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士钊家本来是长沙的一个农民家庭,到了他祖父这一代,就致富了,有田三千多亩。在江南一带,有三千多亩田那是很大的地主了,所以他自称“一方雄长”。到他父亲这一辈,有了钱就开始读书,其中一人中了举,做了官。中国封建社会有这样一种规律:第一代地主,第二代读书。但到了他这一代,二十几个人,都是吃喝嫖赌,不到几十年,把三千多亩田败光,人也渐渐死了,后来就剩他一个在外飘零。章士钊九十多岁的时候跟我回忆家事,讲到这里还十分“慨叹”。中国古代还有一句话:“一代做官,三代打砖。”“打砖”就是卖房子。实际情况的确如此,官宦、地主,能保持好几代是非常困难的。
章士钊的父亲是行医的,他的母亲是家庭妇女,喜欢喝茶,每天早上三大盅,喝过后把茶叶也吃下去。这是湖南人的习惯,毛泽东也是这样,茶喝完后用手去抓茶叶,他的警卫员说这样不是很脏吗,他回答说:茶喝掉茶叶不吃掉不可惜吗!
他小时候也做过八股,两次下场应秀才试,似都未取。二十一岁的时候,考取了南京的江南陆师学堂,鲁迅是江南水师学堂,所以他们两个人都是南京培养出来的。陆师学堂的总办叫俞明震,俞家是陈寅恪的姻亲。当时考试的题目是“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试卷是格子纸,他跟我说当时不够写,于是双行写,一个格子写两个字。柳宗元有篇文章叫《敌戒》,也是发挥这个道理的,就是有敌人不是坏事。章士钊《柳文指要》上就谈到《敌戒》,毛泽东看到之后就很欣赏,让在报纸上登出来。“文化大革命”期间忽然在报纸上出现这样的文章,是有其独特背景的。毛泽东看过两遍《柳文指要》,康生看过一遍,这以后我还要讲到。后来章士钊闹学潮,领导学生运动,他晚年对此很懊悔,说当时没有把技术好好学下去,所以和他一起闹学潮的人后来都一事无成。但他本人当然不成问题,搞学生运动很有名,然后到上海,就参与辛亥革命。当时四个人结拜弟兄:老大章太炎;老二张继,后来成为国民党元老,做到国史馆馆长;老三章士钊;老四邹容,曾作《革命军》。章太炎浙江人,张继河北人,章士钊湖南人,邹容四川人。章士钊一生对章太炎十分恭敬,因为章太炎又是他岳父的朋友。
辛亥初期,章士钊就留学英国,同时兼做革命派报纸的海外记者。这个时候就跟杨开慧的父亲同学,这个机缘对后来产生了重大影响。章士钊学的是逻辑,杨开慧父亲学的大概是伦理之类。民国成立之后,袁世凯很重视他,什么道理呢?袁世凯曾是章士钊岳父的父亲手下的一个将领。章士钊做过老的北京农业大学的校长,北大图书馆的主任。最近我看到北大一个材料,北大图书馆主任最出名的第一个是蔡元培,过去都重视图书馆,所以蔡元培兼任;第二个就是章士钊;第三个是李大钊。李大钊做北大图书馆主任,是章士钊推荐的。这事大家都知道,但为什么推荐?章士钊和我谈过,因为当时北大的教授都是英美派,胡适这些人都是留英、留美的;李大钊是留日的,留日的人比较多,很为当时学界所瞧不起。章士钊后来做教育总长,推荐一个人到北大做教授也很不容易,因为英美派很排挤外人。李大钊不能做教授,做图书馆主任总可以吧,所以章士钊就把图书馆主任的职位让给了李大钊。章士钊与李大钊的关系,就好像师生差不多。我在章士钊家里,看到过李大钊送给他的书。这也是章士钊和共产党发生关系的原因之一。还有,他和陈独秀的关系也很好,当时陈是文科学长。陈独秀后来被国民党逮捕,章士钊为他做义务辩护。听说曾关押陈独秀的老虎桥监狱被拆掉了,这太荒唐,近代史上有很多人在老虎桥坐过牢,应该把它作为一个历史的见证。
章士钊为什么喜欢李大钊呢?因为章士钊作的文章是文言文,但他又反对桐城派,桐城派文是过去认为的最好的散文,五四时期两个口号:“选学妖孽”“桐城谬种”。章士钊也瞧不起桐城文,他的文章可称作“逻辑文”,用西方逻辑之理来写中国古文,具有独特的风格。“逻辑”两个字是谁定的译名?是章士钊。在章士钊之前,严复翻译这方面的书,称为“名学”。章士钊认为“名学”的翻译,不很恰当,他就学习佛经音译,译为“逻辑”。章士钊在北大讲逻辑,和后来的金岳霖等逻辑大师,有所不同。后者是纯粹地把西方的逻辑搬过来,而章士钊是拿中国古代的墨子、名家,来印证西方的逻辑。