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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中國文學史上,一般都是在論及李商隱時提到令狐楚,至於令狐楚本人的文學成就則極少涉及。但在唐憲宗元和至文宗大和時的二三十年間,令狐楚在官場、文壇都可領風騷。他‘一生雙得’的佳績,曾使著名文學家劉禹錫、白居易都感佩不已。劉禹錫《同樂天送令狐相公赴東都留守》詩曰:

尚書劍履出明光,居守旌旗赴洛陽。世上功名兼將相,人間聲價是文章。衙門曉闢分天仗,賓幕初開辟省郎。從發坡頭向東望,春風處處有甘棠。

白居易《宣武令狐相公以詩寄贈傳播吴中聊用短章用伸酬謝》亦云:

新詩傳咏忽紛紛,楚老吴娃耳遍聞。盡解呼爲好才子,不知官是上將軍。辭人命薄多無位,戰將功高少有文。謝朓篇章韓信鉞,一生雙得不如君。

兩詩都如實地反映了令狐楚在當時文壇、官場的影響和地位。

令狐楚,字慤士,祖籍燉煌(今屬甘肅省),家居太原。生於唐代宗大曆三年(七六八),卒於唐文宗開成二年(八三七),享年七十。貞元七年(七九一)進士登第。桂管觀察使王拱辟爲從事,因父官并州,滿歲謝歸。李説、鄭儋、嚴綬相繼鎮太原,引在幕府,由掌書記至判官,表狀多出其手。入朝爲監察御史、右拾遺、太常博士、禮部員外郎。丁母憂去官,服闋,以刑部員外郎徵,轉職方員外郎、知制誥。又爲翰林學士,遷中書舍人。出爲華州刺史,轉河陽節度使。元和十四年(八一九)七月,自朝議郎授朝議大夫、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憲宗崩,爲山陵使,坐親友隱官錢,出爲宣歙觀察使,再貶衡州刺史。量移郢州刺史,遷太子賓客、分司東部。改河南尹。爲汴州刺史、宣武軍節度使。大和二年(八二八)徵爲户部尚書。又爲東都留守,鄆州刺史、天平軍節度使。大和六年(八三二)改太原尹、北都留守、河東節度使。入爲吏部尚書。大和九年(八三五)兼太常卿,守尚書左僕射,封彭陽郡開國公。‘甘露事變’後,以本官領鹽鐵轉運等使。開成元年(八三六)任檢校左僕射、興元尹、充山南西道節度使。卒於鎮。册贈司空,謚曰文。兩《唐書》皆有傳。

令狐氏在唐代并非望族,令狐楚可引以爲榮的同宗唯有唐太宗時爲弘文館學士的令狐德棻,然也不是直系。令狐楚只有走讀書求仕的道路。楚‘生五歲,能爲辭章’(《新唐書·令狐楚傳》),後由鄉貢赴京應進士試。貞元七年,杜黄裳知貢舉,訪尹樞,問場中名士,樞即言子弟崔元略,孤寒有林藻、令狐楚數人,令狐楚被擢居甲科(見《玉泉子》),時年二十四歲。出身孤寒的令狐楚能一舉及第,當然與杜黄裳的賞識分不開,但更主要的是靠他文才的出類拔萃。甫一及第,‘識於童稚’的桂管觀察使王拱即表授令狐楚校書郎,聘其爲幕府從事,令狐楚從此邁出了踏入仕途的第一步。楊巨源《别鶴詞送令狐校書之桂府》即以‘高程’爲喻,期之‘含情九霄際,顧侣五雲前’。可以説,後來的令狐楚没有辜負這個預言。

令狐楚很重孝道,他的父親在太原爲官,因感王拱厚意,禀命而赴桂州,‘不預宴游,乞歸奉養,即還太原’(《舊唐書·令狐楚傳》)。先後任河東節度使的李説、鄭儋、嚴綬皆高其才行,辟爲從事。這樣,令狐楚既可爲官,又不誤奉養父母,是再好不過的了。李説、嚴綬都是依附宦官而得勢的,特别是嚴綬,一切唯宦官鼻息是仰,白居易《論太原事狀》曾激言指斥:‘右,嚴綬、(李)輔光太原事迹,其間不可,遠近具知……其嚴綬早須與替,不可更遲,緣與輔光久相交結,軍中補署職掌,比來盡由輔光……’(《白居易集》卷五八)《舊唐書·裴垍傳》亦云:‘嚴綬在太原,其政事一出監軍李輔光,綬但拱手而已。’令狐楚周旋於這些人之中,也是很不容易的。《舊唐書·令狐楚傳》載:‘鄭儋在鎮暴卒,不及處分後事,軍中喧嘩,將有急變。中夜十數騎持刃迫楚至軍門,諸將環之,令草遺表。楚在白刃之中,搦管即成,讀示三軍,無不感泣,軍情乃安。自是聲名益重。’此遺表今已不存,但可推測其主要内容不外乎推薦行軍司馬嚴綬繼任河東節度使,雖然爲唐代慣例,但也反映了令狐楚隨機應變的能力。孫梅《四六叢話》卷一〇説:‘令狐文公於白刃之下,立草遺表,讀示三軍,無不感泣,遂安一軍。與宣公(陸贄)草興元赦書,山東將士讀之流涕,同一手筆。’却未免有些評價過高。

