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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级、流品与品度

20世纪80年代以前,中国史家总是习惯戴上阶级分析的眼镜把各色人群标签分类,谁一旦被扣上“剥削阶级”这顶帽子,就像惹上瘟疫,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实际上,“阶级”一词纯属舶来品,谈“阶级”首先得知道什么是“贵族”,才能按身份划分出个三六九等来。而“贵族”和“封建”又密不可分。什么是“封建”?简单说,就是君王根据血缘的尊卑亲疏切割出一块块辖地,皇亲国戚在各自的封地里作威作福,说一不二。用这个标准看中国史,秦以后是流氓当道,连皇帝都丢了高贵的血统,一般人的血脉就更没什么正宗可言。艺术标准也坏了章法、失了定力,在高低之间来回乱窜,失去了贵族生活本来该有的味道。所以有人说了句极端话,认为秦以后根本没艺术可谈。

若换个标准,汉代以后还算留了点贵族的尾巴,如魏晋时期仍讲“门阀”,做官选人都要看门第出身。血统品级虽早已不那么纯粹,没有了先秦那般严格的宗子继承关系,宗法谱系也丢散得几乎没影了,可还得靠世家大族支撑门面。当时的人才逃不出几个大姓的掌控。他们不但互相联姻,而且家教谨严,甚至在家里没事就操练朝章国典,门族个个正襟危坐,家中日日钟鼓礼乐,确是以后稀有的景致。所以从魏晋历数下来,还是累积了一些对品味的甄别标准。

近世一些史家嗅到了这股残留的贵族气,如钱穆先生就说,中国人脑海里有很深的流品观念。“流品”往往表现得散漫无形,若隐若现,却是区分“雅”“俗”的标准,在日常生活中被活泼泼地用着,其中的味道很难用西语描述。如官和吏就分两途,给官员做跟班的胥吏被人瞧不起;教书人和衙门里的师爷也有清浊之分,地位大不一样。在科举制度中同样有“清流”“浊流”之别,进士及第算是清流,秀才、举人则沦为浊流,只能沉淀在底层。

最近重读邓子琴先生的《中国风俗史》,邓先生有一个近似的说法,他以“品度”“伦际”观察中国风俗之变。他的意思是,古人有自己一套品评人才、事务的标准,每朝每代均不一样。比如他概括南北朝的品度是“谐谑”“歌咏”“游陟”,北宋则有“宽厚”“沉静”“淡泊”“好学”之风,明代士人被说成“刚劲”“强毅”“刻苦”,清代流行“雍容”“细密”“推延”“条理”的风气,这些描述都从古书中归纳出来,非常符合当时人的生存状态。

按照品度细细赏鉴各朝人物,像是看形态各异的风俗图。比如东汉的异议人士被形容成“匹夫抗愤,处士横议”,这些士子“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彼此借力推广声誉;可一旦看不惯对方,动不动就绝交。天下名士,在他们的眼里统统被归类划等,用笔墨状摹其神态。如有“三君”(一世所宗)、“八俊”(人之英)、“八顾”(德行引人)、“八及”(导人追宗)、“八厨”(以财救人)种种复杂名目。这些对人品性的归类我们现在已经很难辨别其中的确切含义,只能揣测大概的意思,不外是说这些人的精神气质多么木秀于林、夺人眼球。

所谓“品度”还与君王的胸襟气象有关。东汉士林中有“儒学”“文章”“推士”“纠违”“阴阳”“弘道”种种说辞,不过被子琴先生评为“谨严有余,恢廓不足;制行有余,而风采无闻”,大致适应学术一尊、国不两才的风气。汉武帝汲汲事功,开疆拓土,自然需要笼络各类人才;汉光武帝抄袭先祖的管理手段,但人才的多样化建设就显得弱了许多,只是大致延续上代的路子。一般来说,事业型人物少,道德型人物就多。东汉风气淳厚,竟还有“让官”的事情发生,有人拼命想推掉皇帝加封的官爵,让给自己兄弟。现在看来这行为有点犯傻,令人不解。还有一个故事说兄弟俩被饿疯了的劫盗掳去,匪徒正准备把他们煮了喂肚子,不料两人争着恳求说:吃掉我吧,放过我的兄弟。匪徒虽然饿得两眼发晕,还是觉得这兄弟俩太过仗义,干脆把两人全给放了。

到了东汉末年,风气又有变化,影响到对人物品度的评价。曹操用人只重“才”不重“德”,他说只要你有才,即使像汉初宰相陈平那样“盗嫂受金”,干出与嫂嫂通奸和疯狂敛财的勾当也没关系,那些“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人,都要举荐出来,不要有所遗漏。随后有清谈之风,士人夸夸其谈,与东汉士子好发议论批评时政的“清议”有所不同。魏晋士人的品度标准是要精读《老》《庄》,蔑视儒家礼法,甚至对手也受了感染,好像不通晓老庄之学就根本上不了争论的台面。再有一个习惯就是重养生,大家一起吃一种叫“寒食散”的药,味道和效果怎么样我们不得而知。这帮闲人衣食无忧,对音律乐器极为精通,终日喝酒饮茶,放浪形骸,自有一种风度韵味。