他认为中国虽然没有“逻辑”这两个字,但逻辑的道理是被认识到了的。他认为二者是沟通的,他的书《逻辑指要》的特点就在于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印逻辑丛书,这本书得以重印。他过去的书都是讲义,没有出版,后来抗战期间才印成书。当时他的儿子章用在香港养肺病,就替他校勘。章士钊有两个儿子,最喜欢的就是这一个,可惜早亡。周恩来曾说过:章士钊先生一生三《指要》。第一个就是《逻辑指要》,是找他最喜欢的儿子章用校勘的;第二个就是《柳文指要》,是找我替他校勘的;第三个是《论衡指要》,没有成功,本来也要找我帮他做的,但九十三岁时去世了。
逻辑是章士钊最大的特点。他治中国古代文学,完全用逻辑的道理来研究。他之所以喜欢柳文,是因为他认为柳宗元的文章合乎逻辑。章士钊一辈子喜欢柳文,喜欢到痴迷的程度,几乎等于和柳宗元合二为一。
别人反袁,袁世凯都要通缉,章士钊反袁,袁世凯不通缉他,这是袁看在他岳父的面子上。他反袁的时候,和岑春煊在一起。岑曾是清朝的总督,民国时以反袁著名,岑春煊对他也是很好的,当时他们在桂林。抗战时章士钊则先后在桂林、重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他是蒋介石方面的五位和谈代表之一。为什么要他做和谈代表呢,就是因为国民党知道他和共产党的关系深,特别是和毛泽东的关系深。所以,和谈代表中,毛泽东第一个接见的就是章士钊。以后就留下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做中央文史馆副馆长。
当时文史馆成立,馆长、副馆长共四个人,馆长符定一,符的名气并不如另三位副馆长大。毛泽东最先考的学校是符定一当校长的学校,考取后没有去上,而是上了杨开慧父亲的那所学校,但是符定一很喜欢毛泽东的作文,所以毛泽东一直很尊重他,把他当作老师。毛泽东是革命家,但是他非常尊师,黎锦熙教过他,毛泽东和黎锦熙的感情特别好。因为章士钊晚年和我的关系好,所以我和湖南的很多老辈都很熟,跟黎锦熙也常来往,到他家里去玩。黎锦熙所藏的毛泽东的信件,我都看到过。比如一封信上有这么一句话:“生得吾师,如婴儿之得慈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毛泽东对黎锦熙也是很照顾的。符定一去世之后,就三个副馆长,第一副馆长柳亚子,柳亚子资格最老,是南社的发起人、主盟,而且和毛泽东有唱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第二个是叶恭绰,曾是北洋政府的交通总长,字、画、诗词俱佳。第三个才是章士钊。符定一死了,柳亚子后来也死了,叶恭绰又被打成“右派”,所以文史馆馆长必然就落到章士钊身上。
章士钊与毛主席和中共有特殊的关系,他和杨开慧的爸爸杨昌济是留学英国伦敦的同学,刎颈之交,回国之后章士钊做了教育总长,杨昌济只做了湖南一所师范的校长,章士钊就把他弄到了北大教书。杨开慧也去了,因此毛泽东也到了北大。这是第一个关系。当时留欧勤工俭学需要有钱,毛泽东写信给章士钊借钱,章士钊跟当时的湖南督军谭延闿借了三万大洋,就给了毛泽东。毛泽东分成二十几份,周恩来、陈毅等都有一份,他自己也拿了一份,说“你们去,我不去,我用这钱在国内做调查研究”。当时能这样借钱给毛泽东,不管怎么说都是不容易的。所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毛泽东对章士钊说:我要还你钱啊。最后就是除了工资,每年年底给他一张支票,章士钊拿到钱也不用,主要是周济别人。因为章士钊过去的那些朋友、旧部下,后来有不少穷得很,于是这个来给二百,那个来给三百。这是第二个关系。第三个关系,大概在上海开中共党代会的时候,章士钊也帮过忙,但这事我不清楚。第四个关系,周恩来在海外组织旅欧支部的时候,章士钊当时正好以教育总长的身份到欧洲去考察教育,他们这些人是不用检查行李的,周恩来去看章士钊,说有一个文件托你转交,你不能看,到某某地方交给某某人。