‘永貞革新’時,在逼迫順宗内禪、擁立憲宗登極的鬥争中,嚴綬是出了大力的方鎮之一。當時嚴綬的表狀不斷地發至朝廷,向唐順宗及革新派施加壓力。這些表狀出自令狐楚之手者計有:《爲鄭尚書賀册皇太子狀》《賀册太子赦表》《賀皇太子知軍國表》《賀皇太子知軍國箋》《代鄭尚書賀登極表》《代鄭尚書賀册太后禮畢赦表》《賀順宗謚議表》《奉慰過山陵表》《賀南郊表》(文中諸‘鄭尚書’皆爲‘嚴尚書’之誤);還有爲李輔光所作的《爲監軍賀赦表》。這是否説明令狐楚就是‘永貞革新’的反對派呢?這個問題恐怕不能輕易下結論。史書中没有留下令狐楚對於‘永貞革新’態度的直接記述。劉禹錫《彭陽唱和集後引》中有這樣一段話:‘貞元中,予爲御史,彭陽公從事於太原,以文章相往來有日矣。’可見在‘永貞革新’之際令狐楚與劉禹錫已結下深厚的友誼。當時劉禹錫是王伾、王叔文集團中的重要成員,如果令狐楚的政見與他們是敵對的,劉禹錫怎麽可能會與他結交呢?這倒至少可以説明,令狐楚是‘永貞革新’的同情者,與白居易的立場是一致的。當時令狐楚身爲幕府從事,掌箋奏是他的職責,幕主之命不可不從,代嚴綬所作的表狀只能説是受命而已,不足以證明令狐楚的政治立場。

令狐楚於元和四年入朝,《新唐書》本傳説是‘憲宗聞其名,徵拜右拾遺’。此後官職穩步升遷,這使令狐楚深深感戴憲宗皇帝的知遇之恩。李商隱《代彭陽公遺表》中説:‘憲宗皇帝以臣行多餘力,忠絶它腸,進無所因,静以有立,過蒙顧問,深降褒稱,乃於同列之中,獨許非常之拜。’及至憲宗崩後,其所撰《憲宗皇帝哀册文》抒發内心之悲,寫得聲情並茂,傳布一時。

元和十二年二月,職方郎中知制誥、翰林學士、賜緋魚袋令狐楚充承旨學士,獨承密命。唐代翰林學士一職極其重要,凡赦書、德音、立后、建儲、大誅討、任免三公宰相、命將等重要詔令,皆出於斯。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七四論翰林學士云:‘於是進退人才,機務樞密,人主皆必與議,中書門下之權,爲其所奪,當時謂之内相,見《新唐書·百官志》及范祖禹《唐鑒》、陳埴《木鍾集》。’承旨學士出身者絶大多數都可做到宰相,元稹《承旨學士院記》云:‘用是十七人之間,由鄭(絪)至杜(元穎),十一人而九參大政。’(《翰苑群書》)即謂此。這對於令狐楚一生的仕途來説是跨上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台階。但却在征討淮西之際引起了裴度的猜疑。《舊唐書·令狐楚傳》載其事云:‘楚草度淮西招撫使制,不合度旨,度請改制内三數句語。憲宗方責度用兵,乃罷(李)逢吉相任,亦罷楚内職,守中書舍人。’《册府元龜》卷五五三記載較詳,云:‘(元和)十二年七月丙辰,以中書舍人、平章事裴度爲門下侍郎、平章事,充彰義軍節度使、申光蔡等州觀察、淮西宣慰處置等使。其制,翰林學士、中書舍人令狐楚所草也。度以是行兼招撫,請改其辭中“未翦其類”爲“未革其志”;又以韓弘爲都統,請改“更張琴瑟”爲“近輟樞軸”,又改“煩我台席”爲“授以成算”。憲宗皆從之,乃罷楚學士。’

此事完全可以説是裴度的吹毛求疵,藉故整人。《資治通鑑》卷二四〇唐憲宗元和十二年:‘李逢吉不欲討蔡,翰林學士令狐楚與逢吉善,度恐其合中外之勢以沮軍事,乃請改制書數字,且言其草制失辭。(八月)壬戌,罷楚爲中書舍人。’這裏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乃是裴度害怕李逢吉、令狐楚‘合中外之勢以沮軍事’。既然是‘恐’,就不能説是事實。令狐楚與李逢吉交誼頗深,令狐楚由太原赴京應試時,李逢吉作詩《送令狐秀才赴舉》爲其送行,可見二人年輕時在太原就已成爲好友。令狐楚入爲京職後,李逢吉亦在長安,二人詩酒唱和甚密,從這一點來説,裴度的擔心是有道理的。當時反對淮西用兵的人甚多,有宰相韋貫之,刑部尚書權德輿,翰林學士錢徽、蕭俛,右拾遺獨孤朗,吏部侍郎韋覬,考功員外郎韋處厚等(參見《資治通鑑》卷二三九、二四〇)。當時身居宰相之職的李逢吉也是‘競言師老財竭,意欲罷兵’。獨裴度力主征討,唐憲宗支持裴度,故反對用兵者皆先後被罷去。在這場鬥争中令狐楚其實没有表示什麽意見,與李逢吉私交好并不能説明二人的政治見解完全相同,這一點唐憲宗心裏也明白,只不過爲了表示支援裴度,解除其後顧之憂,纔罷免了令狐楚的學士之職。後來元稹在《貶令狐楚衡州刺史制》中説:‘密隳討伐之謀,潜附奸邪之黨’,恐帶有個人泄憤的性質。

