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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谈《通典》的意义

张国刚

唐代著名典志史著作、杜佑(735—812)撰著的《通典》,是中古史学者案头的必备书。杜佑出身于城南杜氏家族,先祖杜预《春秋左氏传注》,是现存最早的《左传》的权威注疏。杜预还是一位军事统帅,西晋平吴的统一战争中,杜预被晋武帝任命为西路军统帅。唐诗《西塞山怀古》“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中的王濬直取金陵,他就是杜预的部下。

杜佑以门荫入仕(父亲杜希望曾任主管外事工作的鸿胪卿,从三品)。门荫入仕在唐代曾经出了很多人才,比如杜佑之前的开元名臣姚崇 ,杜佑之后的会昌权相李德裕。杜佑并不是一个书呆子,他在地方上任职多年,以处理兵刑钱谷之类事务见长。与先祖杜预是学问家和政治家一样,杜佑也具有学者兼能臣的品质。在德宗朝,他历任节度使、三司使、同平章事(宰相)等重职。《西塞山怀古》的作者刘禹锡曾参与永贞革新,与杜佑交往甚多。杜佑还被王叔文等作为与宦官集团斗争的盟友(杜佑挂名掌管财政的三司使,王叔文为副使掌实权)。但是,杜佑最具有历史意义的贡献是具有开创意义的史学名著《通典》。

一、为什么会有《通典》

中国史学自《尚书》《春秋》以及《史记》《汉书》以来,素有经世致用的传统。而唐宋经世史学中,《通典》《通鉴》最具代表性。

可是,《资治通鉴》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宋元之际的学者马端临在肯定《资治通鉴》贯通古今的同时,又指出了其缺失:“然公之书详于理乱兴衰,而略于典章经制,非公之智有所不逮也,编简浩如烟埃,著述自有体要,其势不能以两得也。” 尽管马端临体察司马温公的难处,但是他依然认为,历朝兴亡的原因未必相似,但对典志的因革损益,却必须融会贯通,原始要终。总之,治国理政需要《通典》这样的书。此其意义一。

三代文明,孔子最推崇周礼。周制尚德礼(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秦制尚政刑(导之以政,齐之以刑),其折中形态就是汉朝的“霸王道杂之”,以及之前的过渡时期高祖至文景时期的“黄老之术”。因此,西汉之前的历史,可以看成是周制与秦制的轮替、较量与折冲的过程,至汉武帝名为“独尊儒术”,实则悉延百家之学,儒表法里、德主刑辅、礼法合治的治理结构,于是定型。

此后,迄于唐宋,则是在佛教入华的助推下,儒家思想走向礼制化、理学化,尤其是从“礼经”向“五礼”(依《通典》是吉、嘉、军、宾、凶)框架转变中的礼制化。五礼制度自汉朝唱始,西晋定制,南朝萧梁成型,唐《开元礼》集大成,从而为杜佑《通典》的《礼典》(前六十五卷沿革,后三十五卷撮要开元礼)提供了编纂基础。汉唐间历史的分分合合,也需要一部“通典”勾连起大一统国家的历史联系。此其意义二。

《通典》意义的第三个方面,与典志书本身发展历程有关。《通典》的基础来自刘秩的《政典》,影响《政典》的则是开元二十五年(737)成书的《唐六典》。

《唐六典》不仅对唐代制度详尽地分类记录,而且很重视所列职官制度的古今源流。每一职官从机构到名称,都用附注小字的方式,追溯黄帝以来的发展渊源。虽立足当下,却力求一个“通”字。我推测,正是《唐六典》这种编纂方式影响了刘秩编纂《政典》,从而进一步影响到《通典》的编纂;而《通典》则直接启发了郑樵《通志》和马端临《文献通考》等典志体历史著作。

如果再进一步追溯的话,唐朝初年史学求“通”的风气已经展开。唐太宗时期《晋书》的“志”和《隋书》的“志”(完稿在唐高宗初年),都是贯通数朝的典制史作品,而且互相对接,叙述了东汉至唐以前的典制沿革。