章士钊帮周恩来做了这件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周恩来对章士钊说: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是旅欧支部的名单。还有一个,毛泽东到重庆与蒋介石谈判,谈判后期章士钊去看他,章就悄悄说了几个字“三十六计”。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由于这种种关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毛泽东和周恩来对章士钊是出人意料的好,鲁迅骂过章士钊,但毛泽东竭力保他。章士钊与范文澜一样,是人大常委和政协常委,这在过去是相当高的了。章士钊又是文史馆的馆长,文史馆馆长工资二百五十块,但我看过章士钊的工资单,五百块,其中二百五十块是营养费。他也不用,都交给章含之。
章士钊到香港,是毛主席、周总理派他去的。开张支票给他,空白的,随他去用。所以李宗仁回来后,毛泽东和李宗仁合影,旁边两个人,一个是郭沫若,一个是章士钊。
章士钊一生有三个妻子。原配吴弱男,“弱男”的意思就是比男子稍微差一些,这是清朝末年妇女想要体现自身价值的表现,当时很多的女子都取名“亚男”“弱男”等。吴弱男的父亲是吴保初,吴保初的父亲是吴长庆,吴长庆是清驻朝鲜总督,当时张謇、袁世凯都是他的手下。吴保初虽是将人子弟,但他好文,也有文集,是清末四公子之一。中国历史上有三次“四公子”,第一次是战国四公子,春申君、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第二次是明末清初,陈贞慧、冒辟疆、侯方域、方以智;第三次就是清末民初。很奇怪,都是王朝要垮的时候,有所谓“四公子”之号出现。这四公子都是一品大员的后人:湖南巡抚陈宝箴的儿子陈三立,湖北巡抚谭继洵的儿子谭嗣同,福建巡抚丁日昌的儿子丁惠康,此外就是吴保初。吴保初和章太炎关系不错,当时章太炎很穷,靠吴保初接济。章太炎有一个“秘事”,他患有羊癫疯,越是有病障的人,智慧越高,但聪明与疯子,往往就隔一条线,章太炎的学问很大,可是行事也比较奇怪。章太炎既然有羊癫疯,所以家里人就不替他娶老婆,怕害了人家的女儿。章太炎便和丫鬟生了三个女儿,这个丫鬟是没有名分的。后来他公开征婚,就与汤国梨结婚,生了儿子。吴保初两个女儿,大女儿吴弱男,二女儿吴亚男,都是当时的开通人物。吴弱男的英语很好,是孙中山第一任英语翻译,第二任是孔祥熙的夫人宋霭龄,第三任才是宋庆龄。吴弱男当然也是同盟会会员。章士钊年轻的时候非常英俊,吴家的门第比章家要高,章家不过是一个土地主,他的父亲是个医生,不过就是叔伯中有人中了举人做过小官,跟吴家的门第差得多了。
章士钊搞革命,但不参加党派,当时三个会兴中会(同盟会前身)、华兴会、光复会,黄兴是华兴会的创办人,黄是湖南人,章士钊和黄兴是最好的朋友,但他也没有参加华兴会。当时吴弱男和章士钊结婚,也有意思拉他参加同盟会,但他仍不参加。有一次把他关在房间里,必须要在入会盟约上签字才放他出去,他就是不同意,章士钊这个人倔得很。所以他始终不是同盟会会员。
吴弱男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章可,我见过,以后我会讲到;二儿子叫章用,聪明得不得了。有一段时间吴弱男带着两个儿子住在德国,章可学画画,章用学数学,当时季羡林在德国学习东方语言,所以和他们认识。吴弱男很有气派,季羡林曾经回忆过她的事情,季羡林是农民家庭出身,吴弱男有一次和他谈话,说:我们是官宦人家,你是民家。意思是我们吴家要高出一头。章用觉得此话不妥,但又不好顶撞母亲。章用在数学方面真有天才,我在科学院近代史所的时候,院里设有一个中国古代科学研究室,古代科学研究既属于人文科学,又属于自然科学,其中有一位叫严敦杰,他和我谈过,说章用真是数学天才。后来因为章士钊不做官,经济发生问题,章用就回国了,到浙江大学当教授。抗战时期浙江大学内迁,流亡中非常艰难,上课时黑板都没有地方挂,有一位教授把黑板挂在自己身上,这个教授就是章用。可惜他很早就去世了,章士钊晚年和我谈到此事,还非常伤心。大儿子章可则差不多像一个傻子,这事真比较怪,兄弟两人,相差竟这么大。