然唐憲宗對令狐楚恩顧未衰,元和十四年七月,召楚入京爲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劉禹錫《唐故相國贈司空令狐公集紀》即云:‘又七月,急召抵京師,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天下然後知上心倚以爲相,非一朝也。’李商隱《代彭陽公遺表》亦云:‘憲皇帝求輔相,既記姓名,果遣急徵,仍加大用。’關於這次拜相,史書却云因皇甫鎛的汲引。《舊唐書·令狐楚傳》:‘十四年四月,裴度出鎮太原。七月,皇甫鎛薦楚入朝,自朝議郎授朝議大夫、中書侍郎、同平章事。與鎛同處台衡,深承顧待。’《新唐書》本傳同。《資治通鑑》卷二四一亦云:‘(七月)丁酉,以河陽節度使令狐楚爲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楚與皇甫鎛同年進士,故鎛引以爲相。’在此事上皇甫鎛的確替令狐楚説了好話,但只能説明他善於察顔觀色,迎合皇帝的心意。皇帝既然有意用令狐楚爲相,何不做個順水人情?《舊唐書·皇甫鎛傳》:‘裴度用兵伐叛之功,鎛心嫉之,與宰相李逢吉、令狐楚合勢擠度出鎮太原。’這段記載尤不符合史實。皇甫鎛爲相時李逢吉早已罷相出朝;裴度出鎮太原在元和十四年四月,令狐楚入相是在此年七月,何來三人合力排擠裴度之事?

史書中對李逢吉、皇甫鎛二人都頗多貶抑,如《舊唐書·李逢吉傳》云:‘逢吉天與奸回,妒賢傷善。’《皇甫鎛傳》則云:‘鎛雖有吏才,素無公望,特以聚斂媚上,刻削希恩。’這二人一個是令狐楚多年的朋友,一個是他的同年,這自然也影響了令狐楚的名聲。其實有交情并不説明一定就‘臭味相投’。令狐楚與李逢吉、皇甫鎛都不是一路人,他既没有與李逢吉結成朋黨,也與皇甫鎛的施政方略根本不同,只能説明令狐楚的名望爲他們所連累。就事觀事,裴度出朝,令狐楚入朝,這一行動本身已將楚置於裴度的對立面,令狐楚恐怕是‘跳進黄河也洗不清’了。所以穆宗一即位,皇甫鎛遭貶,令狐楚得罪,這一後果就在所難免了。

關於令狐楚遭貶,《舊唐書》本傳記載事件的經過説:‘其年(元和十五年)六月,山陵畢,會有告楚親吏贜污事發,出爲宣歙觀察使。楚充奉山陵時,親吏韋正牧、奉天令于翬、翰林陰陽官等同隱官錢,不給工徒價錢,移爲羡餘十五萬貫上獻,怨訴盈路。正牧等下獄伏罪,皆誅。楚再貶衡州刺史。’《舊唐書·穆宗紀》元和十五年七月:‘楚爲山陵使,縱使于翬刻下,不給工徒價錢,積留錢十萬貫爲羡餘以獻,故及於貶。’依舊傳看,親吏隱没官錢(即克扣工餉)、移爲羡餘上獻之事令狐楚并不知情,是其下屬瞞着他幹的;就舊紀看,這一切是令狐楚‘縱使’的。這件事的真相看來是無法判斷清楚了,倒是劉禹錫《令狐公集紀》説得好:‘恩顧一異,媒孽隨生。’這纔是被貶的根本原因。新皇帝一登基,自然要更换一批舊臣,還要展現出一些新氣象。首先遭殃的就是皇甫鎛,令狐楚緊隨其後,接下來輪到的是蕭俛,段文昌、崔植、杜元穎、王播、元稹先後爲相,算是完成了一次朝廷官員的更替,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假若穆宗皇帝真要重用裴度,何以也僅給他一個‘守司空’的空名號?若穆宗真要厲行清廉,减輕民衆負擔,何以與皇甫鎛一樣苛薄聚斂、大修貢奉的王播得以爲相?可見,令狐楚被貶出朝廷,只是新天子即位後例行的新舊交替的公事,‘移爲羡餘十五萬貫上獻’云云,僅是藉口而已。

再看令狐楚與元稹之間的一段公案。《舊唐書·令狐楚傳》:‘時元稹初得幸,爲學士,素惡楚與鎛膠固希寵。稹草楚衡州制,略曰:“……密隳討伐之謀,潜附奸邪之黨,因緣得地,進取多門,遂忝台階,實妨賢路。”楚深恨稹。’在此之前,令狐楚是很看重元稹的。《舊唐書·元稹傳》:‘爲膳部員外郎。宰相令狐楚一代文宗,雅知稹之辭學,謂稹曰:“嘗覽足下製作,所恨不多,遲之久矣。請出其所有,以豁予懷。”稹因獻其文,自叙曰……楚深稱賞,以爲今代之鮑、謝也。’二人結怨之緣由,《册府元龜》卷九二〇記令狐楚與元稹矛盾的來龍去脉最爲詳盡,云:‘令狐楚以宰相爲憲宗山陵使,以其下隱没官錢,罷爲宣州觀察使,又貶爲衡州刺史。先是,元稹爲山陵使判官,稹以他事求知制誥,事欲就,求楚薦之,以掩其迹。楚不應。稹既得志,深憾焉。楚之再出,稹頗有力。復於詔中發楚在翰林及河陽舊事以詆訾之。’看來令狐楚對於元稹走宦官門路求爲知制誥頗爲不滿,所以没有答應元稹的請求,使得元稹對令狐楚懷恨在心,故在楚下屬隱没官錢之事上添油加醋,大作文章。二人的矛盾没有什麽是非曲直可言。

令狐楚與元稹有隙,已如上述。其與李紳亦不睦。《新唐書·令狐楚傳》:‘會逢吉復相,力起楚,以李紳在翰林沮之,不克。敬宗立,逐出紳,即拜楚爲河南尹。’此事雖曰主要反映了李逢吉與李紳的矛盾,但令狐楚與李紳的關係也可想而知。因元稹、李紳皆爲李黨集團中的重要人物,遂將令狐楚劃入牛黨之中。牛李黨争起因於穆宗長慶元年之科考事件,但其白熱化則是在文宗朝,以至文宗皇帝有‘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之嘆(見《資治通鑑》卷二四五唐文宗大和八年)。文宗朝,令狐楚累年外任,無任何與李宗閔、牛僧孺有聯繫之記載,已完全從黨争中超脱出來。將令狐楚看作牛黨中人,實爲無根之論。再者,令狐楚視李宗閔、牛僧孺、李德裕等皆爲後進,豈屑於同他們糾纏不已?論情論理,亦不可信。