总之,时代的需要、制度史的发展以及史学著作本身的发展,为《通典》这一划时代的典章制度著作的出现提供了基础。

二、《通典》的贡献

200卷篇幅的《通典》,《礼典》100卷;中华书局《通典》标点本5500多页,《礼典》超过2600页,约占一半体量。这都显示出“礼仪”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意义得到高度重视,是唐宋社会以“礼”入“法”进程的重大表现;也是时人解决和协调对《礼记》经、传认识之矛盾的重大成就。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开门见山的评论就是强调“礼”对于国家秩序的意义,正是这种时代氛围的反映。《四库提要》“大唐开元礼”(150卷)条说:杜佑《通典》虽然比“两唐书”礼志详赡,但“其讨论古今,斟酌损益,首末完具,粲然勒一代典制者,终不及原书之赅洽”。肯定还是《开元礼》原原本本的记录要更好。

就礼制而论,郑樵《通志·二十略》的《礼略》仅4卷,简陋过盛,而且几乎抄自《通典》。《文献通考》有《王礼考》22卷,另有《郊社考》《宗庙考》,整个礼的体系已经不是“五礼”制度。这说明《通典·礼典》一百卷,确实成了“三通”“十通”谱系中的绝响。后来者没有人像杜佑那样,对于“礼典”抱有如此的兴趣。

但是,《通典》的创新工作,却不在《礼典》。

历来论及史部类例源流,都说典志体如《通典》是由纪传体“志”(《史记》是“书”)发展而来、是“志”的专书化。二十四史中的“选举志”“兵志”为《新唐书》所首创,但是,《新唐书》的这两种志都来自《通典》,是杜佑的首创。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政书《通典》影响了二十四史“志”的编纂,而不是相反。其他七“典”,都是杜佑秉承了前人的体例而加以贯通改造。《通典·兵典》疏于具体制度(主要引李靖《兵法》),《新唐书·兵志》也有这个毛病。《通典·选举典》于贡士源流以及唐人的举(科举)、选(铨选)制度记载颇详,这在《新唐书·选举志》中也有表现。

《通典》的资料穷搜载籍,自不待言。但是,杜佑也力求补充新知,比如《经行记》。杜佑族侄杜环怛逻斯之役(751)被俘后在西亚、北非生活了十余年,762年搭乘商船回国,写下了《经行记》。这一年27岁的杜佑在淮南幕府任职,距离他完成《通典》上呈(801)有将近40年,应该属于搜集资料时期。

杜佑同时代还有三个人与西亚知识有关。贞元元年(785)出使黑衣大食的宦官杨良瑶(736—806),因为其墓志前几年发现而为人所知。 与唐朝同朝为官、《皇华四达记》的撰者宰相贾耽(730—805)。另一个就是上面说的《经行记》作者杜环(约生于730年)。杨良瑶比杜佑年轻一岁,比贾耽晚死一年,他们三人都活到了70多岁。假如751年杜环被俘时的年龄在20岁左右,即成丁之际,那么,他应该出生在730年前后,与族叔杜佑以及德宗朝重臣贾耽、杨良瑶属于同一代人。换言之,贾耽、杨良瑶通过同僚杜佑分享杜环的海外经验,可能性非常之大。

《经行记》被收入《通典》卷一九二、卷一九三《边防典》中。杜佑曾在西亚蕃客云集的广州担任岭南节度使,德宗贞元年间(785—804)曾任宰相之职。杜环的游历、杨良瑶的出使(影响贾耽完全可能)以及他们的见闻成为杜佑认识西亚地区的资料来源。

杜佑编纂《通典》的目的是“将施有政”(《进通典表》)。他认为六经中的“父子君臣之要道”等固然重要,但是“率多记言,罕存法制”。他要致力于将礼乐刑政等“法制”文献加以疏通编纂,“上自黄帝,至于我唐天宝之末,每事以类相从,举其始终,历代沿革废置及当时群士议论得失,靡不条载,附之于事。”把各项制度的古今演变及有关利弊得失的议论,汇编于一书,弥补前人缺少贯通性“法制”史著作的空白,以“往昔是非,可为来今龟镜”。

