵的柔美意象,在義山筆下,顯示出某些不同於其他男性作家的新意涵,尤值得注意。

劉學鍇對這一新意涵有深入而系統的揭示。大致説來,一是對女性平等地位的認知;二是開放而進步的戀愛婚姻觀;三是將愛情詩提升到純粹感情的領域,實現了由欲到情的升華超越……其中,劉先生提出義山相關詩作“流露出對女性處境命運的同情,對女性心情的細意體貼,對女性青春的珍惜……都以一種感同身受的細意體貼與關切,表露出對女性的摯愛與尊重。這是一種在以男性爲中心的封建社會中一般男性作家(甚至連女性作家)也少有的女性意識。正是在這一點上,集中表現了它的民主性” 。所謂“感同身受”者,其實也就是悲情共鳴。

義山的“女性意識”是與男性意識相對應的一種價值觀,極爲重要。義山對權威崇拜意識的免疫,是以對男性世界説“不”的姿態,表露其“女性意識”;在對男性世界説“不”的同時,對平常物、事説“是”,於瑣屑人生中發現愛與美,并以之建構自足的價值系統。

愛與美作爲“女性意識”的重要成分,首先是具體實在的。義山咏物詩“取資微物”,微陽淡月、細雨落花、流鶯鳴蟬,都是生動而真實的存在;於人而言,他筆下的寂寞宫觀,薄命紅顔,每一位也都有血有肉。這種實在性還表現在日常親情之中。義山對妻子的愛,對家庭的依戀與兒女的牽掛,發爲詩咏,往往深婉動人。在日常生活中發現詩意與美,本來也是士大夫治世情懷的另一面,即閑居寄情,獨善超脱。但義山筆下的日常,有淚有傷,與士大夫的閑居寄情不同。他反復絮叨着平凡而瑣屑的悲歡,如現代詩人海子在詩中吟誦的那樣:“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日記》)義山此類詩,不關心家國天下,只關心風月花草,妻孺老幼,甘作小兒女之狀,而無男人世界的大丈夫氣象。然而這又有什麽不好呢?

就詩學審美與價值觀而言,愛與美又是空靈而抽象的。劉學鍇説義山的情詩,不少是高純度感情結晶體,排除一切非詩成分的“純詩”,劉先生從叙事、本事等角度來闡述此點,筆者更傾向於從其對傳統詩歌思想負涵的消解來看待這一“純詩”特徵 。義山不少詩作,從詩情之觸動、生發、延展,到詩意之初呈、顯豁,有濃厚的意識流色彩,愛與美,則爲重要驅動。義山詩的“無端”諸例,最能説明此點 。“錦瑟無端五十弦”(《錦瑟》)、“今古無端入望中”(《潭州》)、“秋蝶無端麗”(《屬疾》)、“人豈無端别”(《晋昌晚歸馬上贈》)……之所以“無端”,不僅觸動情感之本事難明,即便情感本身之五味雜陳,也難以一一分摘,這固然充分體現其“純詩”特色,然“無端”亦有其緒端:花開鳥鳴、蟲吟月落、山河故里、身世交遊,混融而生之哀樂悲喜。“無端”更有其大端:在主體而言,即詩人善感之心靈;在客體而言,即自然之美,人類之愛。

愛與美不僅是義山大部分詩的根源,也是它們的歸宿。從錯彩鏤金的辭彙,到優柔婉約的境象;從典麗精工的體式,到纏綿悱惻的情感;從朦朧隱約的意緒,到綿邈曲包的韻致……義山詩以其深情與唯美,在唐代詩壇乃至整個古典詩史,樹立了獨特的典範。劉學鍇謂義山詩爲“純詩”,不妨這樣理解其詩之“純”:即在“詩”之外,别無其他;在愛與美之外,别無他求。由於這一特點,義山諸多詩作,事、義俱泯,虚多實少,就事實層面而言,詩旨難以確切落實,致有“無人作鄭箋”之深晦;然就審美層面而言,則其情深境美,感動興發之真切深入,又是確定而顯豁的。實者因其晦而虚,虚者因其美而實,故解讀義山詩,也應從資訊、事件等質實層面轉向風神情味等虚靈層面。