在李德裕與李宗閔、牛僧孺的黨争最爲激烈之時,令狐楚基本上遠離政治鬥争的中心,發生於大和九年的‘甘露事變’,纔將他再次推到政治鬥争的風口浪尖。《新唐書·令狐楚傳》:‘會李訓亂,將相皆繫神策軍。文宗夜召楚與鄭覃入禁中,楚建言:“外有三司御史,不則大臣雜治,内仗非宰相繫所也。”帝頷之。既草詔,以王涯、賈餗冤,指其罪不切,仇士良等怨之。始,帝許相楚,乃不果,更用李石,而以楚爲鹽鐵轉運使。……開成元年上巳,賜群臣宴曲江。楚以新誅大臣,暴骸未收,怨沴感結,稱疾不出。’《資治通鑑》卷二四五唐文宗大和九年叙此事件經過:‘上御紫宸殿,問:“宰相何爲不來?”仇士良曰:“王涯等謀反繫獄。”因以涯手狀呈上,召左僕射令狐楚、右僕射鄭覃等升殿示之。上悲憤不自勝,謂楚等曰:“是涯手書乎?”對曰:“是也。”“誠如此,罪不容誅。”因命楚、覃留宿中書,參决機務。使楚草制宣告中外。楚叙王涯、賈餗反事浮泛,仇士良等不悦,由是不得爲相。’令狐楚對於‘甘露事變’的立場再清楚不過,只不過懾於宦官的淫威,不敢明白表示自己的態度,但却通過自己的行爲表明了對宦官專横跋扈、濫殺無辜的不滿。其臨終前,上給文宗皇帝的《遺疏》中尚言:‘然自前年夏秋以來,貶譴者至多,誅戮者不少。伏望普加鴻造,稍霽皇威,殁者昭洗以雲雷,存者霑濡以雨露,自然五稼嘉熟,兆人樂康。’希望爲在‘甘露事變’之中冤死者昭雪。令狐楚對宦官專權一直不滿,如劉蕡在大和二年對策中憤然指斥宦官的惡行,爲考官所不敢取,令狐楚在興元,‘辟爲從事,待如師友’(《舊唐書·文苑傳下·劉蕡》),皆可説明他對閹人弄權的痛恨。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九論及‘甘露事變’中的令狐楚時説:‘嗚呼!觀望腐夫閹人,而誣置人於死地,楚忍爲是乎?’實在是他誤讀了《資治通鑑》中唐文宗語‘誠如此,罪不容誅’以爲令狐楚語,所論自然也就是無的放矢了。

令狐楚長年擔任地方軍政長官,連爲方鎮,治績卓著。《舊唐書》本傳云:‘楚長於撫理。前鎮河陽代烏重胤,(重胤)移鎮滄州,以河陽軍三千人爲牙卒,卒咸不願從,中路叛歸,又不敢歸州,聚於境上。楚初赴任,聞之,乃疾驅赴懷州,潰卒亦至,楚單騎喻之,咸令橐弓解甲,用爲前驅,卒不敢亂。及莅汴州,解其酷法,以仁惠爲治,去其太甚,軍民咸悦,翕然從化,後竟爲善地。’爲天平軍節度使時,‘屬歲旱儉,人至相食,楚均富贍貧,而無流亡者’。鎮太原,‘楚久在并州,練其風俗,因人所利而利之,雖屬歲旱,人無轉徙’。劉禹錫《客有話汴州新政書事寄令狐相公》詩曰:‘天下咽喉今大寧,軍城喜氣徹青冥。庭前劍戟朝迎日,筆底文章夜應星。三省壁中題姓字,萬人頭上見儀形。汴州忽復承平事,正月看燈户不扃。’當是不虚之言。大要唐自安史亂後,方鎮跋扈,戰亂頻仍,唐憲宗征伐四方,雖取得了一系列成功,但也使得國庫空虚,民生凋敝。《資治通鑑》卷二四二唐穆宗長慶二年:‘初,上在東宫,聞天下厭苦憲宗用兵,故即位,務優假將卒從求姑息。’憲宗與穆宗之孰得孰失姑且不論,綏撫政策對於治國之道來説却也是不可或缺的。令狐楚治理地方,以仁政爲本,以撫理爲主,這對當時,生産荒弊、生民困苦的現實來説,當是一種高明的施政方略,從而取得了安定人心、發展生産的實際效果。令狐楚雖然以文名世,自稱‘代業儒素,心游文史’(《讓中書侍郎表》),但絶不是只會空談的書生,其於行政方面的實際才幹,恐怕是在同時代許多人之上的。《新唐書·賈耽杜佑令狐楚傳贊》曰:‘耽、佑、楚皆惇儒,大衣高冠,雍容廟堂,道古今,處成務,可也;以大節責之,蓋珉中而玉表歟?’對令狐楚來説,恐非確評。

