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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为浮云遮望眼
——远去的背影

我在没到南大之前,包括在中文系已经待了一段时间,对中文系其实都并不很了解。就像那时很多人对南大也不很了解一样。我有一次乘火车,与人聊天时被问到在哪工作,我如实说了,人家没听明白,继续问是南京哪个大学。那个时候南大的地位有点尬,虽说“祖上是阔过的”,后来不是被瓜分了么。但中文系不同,中文系一直都在,且很有一些拿得出手可以炫耀的人物。但就像很多文人喜欢说的那样,“余生也晚”,诸如黄侃、吴梅、汪辟疆、胡小石等老先生,我没有赶上和他们照面,就是陈白尘、陈瘦竹这些现代文学课上已经熟悉了的名字,我几乎就快要见到本尊了,也遗憾地失之交臂。但中文系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我刚到系里不久,一天听说吴白匋先生去世,系上忙着治丧。我不知被称作“吴白老”的先生是谁,自然也没在意。若干年后,去扬州,看江南三大名宅之一——吴家大院,这个昔日的“吴道台府”,不光是建筑精美令人流连忘返,不只有号称“东南四大藏书楼”之一的测海楼让读书人眼馋,更惊人的是从这座府邸中走出了举国闻名的“吴氏四杰”——他们分别是著名剧作家、教育家、文学家吴征铸;著名医学寄生虫学家、医学昆虫学家吴征鉴;中科院院士、著名核物理学家吴征铠;中科院院士、植物学家吴征镒。而吴征铸,竟然就是南大中文系的吴白匋先生!尽管吴白老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可是无端的,我就是觉得与有荣焉!这份自豪,我想来自南大中文系。

进到中文系大约第三、第四个年头时,那年春节,大年初二,我接到个通知,系里老先生陈赢教授走了,系领导要前往吊唁,让我到花店买个花篮。本来买花篮这个事儿轮不到我,吊死问疾,是办公室主任的“专利”。可是因为寒假,因为过年,主任回老家了。我那时兼了一个副主任,于是,这事就到我这儿了。可我从来没办过这样的事儿。外子是知道我的,把我带到山西路,找到一家花店,定好花篮,交代好相关事宜,让我等着花篮制作,然后便回家了。那天要请哥嫂家中吃饭。花篮做好后,老板装在一辆三轮车上,让一个半大男孩帮我送回学校。男孩蹬着三轮,我在旁边走。走到鼓楼大转盘时,我就蒙了,不知该在哪个路口出去,硬着头皮选了一个我认为正确的,却是越走越不对,计算着早就该到目的地,却依旧前途茫茫。鼓楼这个圆盘太可恶了!曾经我一个同事,骑自行车走在圆盘上,也是不知出路。骑着骑着,不知犯了哪条纪律,还被交警拦住了。与交警好说歹说,终于放行。可是转了一圈,又把自己送到交警面前。交警都忍不住笑了,说:“我要是还不罚你都对不起你转这一圈。”歧途亡羊啊!老是到不了目的地,骑车男孩也急了,话里话外怀疑我是骗子,说哪有找不到自己上班地方的。我说:“你负责送货,你为什么找不到?”男孩说:“我就是寒假到我叔叔家玩的,我又不是南京人。”这就没有办法了!我那时不喜欢问路,就自己折腾,好在到底回到学校了。系领导等了一上午,好不容易等到我出现,立马动身去陈先生家,一转眼看我还穿了不合时宜的红色棉衣,眉头皱起了疙瘩,说:“你不要进去了。”我知道都是我不好,讪讪地立在原地。但是一会儿我就起疑心了,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啊?后来知道,陈先生除夕去世,怕影响大家过年,过了初一才告诉系里。丧事也办得非常低调,没有惊动任何人。我在中文系的本职工作是研究生管理,跟学校的研究生院时时都有联系。研究生院负责教务的陈曙老师跟其他工作人员不太一样,高挑的个子,齐耳短发,一副白边眼镜,难得的是那种文静端庄中透出的书卷气。她做事有条有理的,不声不响就把事儿做好了。研究生院因为直接跟学生打交道,好多办公室不说是鸡飞狗跳,总是声语喧哗的,陈老师那儿,从来都是静悄悄的。好久之后,我才把她跟中文系联系起来,她是陈赢先生的女儿,家风啊。