章可愚到什么程度呢,以他家这样的门第,还不能做个官吗?他在意大利出生,又在欧洲学画,回来后随便怎么样,也至少应该做个美术学院院长之类,结果他最后只在北京美术馆谋到一份差事。章可此人不大说话,当时我在章士钊家里,一张桌子吃饭,这边坐着章士钊,一边坐着章可、章含之,另一边就坐着我,每天摇铃通知吃饭。铃声一响,章可就扶着他的父亲过来吃饭,章士钊吃得很少,章可吃完后就等,把父亲吃不了的饭吃掉,每天如此。菜上来,章士钊给我夹一个,给儿子、女儿夹一个,章含之不喜欢吃肥肉,章士钊夹给她肥肉,章含之说:老先生强加于人啊。整个桌上,章可不讲话,我是客人也不讲话,主要就是章含之讲。章家住的是四合院,正面五大间,当中一大间是客厅,摆着沙发,沙发后面是玻璃书橱,放着《大英百科全书》,墙上挂着毛泽东和章士钊的合影;另一头放着吃饭的桌子。上房这边,原来是章含之的母亲和章含之住。另一边就是章士钊住,外面是书房,里面是卧室。四合院中间是个小院子,栽着苦瓜,湖南人喜欢吃苦瓜。四合院一边是章可住,另一边就是厨房以及保姆等人的房间。章士钊去世后,章含之和乔冠华结婚,仍住在这里。章可则与一个老中医结婚,住到那位老中医那里去了。
章士钊第二个夫人姓奚,就是章含之的养母。第三个夫人姓殷,章士钊在上海做大律师的时候,曾是杜月笙的法律顾问,杜月笙在上海是个无冕之王,青红帮最大的头子,许多人包括大银行经理都要拜他做老师,每年进贡些钱,不这样的话说不定哪天就给绑票了。章士钊抽大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只有三个人可以公开地抽大烟,一个是刘文辉,林业部长,就住在章士钊家隔壁;一个是湖南毛姓家族某先辈的夫人;另一个就是章士钊。每个月由他们的秘书到北京医院,领大烟回来。我亲眼看过他抽,因为他是公开的,也不避我。这第三个夫人就是杜月笙送给章士钊,帮他烧大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她就不敢呆在内地,就住在香港,由章士钊供养。我直到章士钊去世后的追悼会上才见到她,因为她此前一直在香港,不敢回来。她也有一个女儿,是收养的,叫章眉。她是上海谢稚柳的学生,后来成为画家,住在夏威夷。章士钊追悼会上的家属,第一个是殷夫人,因为前面两个夫人都已去世,第二个是章可,第三个是章含之,第四个是章眉。吴弱男于1973年4月去世,终年八十七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她和章士钊不住在一起,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京。他们夫妇二人个性都很强,我发现凡是有成就的人,往往如此。章士钊死在香港,因此在北京的追悼会之前,在香港也开了一次,都非常隆重。北京的追悼会上,毛泽东等送花圈,傅作义主持,郭沫若致悼词。
章士钊有几个笔名。最为大家所熟悉的是“孤桐”,他非常喜欢梧桐,因为书房前面原有两棵梧桐,被雷击死了一棵,只剩其一,所以起名“孤桐”,又有一个笔名“震余”。从这也可看出,章士钊是一个非常执着的人。他的母亲姓刘,刘是“卯金刀”,母亲死后,他用笔名“无卯”,是章太炎帮他起的。其他还有一些小的笔名,我就不一一说了。
大家都知道章士钊被鲁迅骂过,但我知道他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热血的人。我说几件事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有一个清朝的贵族载涛,“载”是皇族,是同治、光绪的弟兄辈。载涛当时非常穷困,章士钊写封信给毛主席,请毛主席帮助。毛主席的回信我看到过,给了八千块,最后一句话是“以为杯水之助”,那个时候八千块可不得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运动很多,以阶级斗争为纲,大家的关系处得都是非常小心,动不动就要划清界限,否则就要被株连。章太炎和汤国梨有个儿子,是工程师,因为贪污,也不知道是真贪污还是被冤枉的,在苏州被劳改。汤国梨当时岁数已经很大,非常痛心,就请章士钊想办法。