令狐楚的文學成就,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駢文,二是詩歌。以下分别論述之。

洪邁《容齋三筆》卷八‘四六名對’條説:‘四六駢儷,於文章家爲至淺,然上自朝廷命令、詔册,下而搢紳之間箋書、祝疏,無所不用。則屬辭比事,固宜警策精切,使人讀之激昂,風味不厭,乃爲得體。’令狐楚現存之駢體文以表狀居多,其中絶大多數又是其爲四府(王拱、李説、鄭儋、嚴綬)從事時所作。《唐六典》卷九:‘凡王言之制有七:一曰册書,二曰制書,三曰慰勞制書,四曰發日敕,五曰敕旨,六曰論事敕書,七曰敕牒。’又卷八:‘凡下之通於上,其制有六:一曰奏抄,二曰奏彈,三曰露布,四曰議,五曰表,六曰狀。’又曰:‘章表制度,自漢以後,多相因循,隋令有奏抄、奏彈等,唐因之,其駁、議、表、狀等,至今常行。’這些都屬於政府公文,通常使用駢體,即使在古文運動之後依然如此。然表、狀亦稍有别,漢魏諸家大抵言奏而不言狀,唐代與表并用,表首皆云‘臣某言’,而狀之前先標明所言之事件,故狀首用‘右’字。如《代李僕射謝子恩賜第四狀》:

右,臣得進奏院狀報,前月二十九日,中使某至,奉宣進旨,賜臣男公敏歲料、羊酒、麵等。臣自領北藩,於今五稔,曾無明略,以奉大猷。孤直愚忠,未足報陛下萬分之一。男公敏伏緣醫療,勒赴京都,尚未平除,爰逢歲節。豈意翩蜎微物,飛舞於東風;靃靡輕生,霑濡於春雨。降少牢而頒賜,迂中使以宣傳,麵起玉塵,酒含瓊液。鼷鼠飲河之腹,聞以滿盈;老牛舐犢之心,喜無終極。深恩似海,弘覆如天。寧惟感激一門,實亦光明九族。何階報答,終日慚惶。空將許國之身,誓竭在邊之力。所守有限,不獲陳謝。無任感恩抃躍之至。

高步瀛《唐宋文舉要》乙編卷二就選了此篇,并評曰:‘隸事生動,猶得子山(庾信)遺意。’又如《進異馬駒表》:

臣某言:得當道征馬使穆林狀稱:忻州定襄縣王進封村界,去五月十二日夜,孳化馬群内異駒一匹,白騧文馬,畫圖送到者。臣謹差虞候辛峻專往考驗,并母取到太原府,而毛色變换與青騧色,駝頭跌額,紅鼻肉駿,尾上茸毛,額帶星及旋,肋骨左右各十八枝,四蹄青,兩眼黑。續得穆林狀稱:當生之夜,群馬皆嘶。靈質炳然,休徵備矣。中謝。臣聞馬之精也,自天而降;馬之功也,行地無疆。是以武藉其威,文榮其德。謹按《馬經》云:‘肋數十六者行千里。’伏惟陛下握負圖之瑞,總服皂之靈,異物殊祥,蔚然叢集。臣觀前件駒靈表挺特,雄姿逸異,頸昂昂而鳳顧,尾宛宛以虬蟠,信坤元之利貞,誠太乙之元貺。自將到府,便麗於宫。每飲以清池,牧於芳草,則彌日翹立,驅之不前。及長風時來,微雨新霽,輒驤首奔騁,追之莫及。臣某恒親省視,專遣柔馴。倘駿骨峰生,奇毛日就,獲登華厩,既備屬車,遠齊飛兔之名,上奉應龍之馭。天下大慶,微臣至願。見今養飼,至秋中即專進獻。伏惟陛下兼愛好奇,想其風彩,今謹圖畫隨表上進。伏乞聖恩宣付史館,俾此丕烈,垂於無窮。臣無任戰越之至。

王志堅《四六法海》卷三評此文説:‘詩文中形容良馬不乏,若生馬駒,則未有如此篇之得情得景也。’

令狐楚之表狀,其特點大略有四:一曰對仗精工,二曰用典貼切,三曰音韻諧美,四曰長短變化。此特點於上述兩篇中皆體現得很明顯,不具論。《舊唐書·令狐楚傳》云:‘楚才思俊麗,德宗好文,每太原奏至,能辨楚之所爲,頗稱之。’如晏殊《類表》卷二一所收令狐楚《送碑本》兩段文字:‘夏屋崇高,固當容其艱拙;秦臺照燭,何所竄其嗤鄙。’‘伯喈縱見,肯題外孫之虀臼;士衡如聞,當覆季弟之酒甕。雖磨鉛雕朽,已竭其精誠;而揆日窺天,難窮於高遠。’(轉引自陳尚君《全唐文又再補》卷五),‘伯喈’‘士衡’爲事典,‘揆日’‘磨鉛’爲語典,上述對仗、用典、音韻的特點便非常明顯。《遺疏》云:‘以祖以父,皆蒙褒贈;有弟有子,並列班行。’對仗也極其工穩。令狐楚的確才思敏捷,趙璘《因話録》卷三載:‘相國令狐公楚自河陽徵入,至閿鄉,暴風,有裨將飼官馬在逆旅,屋毁馬斃。到京,公旋大拜。時魏義通以檢校常侍代鎮三城,裨將當還,緣馬死,懼帥之責,以狀請一字爲押。公援筆判曰:“厩焚魯國,先師唯恐傷人;屋倒閿鄉,常侍豈宜問馬?”’《論語·鄉黨》:‘厩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令狐楚將此則語典信手拈來,融化到自己的判中,可謂精當貼切。魏義通若通文史,也會拍案叫絶的。