我住在北京西路二号新村时,常会见到赵瑞蕻先生。我知道他是系里的老先生,他最多在系里看到过我,或者看过也不记得。好多次我在路上见到他,看他步履蹒跚,头上稀疏的白发在风中凌乱,都会跑上前去,扶他过马路。有时是在西门外那条平仓巷——他到学校来或是离开学校,有时是在北京西路——他要回家或是从家里出来。在我,就像帮助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一样,在他,也像遇到任何一个热心人一样。我从来没有告诉他,我其实认识他。周维培老师调走时到我家告别,夫人韩曦是一起来的。韩曦送了我一本书——《我赤裸裸地来——罗丹的故事》,是她和杨苡先生合译的。当时周维培说,韩曦签名无所谓,杨先生签名就有意思了。1999年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杨苡先生,后来看了杨先生的一些文章,有些小崇拜,又知道她是赵瑞蕻先生的夫人,就住在二号新村,心里常常有个小想法蠢蠢欲动:把书拿去请杨先生签个名吧。但我这个人就是想法很多,懒得落实,所以赵先生作古了,杨先生看完百年风景也走了,我的想法仍旧只是想法,多了份不可能实现的遗憾而已。杨先生走了以后,我找出韩曦送我的那本书,聊作一点怀念,我惊讶地发现,韩曦的签名之前杨先生的名字赫然在目。我仔细回忆当日周维培的话,莫非他那时强调的是求到杨先生签名了?而我一直心心念念,枉操了这几十年的心。高兴之余我又突然担心,怕这幸福来得不真实:或者,这个签名其实不是杨先生手迹,而是他们自己添上去的?我没有见过杨先生手迹,无法印证。回想不出周维培当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真应了李商隐的那句诗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什么时候找周维培问问吧,只怕我又是只想想仍不作为。

程千帆先生晚年做的很重要的一件事是整理自己一生的来往信札,他要把这些第一手资料整理好送给学校档案馆。档案馆也很重视这件事,为程先生特别订制了特殊的稿纸,以便于粘贴信件装订成册。程先生有时稿纸用完了,会让我替他去档案馆取。费了很多功夫,花了很多时间,终于完成了,程先生还细致地编了目录,皇皇几大册,档案馆收藏起来了。有一次程先生需要查对某封信件,让我到档案馆把原件借出来。我第一次去借,管理员孩子生病请假了。几天后又去,另一个管理员找了一会儿没找到,说不知放到哪里了,让我改日再去。第三次去,还没找到,说可能弄丢了。我一下就急了,且不说程先生和陶先生两位耄耋老人为这事付出多少,关键是这个损失它没法弥补呀!程先生性子比较急,他自己做事抓得很紧,这么件小事在我这耽搁很久,我已经很愧疚了,结果——而这个结果是老先生无法承受的。我不敢告诉程先生,但心里郁闷,一次上班路上遇到档案馆馆长,便忍不住提了意见。馆长批评了相关人员,大概进行了整顿。当然档案后来找到了,可是我得罪了档案馆几个人。这事儿从来没敢跟先生说过。有一次学校做宣传需要博士生导师材料,宣传部李绪铮老师特地到各系给博导们拍照,因为跟我的工作相关,是我陪着李老师到中文系的各位博导家拍摄的。在程先生家里,书房、小院都拍了一些,工作完成后,程先生为了感谢,拿起毛笔,展开宣纸,写了几张条幅送给李老师。那天恰巧鲁国尧老师也在,鲁老师和我也沾光了哦。我选的是唐人王之涣的句子:“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一次程先生到我办公室里跟我交代些事情,正说着,系里的一位副主任跑过来,布置工作,他从自己办公室过来,路上准备好的话来到就说,没有注意到程先生在,把程先生的话打断了。程先生很平静地说:“我的话没说完,等我说完了你再说。”副主任确实冒失了,挺不礼貌的,但话说出去来不及收住,好尴尬。程先生交代完事情,转脸对副主任说:“我说完了,你继续。”我后来无数次设想,我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处理,想来想去,都没有程先生处理得漂亮!程先生辞世以后,好长时间,一直到现在,巩本栋还是说程先生是饿死的。在医院护理程先生的时候,因为不让进食,程先生一直喊“饿”,直说“饿死了”,本栋说心疼得没有办法,曾经深夜跑出去寻找食物,跑遍周围大街小巷,遍寻而不得,眼睁睁地瞅着先生挨饿。先生当时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但是时时会伸出胳膊紧紧搂住本栋,推他去检查等待的时候也是。先生临终那种对亲人对学生强烈的不舍,让本栋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潸然泪下。