宋代以后,品度有变,文人开始把“道德”和“风俗”捆绑在一起议论。苏轼就认为国家的存亡不在于武力的强弱,而在于道德的高低;不在于物质的富贫,而在于风俗的厚薄——一看就知道是保守派的想法,常被改革派讥为迂阔之论。改革派领袖王安石和司马光有个小小的争论,司马光说他好用“真小人”,王安石回答说:要行新法,旧人往往不敢向前冲,只有那些有才力的人敢于担当,等新法实行后,我会把他们统统赶走,换上老成持重的旧人守护,不是很好吗?司马光说:这你就错了,君子潇洒不恋位,很难说动他们出来帮忙;而小人一旦得势,就不会轻易言退,如强令其退,必反目成仇。后来果有出卖王安石的小人出现,让他追悔莫及。

我们现代人习惯用忠奸善恶的品度衡量人物,其实是过于强调黑白两分了。邓子琴品评南宋人物时说:“主战者急君父之雠,主和者审利害之势,均不必以贤奸论。”对主战、主和两类人物,应各有判断的品度。主和者的理由是,应把精力用于“内治”,休养生息,保境安民,所以南宋主和者中也有不少君子。当然,假借和议、想以此牟利的也大有人在,按品度而言,就有“柔媚”“险诐”“模棱”“怯懦”的划分。“险诐”的评价源于一个故事,说一个叫胡纮的人拜谒朱熹,朱熹一般用米饭招待学生,对胡纮也不例外;胡纮很不高兴,不相信山中居然搞不到一只鸡和一杯酒,觉得太受怠慢,以至于后来上书大骂朱熹是煽动伪学的头子。

到了明代,特别影响品度判断的是一种“乡谊观”。同乡按照行省划分是从明代开始的,各护乡情的情况随处可见,这就超出了一般的乡土情缘,颇有一点政治联谊的味道了。明代士人还有一个毛病是好在某个问题上争得你死我活,这一点与南宋辩论是“和”是“战”的国策大局,气象颇有不同。明代好争帝王立统的家事,反复争执哪家皇亲宗室应该继承皇位,多属宫闱私事,结果闹得鸡飞狗跳、撕破脸皮,最后沦为党争,沾染恶名,所以会有“东林虽多君子,然亦有小人;反东林者虽多小人,然亦有正士”的说法。加上阳明心学的影响,一时间士风激荡,讲学以诳诞放浪为美,似乎满街都是圣人。有传说颜山农在收徒时必先打人三拳,才收为弟子,可见放荡得有些无边了。

进入清代,君王以“蛮夷”身份继承明代大统,自然从心理上感到自卑,容易多疑猜忌。文人行为一旦放诞起来,常常激起满人联想,被认为是在重演南宋鄙视胡人的旧把戏,加之言路阻断、官僚苟且,品度的标准自然再起变化。清代多称赞某人谨厚、廉静、退让,认为这是“大人”的品格。有人批评说,这种苟且不过是“乡曲之行”,哪里有什么大人的气象?“大人”的标准应该是在治理国家、维护社稷方面刚毅果决,为天下长久考虑,即使和皇帝闹翻散伙也在所不惜,不计较个人得失,投缘则留,不投缘则去。但现实是大多数官员左顾右盼,生怕乱发议论丢掉官位,不如貌显敦厚、静观不语,既能安坐无患,又可博得廉退不争的美名。清朝被称为“贤人”的人物多属此类。有人感叹,当他们峨冠博带从容踱步于宫廷之内,真是仪态雍容万方,内心深不可测。故时人评价当时士风说:“无其本而冒其位,安其乐而避其患。”在此种风气之下,争论之风自然止息无闻。士人的品度是社会风气的一种风向标,由此可以窥见清人的整体风貌。

晚清民国时期,西风已渐渐侵入国人肌体,功利思想流行无忌,越来越不受儒术枷锁的限制,品度自然又起变化。近人多把国人优胜劣汰思想的勃兴归于西方进化论的影响,实则中国先秦墨、法、纵横诸派都有肯定追求利益的言论,只不过不是中国文化的主流。功利思想被儒家“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观念压抑得太苦,无法抬起头来。谋利之人必须装扮成儒家才有发言的机会。西方天演竞争理论的输入,明目张胆鼓吹逐利优先,恰可与古代功利观接榫。摆脱儒术束缚犹如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放“魔鬼”横行于世,遂使文人“品度”风格大变。

晚清面对西方的反复蹂躏,无法从容应对,历代品度中的“清议”一项也相应增添了新的内容。如道、咸以来,清议渐渐成为抵抗西方污染的代名词,只要批评西人器技之学就容易获得“清名”赞誉,犹如古人“气节”附体,顿时令人激扬亢奋。当时甚至以是否反对洋务作为区分清流和浊流的新标准,如吴汝纶就说:“近来世议,以骂洋务为清流,以办洋务为浊流。”清流党阵营内的辜鸿铭不满李鸿章的理由是认为他只知有“政”,而不知有“教”,用人完全出于行政能力的考量,但论功利不论气节,但论才能不论人品。看上去和过去讨论品度的词语很像,只是内容更显新潮罢了。 yXaZPQPuL3OWNmP3M3j/cdmY2wnKD2oyy2z/LH18jXOBm0wwdrxr3aYEyjGORo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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