吴訥《文章辯體·表》類序中引真西山(德秀)云:‘大抵表文以簡潔精緻爲先,用事忌深僻,造語忌纖巧,鋪叙忌繁冗。’令狐楚的謝表也堪稱簡潔精緻,而且充滿感情。如其《河陽節度使謝上表》:‘頃者叨居近密,親事聖明,選擢皆出於宸衷,遭逢偶協於昌運。進每憂國,退常樂天。曾不知操舟者忌臣及津,執轡者畏臣先路。雖皎皎下燭,鑒一心之無暇;而營營謗興,扇十手以相指。’《衡州刺史謝上表》:‘臣素以凡品,謬登高位,雖滿盈是戒,每刻肺腑;而怨讟所歸,難防頰舌。屬奉陵無狀,選吏不精,多偷見緡,連斃枯木。擢臣之髮,豈可贖罪;粉臣之骨,不可勝刑。’便是典型之作。大抵各表狀皆有一定的格式,洪邁《容齋四筆》卷一四‘劉夢得謝上表’條云:‘郡守謝上表,首必云“伏奉告命,授臣某州,已於某月某日到任上訖”,然後入詞。’周密《齊東野語》卷一四亦云:‘今臣僚上表,所稱惟誠惶誠恐,及誠歡誠喜、頓首稽首者,謂之中謝中賀。自唐以來,其體如此。蓋臣某以下,亦略叙數語,便入此句,然後敷陳其詳。’此類文字就某種意義上説也是一種例行公事,其形成一定的寫法,自不足怪。所以這類文字見得多了,便有連篇累牘、不過如此的感覺。令狐楚所存表狀大多爲代人所作,其所自作者存留較少。值得注意的是,元稹、李商隱的文集中皆有代令狐楚所作的各種表狀,以令狐楚文筆而言,完全不必請人代作,抑或這些帶有形式主義的東西作得多了連自己也感到厭倦邪?

制誥文也是例用駢體。歐陽修説:‘制誥取便於宣讀,常拘以世俗所謂四六之文,其類多如此。’(《内制集序》)令狐楚當過翰林學士、中書舍人,按説這類文字也是不少的,可是完整流傳下來的唯有一篇《授裴度彰義軍節度使制》,大概還是得益於這篇制誥所引起的争議吧。另外一篇《授狄兼漠拾遺制》是殘篇,其他却全部散佚了。

唐代貞元之際,韓愈等倡導古文運動,且取得巨大成就,駢體文從許多領域中退了出來。但在政府公文、科舉考試之中,仍然通行駢體文。所以文士們爲了科考、從政或交際的需要,也必須學習寫作駢體文。然因大勢所趨,駢體文也相應發生了一些變化。陸贄的駢文切於實用,明白曉暢,純任自然。正如《四庫全書簡明目録》卷一五《翰苑集》提要所云:‘贄文多用駢句,蓋當日之體裁,然真意篤摯,反覆曲暢,不復見排偶之迹。’令狐楚的駢文與陸贄不同,既有駢文精美的形式,又有散文流動的氣勢。陸贄的文風後來衍化爲純散體,而在駢體文的領域,令狐楚的影響要大於陸贄。只不過因爲令狐楚文集散佚的緣故,這一點不大爲人所重視。嘗試論之。

元稹與李商隱之駢文,皆由令狐楚變化而出,然皆得令狐楚之一體。白居易詩《餘思未盡加爲六韻重寄微之》‘制從長慶辭高古’自注云:‘微之長慶初知制誥,文格高古,始變俗體,繼者效之也。’(《白居易集》卷二三)《新唐書·元稹傳》云:‘變詔書體,務純厚明切,盛傳一時。’元稹的所謂改革制誥文,即將散文的句法與氣勢注入駢文之中。但這一點,在令狐楚的文章中已有所體現,如《授裴度彰義軍節度使制》:‘雖棄地求生者實繁有徒,而嬰城執迷者未翦其類。何獸困而猶鬥,豈鳥窮之無歸歟?……是用禱於上玄,擇此吉日,帶丞相之印綬,所以尊其名;賜諸侯之斧鉞,所以重其命。’宋四六作者喜用長句爲對,然令狐楚早已有之,如《爲桂府王拱中丞賀南郊表》:‘刑莫大於成獄,陛下捨之,罪無重輕;恩莫深於延賞,陛下推之,澤及存殁。’雖説偶一爲之,却是開其風氣者。孫梅《四六叢話》卷三二評令狐楚説:‘詳觀文公所作,以意爲骨,以氣爲用,以筆力馳騁出入,殆脱盡裁對隸事之迹,文之深於情者也。’正謂此而言。

李商隱更是得令狐楚真傳。《舊唐書·文苑傳下·李商隱》:‘商隱能爲古文,不喜偶對,從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隱,自是始爲今體章奏。’李商隱之駢文主要得令狐楚之偶儷典切,而且將這一特點發揮到極致。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四下云:‘義山初爲文,瑰麗奇古,及從楚學儷偶長短,而繁縟過之。旨意能感人,人謂其横絶前後無儔者。’孫梅説:‘樊南甲乙,今體之金繩、章奏之玉律也。其聲切無一字之聱屈,其抽對無一語之偏枯,手斂而不肆,體超而不空,學者捨是,何從入乎?’(《四六叢話》卷三二)李商隱的確發展了令狐楚作駢體文的技巧,典麗精工,正謂此也。吴炯《五總志》:‘唐李商隱爲文,多檢閲書史,鱗次堆積左右,時謂爲獺祭魚。’

宋初西崑體的作者主要就是學習李商隱。但自歐陽修之後,宋四六的作家便開始循從元稹所開闢的道路走下去了。謝伋云:‘本朝自歐陽文忠、王舒國(安石)叙事之外,自爲文章,製作混成,一洗西崑磔裂煩碎之體,厥後學之者益以衆多。’(《四六談麈序》)陳振孫説:‘本朝楊、劉諸名公,猶未變唐體。至歐、蘇始以博學富文爲大篇長句,叙事達意,無艱難牽强之態,而王荆公尤深厚爾雅,儷語之工,昔所未有。’(《直齋書録解題》卷一八汪藻《浮溪集》解題)王志堅説:‘宋興且百年,文章體裁猶仍五季餘習……自歐公出,以古文倡,而王介甫、蘇子瞻、曾子固起而和之,宋文日趨於古……而四六一體,實自創爲一家,至二蘇而縱横曲折,盡四六之變,然皆本自歐公。’(《四六法海》卷三)其實楊、劉之西崑體也好,歐、蘇之四六文也好,皆與令狐楚有着某種淵源。