卞孝萱先生为人最是谦和有礼。他自己重听,以为别人也听不见,与人交谈时,声音很大,往往身体前倾,“倾听”这个词用在卞先生身上挺合适的。因为担心别人听不到,卞先生会不由自主地靠近听话人,这时候听卞先生的话就真的如雷贯耳了。

卞先生的谦和表现在他对待年轻人也郑重其事。巩本栋在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时,卞先生是“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副主编,每次见面都热情又郑重地喊“老巩”。本栋那时刚博士毕业留校,整个中心上上下下都直呼“小巩”,只卞先生独特。卞先生当时已是白发苍苍,说话声音也颤颤巍巍的,每次喊得“老巩”诚惶诚恐的。“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中卞先生亲自承担了《刘禹锡评传》的写作,这本书当时是巩本栋负责。一次为了商量书中的一些事儿,卞先生亲自来到我们家。那时我们住二号新村5楼,没有电梯,卞先生就这样走了上来,手里提着两大瓶可乐、雪碧,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暑假期间。看到卞先生大汗淋漓地上来,我们都惊呆了。卞先生就是这样能把身份放低到尘埃里,哪怕是对普通的年轻人。

卞先生的谦恭有礼,我体会最深的一件事发生在程千帆先生去世时。当时中文系在大会议室设了灵堂供师生祭奠,程门弟子分列两侧给先生守灵。我那天带着儿子去谒灵,恰好卞先生也到了。只见卞先生蹒蹒跚跚走到灵前,颤颤巍巍跪下,端端正正叩了几个头。我一时震惊了。吊唁的人很多,在卞先生之前大家都是行鞠躬礼。我自己那时还没有经过丧离,也从没见过如此大礼,但那一刻除了震惊之外,特别体会到一种肃穆庄严,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表达对逝者的敬意情谊。于是我拉着儿子,仿效卞先生,给千帆先生行了跪拜礼。

在恢复博士生招生初期,学校鼓励中青年教师在职攻读博士学位,那两年很多本系、外系的老师报名。卞先生学识渊博、资历深厚,自是报考热门,但精力有限,也不能照单全收。一次录取时,卞先生拿着一叠考生材料来系里,一份一份地告诉我拟录取谁、不录取谁,特别认真。翻到哲学系一位女教师的材料时,卞先生依旧认真地说,这个妇女,就不要了。我看卞先生特别认真的表情,丝毫没有调笑的意味,可他口中忽然冒出的古怪称谓,我差一点就绷不住了。

我们家搬到港龙后,跟卞先生住得很近,去了几次卞先生的“冬青书屋”。书房不算大,深藏了许多珍宝。都知道卞先生喜欢收藏,他有许多名家字画,非常珍贵。卞先生的书房是文化人的书房,和现代一般的读书人的不同。看卞先生书房摆设,听卞先生介绍自己的收藏,我基本不通,但会立即觉得自己太没文化了。