《通典》的内容安排,依次是《食货》《选举》《职官》《礼》《乐》《兵》《刑法》《州郡》《边防》九个门类。把“食货”(经济问题)排在头等位置的史书,秉承了《尚书·洪范》“八政”把“食”“货”置于前列的传统。

总之,新内容、新知识、新体例,就是杜佑《通典》的主要贡献。

三、比较的视野:礼典与法典

杜佑生活的时代是8世纪后半叶到9世纪早期。此时,欧洲的政治拼图正在形成过程之中;东邻日本与韩国刚刚从唐朝学会如何拼写本民族文字。东亚姑且不论,我们看欧洲。

在西欧,杜佑比号称欧洲之父的查理曼大帝(742—814)年长几岁,二人属于同时代人。查理曼活了72岁,杜佑活了77岁,都属于古稀人物。查理曼(红桃K)死后,他的子孙瓜分了帝国,842年的《凡尔登条约》,帝国被分裂为西法兰克、东法兰克和中法兰克三个王国,它们是今日欧盟三个主要经济体法兰西、德意志和意大利的雏形。

在东欧,杜佑死后半个世纪,北欧来的“瓦良格”人留里克(Ryurik,Grand Duke Novgorod,862—879在位)才开始建立基辅罗斯。

真正与中国有可比性的西方国家,是拜占庭帝国(Byzantine Empire),即东罗马帝国,就是前举杜环《经行记》中的拂菻国,又叫大秦。

杜环《经行记》对拜占庭帝国的记载有近两百字,内容比较具体:“拂菻国在苫国(叙利亚)西,隔山数千里,亦曰大秦。其人颜色红白,男子悉着素衣,妇人皆服珠锦。好饮酒,尚干饼,多淫巧,善织络。或有俘在诸国,守死不改乡风。琉璃妙者,天下莫比。王城方八十里,四面境土各数千里。胜兵约有百万,常与大食相御。西枕西海,南枕南海,北接可萨、突厥。”

与唐太宗同时代的拜占庭皇帝希拉克略(610—641在位),是拜占庭帝国历史上最有名的皇帝之一,略次于查士丁尼一世(527—565在位)。希拉克略倒霉的是,他虽然打败了萨珊波斯人的进攻,却因为两败俱伤,为阿拉伯人的崛起提供了机会。经过百年奋斗,阿拉伯人建立了倭马亚王朝,中国史书上称之为白衣大食(661—750)。750年白衣大食为阿巴斯王朝(750—1258)即黑衣大食所灭,杜环《经行记》叫“亚俱罗(库法)”。杜环已经注意到了阿拉伯人扩张兼并:“今吞灭四五十国,皆为所役属,多分其兵镇守,其境尽于西海焉。” 8世纪后半叶开始,黑衣大食处于巅峰时期,加上拜占庭帝国因为破坏圣像运动带来的内部纷争与皇权不稳,东罗马帝国陷入低谷。只是在9世纪,黑衣大食内乱,而拜占庭帝国则因马其顿王朝(867建立)的崛起而开始了一个新的兴盛时期。杜佑生活时代的东罗马帝国,正是从低谷走向繁盛的过渡阶段。

拜占庭帝国对于欧洲最重要的遗产之一是编纂了罗马法。查士丁尼一世在6世纪开其端。东罗马法律教学以《查士丁尼法学阶梯》为基础。740年(杜佑5岁的时候),《民法大全》出版了简要本,而且去掉以往切割肢体之类的酷刑。9世纪末又编纂了一部60卷的修订版的帝国法典。 这个时期与杜佑生活并编纂《通典》的年代相距并不远。也就是说,在唐朝人热衷编纂礼典的时候,罗马人在编纂法典。

罗马法典与唐朝的礼典是两种不同的文明体系。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呢?我想重点是两个方面。首先是“礼”与“法”的区别。礼是行为规范,法也是行为规范。但是,后者侧重权利和义务,物权法是其重要核心;前者侧重秩序与尊严,尊卑有序是其要旨。其次是“制”与“治”的区别。制者,典章制度,所谓盛世修典,灿然完备,属于文化盛事;治者,治理规则,涉及政治与经济利益的规范。我们今天将“法制社会”改成“法治社会”,就是一种进步。