令狐楚的散文其實也寫得很好,名氣只是被他的駢文所掩蓋,如《刻蘇公太守二文記》《周先生住山記》二篇,都是非常優秀的散文作品。韓愈、柳宗元的散文創造性强,個人特點突出,令狐楚的散文成就當然無法與韓、柳二人相比,加之作品散佚者多,更是如此。大體來看,令狐楚的散文文字洗練,暢達平易,間用駢語,優游不迫,平和優雅,具有一種獨特的風格。

令狐楚的詩大多散佚,今所存者乃依賴於《文苑英華》《樂府詩集》《唐詩紀事》等總集類書。因數量較少,故其詩不大爲今人所重。可是他的詩在當時却是很有名氣的,因他喜歡與人唱和,故傳播也廣。劉禹錫説:‘新成麗句開緘後,便入清歌滿座聽。’(《重酬前寄》)姚合説:‘詩好四方誰敢和,政成三郡自無冤。’(《寄汴州令狐楚相公》)劉禹錫之詩也説明令狐楚的很多詩曾被譜上曲子,用於演唱。唐代被用作歌詞者大多是五、七言絶句,令狐楚的五、七言絶句也大多具有樂府題目,或許令狐楚有意爲歌詞而作,也未可知。但這些詩的確音韻諧和,語句流美,便於演唱。王灼《碧鷄漫志》卷一論唐歌詞説:‘唐時古意亦未全喪,《竹枝》《浪淘沙》《抛球樂》《楊柳枝》,乃詩中絶句,而定爲歌曲。故李太白《清平調》詞三章皆絶句。元、白諸詩,亦爲知音者協律作歌。白樂天守杭,元微之贈云:“休遣玲瓏唱我詩,我詩多是别君辭。”……唐史稱:李賀樂府數十篇,雲韶諸工皆合之絃管。又稱:李益詩名與賀相埒,每一篇成,樂工争以賂求取之,被聲歌供奉天子。又稱:元微之詩,往往播樂府。舊史亦稱:武元衡工五言詩,好事者傳之,往往被於管絃。又舊説: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涣詣旗亭飲……以此知李唐伶伎,取當時名士詩句入歌曲,蓋常俗也。’令狐楚詩被用作歌詞,當也是這種情况。尤袤《遂初堂書目·别集類》著録有《令狐楚歌詞》,當即是作爲歌詞的詩。

令狐楚的詩不僅音韻諧和,而且意境優美,最突出體現在他的五、七言絶句中。楊慎、胡應麟都很贊賞他的五、七言絶句(分别見《升庵詩話》卷三、《詩藪》内編卷六),他們的評語頗有代表性。如以下幾首:

玳織鴛鴦履,金裝翡翠篸。畏人相借問,不擬到城南。(《遠别離二首》二)

胡風千里驚,漢月五更明。縱有還家夢,猶聞出塞聲。(《從軍行五首》四)

少小邊城慣放狂,驏騎蕃馬射黄羊。如今年老無筋力,猶倚營門數雁行。(《少年行四首》一)

家本清河住五城,須憑弓箭覓功名。等閑飛鞚秋原上,獨向寒雲試射聲。(同上二)

第一首寫别離之思,屬於‘閨思’這個老題材,但寫法獨特。黄生《唐詩摘抄》卷二評此詩説:‘古樂府《陌上桑》“采桑城南隅”,梁姚翻擬此題“日照茱萸嶺,風摇翡翠篸”;陳張正見擬此題“人多羞借問”。題本《遠别離》,此却融會《陌上桑》諸詩語意成詩,所以爲遠。若擬《陌上桑》作此四語,便不免拾前人破草鞋也。’第二首寫從軍之苦,從軍士思家著筆。徐增《而庵説唐詩》卷九對此首有很好的解釋,云:‘守戍者審聽風聲,聲如有異,時作一驚。月從東照,故云漢月。五更是月將落之際,守戍者刁斗將歇,堡堠寂然,清如水出,此時略得少息,未必便作還家之夢。縱便作得還家之夢,心神不寧,猶聞主將號令,傳呼出塞之聲……總是道從軍之苦。’第三首寫一軍營老將,本爲邊地少年,少年從軍爲國家防守邊塞,那時騎蕃馬,射黄羊(驏騎,不施鞍轡而騎),何等威武瀟灑!如今年老,身手已不靈便,但望着過往的飛雁,仍感到技癢難熬,甚想彎弓再試身手。此首構思頗同王維《老將行》,却能將王維七言三十句之《老將行》,壓縮在四句之中,可謂精當凝練且又意味悠長。第四首,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曾評云:‘首二句言家住五城,本關西將種,雕弓羽箭,整日隨身,爲拾取青紫之具。後言其身手勤能,暇輒縱馬平原,獨試其落雁射雕之技。但見箭拂寒雲,如漢代之射聲校尉之冥冥聞聲必中。此少年之材武,較崔國輔咏少年,只解章臺折柳者,迥不侔矣。’

令狐楚所存之詩皆爲近體詩,總的來看,其詩不求典重,不求工麗,平和淺近,自然流暢,大致與劉禹錫、白居易之詩同道,但似乎又介乎他們二人之間。絶句的成就較高,雖簡潔精當,却能含不盡之意於言外。