梁啓超對義山的人品與詩品多有誤解,如認爲其相關女性之篇什,多出褻玩,但論及讀義山詩的經驗,却别有見地。他評《錦瑟》《碧城》諸詩謂“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 ,指出讀義山詩,蓋在收獲美之愉悦,此論最稱解人。這也進一步説明,無論是否自覺爲之,情與美作爲義山詩的歸宿,是客觀存在的事實。義山《暮秋獨遊曲江》:“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自道其詩思之緣起與詩情之歸結,可爲補證。

深情與唯美作爲詩歌歸宿,與傳統詩學的“載道”“言志”相對應,其意義是不言而喻的。在“載道”“言志”説的長期統攝下,詩爲男性世界所專用,雖建構理想情懷等人的本質力量,然因其與中古皇權政治、專制社會的密切附依,同樣也在侵害理想情懷的本質力量。義山以其“女性意識”打開愛與美的抒情空間,并以之爲價值本體,擺脱傳統詩學的羈縻,透出近現代思想啓蒙的微光。

《紅樓夢》中,賈寶玉稱死守經書、醉心功名者爲“禄蠹”,湘雲等勸他留心科舉,寶玉大覺逆耳,稱之爲“混帳話”(第三十二回)。寶玉喜歡女兒世界,即因這一世界的單純、天真、美麗,外面的男性世界追名逐利,泥污不堪。《紅樓夢》是在專制社會的末端,認識到女兒世界的思想文化價值。義山未必有此自覺認識,他的深情與唯美,是情性所滋,時命所賜,天然生成於篇什,然能與後世文明思想脉息想通,正説明其超越時代的進步性。

結語:“女郎詩”“優美”之價值不遜“崇高”

以上論述義山“女郎詩”成因、風貌,并主要從破、立兩大方面,陳述其意義與價值。有必要指出,“破”與“立”是彼此包含的,如悲觀、虚無具有消極性,然其解構權威崇拜意識,又具有積極性;愛與美是積極的價值建構,然對於傳統“言志”詩學觀,以及與之相伴生的男性世界意識形態,又具有衝擊性的解構力量。還有必要指出,强調義山的“女郎詩”寫作,并不是在否認義山的“言志”“載道”之作,只是認爲“女郎詩”是義山區别於其他士子的獨特性之所在。

新世紀以來,學界對李商隱的認識不斷深化,評價也不斷提高,甚至獲得與李白、杜甫同等的禮遇 ,然人們究竟是在何種意義去理解李商隱?仍值得追問。即便個别文學史給予義山等齊李、杜的禮遇,然在大多數人的意識中,畢竟還是不能與李、杜同日而語。

根本原因,當是“崇高”之審美心結與“偉大”之價值崇拜。康德在《論優美感與崇高感》中,謂美感有崇高、優美兩種,并從多個角度描述二者之區分:“崇高使人感動,而優美則使人迷戀”,“崇高必定總是偉大的,而優美却也可以是渺小的”,“崇高的性質激發人們尊敬,而優美的性質則激發人們的愛慕” ……以此參照,李白、杜甫大氣蒼茫,恣肆沉深,當爲崇高;義山詩深情綿邈,哀婉綺麗,當爲優美。崇高具有力量,藴涵“偉大”的品格,而優美似乎很難與“偉大”相關聯,兩相比較,崇高的價值一般總是高於優美。

崇高的絶對價值,其實是中、西古典時代的共識。究其原因,蓋在生産力低下,人們需結群對抗自然或其他族群的侵擾,故崇拜偉力。隨着歷史的發展,其負面作用也逐漸顯現。筆者曾撰文認爲:“‘崇高’‘偉大’往往要由具體個人或群體,通過威權來落實,反映在政治制度與社會文化心理諸層面,壓制個體自由,阻礙了文明的現代化進程。優美則不然,如康德所言,其無妨渺小、微弱,所引起的或是愛憐、悲憫,或是愛慕、欣賞,其藴含的審美性質是平等與自由。” 義山詩以對愛與美、傷感與悲憫的書寫,創造優美的藝境,解構權威、尊重庸常,見證美好的人性,在崇高作爲絶對價值的中古時代,具有某種審美啓蒙的色彩。人類社會的發展,終究是以單個人的普遍崛起而達成人類的共同自由,也就是説,“英雄”“偉人”最終將成爲歷史。平民美學,優美的審美價值,將是文藝未來的方向。明乎此,孰謂義山不可頡頏李、杜乎! vZPFJfwzPCDQRKIvgFy/pBW8BcJx0W/Wq2vM8YtwmTmx4SB0yD8KSWqEDHCIZS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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