随着历史的推移,东罗马帝国的统治核心区逐渐远离西欧,今日的土耳其、巴尔干半岛、西亚地区,是其主要统治区域。东罗马帝国的制度与文化也与西欧渐行渐远。10世纪中叶(北宋初)东罗马编纂了一本叫作《典仪论》的大书,是拜占庭皇帝——“生于紫室者” 君士坦丁七世(913—920、945—959在位)时期编纂的,该书序言很可能也出自这位皇帝之手。

《典仪论》的内容涉及的是礼仪规范,特别是在君士坦丁堡城内举行的很多宗教游行时的规定。参加者除了皇帝以外,还有数十乃至数百名世俗和宗教领袖,甚至官员们的家人。《典仪论》详细规定了皇帝路经的地点,列举了不同节日的不同着装要求,臣民们不同的欢呼词(有的口号需要用已经消失数百年的拉丁语),以及仪式后宴会上餐桌的摆放位置,等等。可谓繁文缛节。

君士坦丁七世很重视这些细节,在《典仪论》的前言中,皇帝明确说,拜占庭帝国丢弃了罗马帝国的仪式传统,结果使国家“毫无美感”,而他的目标就是重拾传统,让仪式成为“平整干净的镜子,映照出帝国的荣光”,并让皇帝“以秩序和尊严来驾驭权力”。你看,“秩序与尊严”,就是礼仪活动要达到的目的。

我们发现,随着东罗马帝国的“东方化”,典礼越来越成为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准则。“生于紫室者”君士坦丁七世就是其父母(利奥六世与佐伊皇后)为了证明其高贵血统而创立的称谓。紫色需要用名贵的石材制作,仅能从埃及进口,历来是宫廷专用色彩。这种用某种颜色或者质料象征某种垄断性身份的礼仪,也愈益“东方化”。

在《典仪论》大行其道的公元10世纪,拜占庭安娜公主嫁给了莫斯科大公、大名鼎鼎的弗拉基米尔大公(1176—1212)。他的祖母圣奥尔加(Saint Olga,约890—969)是第一个皈依了东正教的基督徒,除了祖母的影响外,弗拉基米尔大公选择东正教作为斯拉夫人的国教,就是看中了拜占庭帝国庄严隆重的典礼仪式。蒙古人的金帐汗国征服斯拉夫人之后,蒙古人血统和遗产也主要由以俄罗斯人为主体的莫斯科大公国继承。

1453年,东罗马帝国被奥斯曼人消灭,拜占庭君士坦丁十一世的侄女佐伊逃到罗马,改名索菲亚公主(1449—1503),于1469年被教皇保罗二世做媒,嫁给了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1440—1505)。东正教的教廷中心也从君士坦丁堡转移到了莫斯科,所以莫斯科号称第三罗马(君士坦丁堡号称第二罗马)。俄罗斯人不仅都喜欢取弗拉基米尔这个名字(如列宁、普京),而且俄罗斯国徽上也继承了拜占庭帝国的双头鹰形象。为什么俄罗斯人看起来像西方,其实总是带着东方的行事方式?是不是因为规范权力的罗马法典,逐渐让位于定尊卑秩序的礼典呢?

如果说,以上所言只是历史的观察的话,属于事实判断的范畴。那么,从价值层面而言,有两点思考:第一,“礼治”与“法治”是东西方治理侧重点的差异,各有特定的历史贡献与价值。采用礼治或采用法治,是各自历史发展过程中,权力博弈、治理结构和社会发展的必然选择,各有其历史意义。第二,东方文明在走向现代化过程中,势必要从礼治走向法治。但是,东方国家比如中国的现代化,理应会将礼治传统融化在法治实践中。而这也许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容之一。

【2022年11月3日,2023年5月修改】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历史系】 xrNR1zYbd0Mk4nBtYbB/OI8zvpe2rKKBkv5WqamjFlldojcdatshFNgumeb1G8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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