令狐楚對於詩歌情韻的追求,還可從他編選的《御覽詩》中體現出來。《御覽詩》雖爲奉憲宗皇帝之命選進,但無疑也可見編選者本人的愛好。關於《御覽詩》的選編標準,紀昀曾云‘去取凡例,不甚可解’(《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六《御覽詩》提要),其實還是可以理解的。紀昀云‘其詩唯取近體,無一古體,即《巫山高》等之用樂府題者,亦皆律詩。蓋中唐以後,世務以聲病協婉相尚,其奮起而追古調者,不過韓愈等數人,楚亦限於風氣,不能自異也’(同上),不就是選取的標準嗎?除韻律之外,此選亦甚重風格的雅正清麗。如全書共選三十位詩人的作品,其中李益最多,三十六首;盧綸次之,三十二首;第三是楊凝,二十九首。李益,‘貞元末與宗人李賀齊名,每作一篇,爲教坊樂人以賂求取,唱爲供奉歌詞’(《舊唐書·李益傳》)。盧綸,‘初,大曆中,詩人李端、錢起、韓翃輩能爲五言詩,而辭情捷麗,(盧)綸作尤工’(《舊唐書·盧簡辭傳》附盧綸)。楊凝與兄楊憑、弟楊凌,時號‘三楊’,‘文學者皆知誦其詞,而以爲模準’(柳宗元《唐故兵部郎中楊君墓碣》,《柳河東集》卷九)。他們的詩與元稹在《上令狐相國詩啓》中所云‘思深語近,韻律調新,屬對無差,而風情宛然’是一致的。這也正是令狐楚所深深愛賞的,也是令狐楚自己在作詩時所追求的。

令狐楚的文集,劉禹錫《令狐公集紀》謂‘成一百三十卷’;《舊唐書·令狐楚傳》云‘有文集一百卷行於世’。《新唐書·藝文志四》著録‘令狐楚《漆奩集》一百三十卷。又《梁苑文類》三卷。《表奏集》十卷(自稱《白雲孺子表奏集》)’。《漆奩集》當即劉禹錫《集紀》所云之文集。《梁苑文類》當是令狐楚爲汴州刺史、宣武軍節度使時的作品,因汴州舊有梁苑,故名之。《表奏集》,亦即晁公武《郡齋讀書後志》卷二中所載《令狐楚表奏》。《郡齋讀書後志》尚載有令狐楚爲《表奏集》所作序言數句,云:‘登科後爲桂、并四府從事,掌箋奏者十三年。始遷御史,綴其藁,得一百九十三篇。’可知此集編成於元和四年,皆爲幕府從事時所作。尤袤《遂初堂書目》記有《令狐楚歌詞》;《宋史·藝文志七》亦載令狐楚《歌詩》一卷。以上便是歷代文獻記載中所見到的令狐楚的全部著作。檢諸南宋諸藏書家如尤袤、晁公武、陳振孫所記,唯有《表奏集》與《歌詞》,可見至南宋時,其他已皆散佚。《文苑英華》所載令狐楚之文,大多出於《表奏集》,故頗疑其一百三十卷之文集宋初便已失之。即使幸存至南宋時的《表奏集》與《歌詞》,元人及明、清諸藏書家再無提及,可見約至南宋末,連這兩種也已不存,這樣令狐楚的個人著作便全部亡佚了。胡應麟説:‘唐集篇帙多者,無若令狐楚一百三十卷、王起一百二十卷、元稹一百卷。至樊宗師凡二百卷,而古今獨盛矣。’(《詩藪》雜編卷二)可是,除元稹集部分流傳下來,餘皆不傳。

令狐楚與他人合著者計有《元和辨謗略》(與沈傳師、杜元穎)、《斷金集》(與李逢吉)、《彭陽唱和集》(與劉禹錫)、與僧廣宣唱和詩、《三舍人集》(與王涯、張仲素)。《三舍人集》未知何人所編,不見宋代公私書目著録,僅見載於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四二‘張仲素’條,南宋時猶存 。《斷金集》亦存至南宋。《元和辨謗略》後經李德裕修訂,改名《大和辨謗略》,南宋尚存。以後,除《三舍人集》,便全部亡佚了 。胡應麟曾慨嘆説:‘唐人倡和寄贈,往往類集成編,然今傳世絶少,以未經刊落,故尤難傳遠。姑記其目於左:令狐楚《斷金集》一卷……《彭陽倡和集》三卷……右據諸家書目備録,《宋藝文志》所存,僅十之四五。至《通考》則僅存《漢上題襟》《松陵》三數種。今惟《松陵》行世,餘悉不存。’(《詩藪》外編卷三)

清人所編《全唐詩》《全唐文》,將其詩編爲一卷,文編爲五卷,搜羅堪稱完備。然亦不乏失之甄辨者,且不注明出處。本書即以上述二書爲綫索,詳究來源,考辨真僞,且進一步鈎沉輯綴,計共得令狐楚文一百四十一篇、詩四十四題六十首。至於誤作令狐楚者則釐而出之,附録於正集之後。正集則分作六卷,編排原則是文依文體,同一體類中則依作年先後爲序,可大略確定作於某一期間者穿插於其間,無法確定者列後。詩則先律詩後絶句,律詩、絶句都是先五言、後七言。同一詩體也儘量以作年先後順序編排,編排原則與文相同。這裏不敢遽言已將令狐楚現存作品一網打盡,尚有待於未知文獻繼續有所發現。

書後尚附有關令狐楚的研究資料及編者所作《令狐楚年譜》、令狐楚子孫的作品,以備讀者檢閲和參考。 owTqUUh7907sUI1u+GoUuNgDD8EEKWg+FQMaCjqHn4FPTY9Ol9wbJbuy4V3hf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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