我第一次参加系学位委员会会议时,有些惊讶,都是些老头儿聚在一起啊!我这么说不很礼貌,可当时就是这种感觉。那时学位委员会主席是周勋初先生,委员有叶子铭老师、包忠文老师、裴显生老师、许志英老师、郭维森老师、董健老师和鲁国尧老师,还有当时中文系分管研究生、科研的副主任赵宪章老师。学校规定,分管研究生、科研的副主任天然是学位委员会成员,赵老师是当时唯一的中年人。三十年光阴流转,这些当日各学科的带头人,各自在自己学科领域内做出突出贡献的人,绝大部分已经离世,成为录鬼簿上的人了。记得我儿子在上海路小学上学时,我去接他放学,遇到包忠文老师接孙子,他向我吐槽,辅导孙子语文,答案常被老师否定,因此遭到孙子埋怨,且说自己在孙子那里一点权威也没有,常作为反面教材而被嘲笑。包老师于是自我解嘲地大笑,不是一个学术权威的笑,是慈爱的老爷爷的笑。裴显生老师说话瓮声瓮气的,他说自己一直这么老,刚入学时就被门卫称呼“大爷”,不知是不是夸张。但裴老师年轻时不年轻是肯定的,因为我从认识他到他辞世,外貌真的没有变化。搬到港龙居住时,裴老师住我楼上,虽然他早就去了新闻系,在(中文)系里见不到了,但在港龙电梯里常遇到。有一次他到我们家询问装地暖,详细问了安装公司、使用材料、锅炉品牌等,还把我们地暖安装设计图借走了。设计图后来还没有还给我们,忽然有一天,就听说裴老师走了。

王希杰老师也走了,今年新冠肺炎暴发的时候。王老师留给我最深的印象不是他在系里上班的时候,而是他退休以后。退休的王老师也曾和我住过同一幢楼。每次在电梯里见王老师出来进去,总是带着一条小狗,宝贝得不行,所以那条小狗常常成为我们寒暄的话题。有一天看王老师自己一个人出来,我很自然地就问到了那条狗,王老师说小狗死了,神情很黯然。当时正是五一假期中间,王老师说动物焚化的地方不上班,小狗暂时放到冰箱冷藏起来了,听得我一愣一愣的。我是怕狗的,对狗的喜好都在图片上,典型的叶公好龙,对王老师的做法不太理解。王老师做学问时是勤奋的,特立独行的,他从来不报奖、不申请项目,但学问自成一家。退休后也能怡然自乐。感染新冠肺炎本来已经治好了,谁知突然就走了。中文系老先生长寿的多,王老师刚满八十。

我到中文系的时候,现当代专业的老先生都已作古,资历最老、年龄最大的也就是许志英、叶子铭、邹恬几位老师了,紧接着他们的是汪应果老师。汪老师实在是充满活力的,说话声音也高,笑声也大。他是那时为数不多的博导之一。工作关系,他常到我这儿来。他是常年坚持游泳的,夏天穿T恤,胸大肌、肱二头肌历历分明。到了办公室,便会攥起拳头弯曲手臂秀一下。人是特别直爽的那种。一次跟我聊天,说到自己是父亲的老来得子,但立刻又自豪地说,晚生子聪明。他说自己的家世,说父亲与孙中山是相熟的,为了支持孙中山,曾经捐了一艘军舰,就是冰心父亲当船长的那艘。大哥却是跟方志敏一起革命的,也为革命捐躯了。但是他两头都沾不上光,在国民党那边他是共产党家属,在共产党这边呢,他又和国民党有牵连,总之是说不清。汪老师说这些的时候没有沮丧,他为父兄自豪。汪老师退休以后,夫人得了重病,要治病,要照顾,儿子已经定居海外,于是汪老师夫妇投奔儿子去了。二〇〇几年的时候,汪老师回南京一次,再一次要走的时候到系里来了,挨个跟熟人告别,且说夫人年老体弱,万里迢迢,经不起飞机颠簸,这一去,只怕难回来了。说话时神色凄然,一反往日的放达爽朗。从那以后,再没有汪老师的音讯。中国人信奉落叶归根,汪老师不知还能回来不?

二〇二三年“露似真珠月似弓”的九月初三 rOd0m2ogxGU+F114lRsvkViCrzIGwqsrPKhMrSimw2gO1/MsROkykGCQ+DAxfK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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