她称章士钊为三弟,因为章太炎是他们结拜兄弟中的老大。章士钊就写信给毛主席,措辞很得体,说:章太炎是名人,他的儿子是名人之子,外国人到苏州都要去看他,而他被关在监狱里,我请求假释在外。后来真就被放出来了,汤国梨为此写信给章士钊表示感谢。在当时那种划清界限唯恐不及的情况下,他仍然敢为别人说话。为此上面都专门给他打招呼,说你不要惹事了,因为章士钊的面子大,弄上来别人又不能不替他去办。章士钊有一种红信封,专门是给毛泽东、周恩来两位领导人的信,由他的秘书送到中南海,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送到毛、周的案前。这事确实是真的,我有两个例子可以证明,一个是关于《兰亭序》的事,一个是我调回来的事。章士钊和毛泽东、周恩来的关系之深,我前面已经谈过。
章士钊诗手卷
早岁囊书出宛平,天涯何处失逢迎。
髦不愧中山长,马棰常令四海惊。
宁止侍丧夸伟视,每看持节息讻争。平生最服公明贾,赢得时言一代名。
章士钊“一生三《指要》”,第二部是《柳文指要》。他从十三岁就喜欢柳文,不断写笔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住在北京,生活比较安定,开始进行整理。此书分为两部分,一是“体要之部”,二是“通要之部”。“体要之部”先写,对柳宗元每篇文章解释字义、发挥大义等,“体要”之事,就是本体所有之事。写好之后,毛泽东要了去看,看得很仔细,秘书写的两个错字都看出来了。章士钊有两个秘书,一位名叫王益知,是所谓“外秘书”,负责对外事务,包括为章士钊取个款子,甚至买点文具等,因为高级干部有专门买东西的地方;另一个是章太炎的侄女儿,是“内秘书”,实际上事情也不多。这两个秘书,包括门房、司机和厨房人员,都是国家安排的。“体要之部”写好后,又写“通要之部”,“通要”的意思就是“观其会通”。中国古代做学问,不光是讲“专”,还一定要讲“通”。下部“通要之部”写好后,毛泽东又要看,同时还要再看上部,并说还有“友人”要看,这个“友人”就是康生。毛泽东看过以后,对此书有评价,前面是些套话,大意是说:这本书不是马列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但是我们理解,章士钊是老一辈人,世界观已经形成,不要求他再去改变了。重要的是这么几句话:“此书翻永贞政变之案,申二王八司马之冤,扬柳子厚以民为主的思想,斥韩退之以民为仇的谬论。确有新意,引人入胜。”毛主席这段话,我是在康生回复毛主席的信中看到的,这是康生引用毛主席的话:“此书承主席之评:翻永贞政变之案……”后来中华书局写述评的时候,大概也吸收了这个意思。凡是《柳文指要》中提到的“友人”,就是毛泽东。毛泽东赞成的,他写上去,毛泽东不同意的,他也记上去,他们都是很直率的。我举一个例子,从中可以看到毛泽东的政治思想。《柳文指要》上面谈到柳宗元写的《箕子碑》,后来南宋末年的谢枋得很推崇这篇文章,认为这是唐朝最好的两个东西之一,都是表达一种“忍辱负重”的思想。另外是杜牧过和州乌江亭所作的诗:“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豪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毛泽东特别欣赏,章士钊就写道:“有友见此记载,于小杜诗大为嗟赏。”并赋诗纪此事:“柳州箕庙杜乌江,志大男儿总不降。两字叠山牢记取,人争隐忍定兴邦。”“公孙落魄叟回肠,破庙题篇事可伤。一入有心人眼底,化为天地大文章。”
中华书局原来排过《柳文指要》,是小字排的,但始终不敢印。上面让出,中华不知真实意图,能拖就拖。直到“文化大革命”后期,方才出版,当时印了一万部。毛泽东把出版《柳文指要》的事交给周恩来,周恩来指示用大字印出,周恩来的意思是:看这个书的人,都是年纪大的人,小字看不清。出版之前,章士钊写了一封信给周恩来,说此书能出版非常高兴,但需要从干校调一个人回来,帮助他校订。他要调的人就是我。那时我们都在各地干校,包括俞平伯、钱锺书、余冠英、吕叔湘等,留在北京的是极少数。承办此事的秘书叫吴庆彤,就打了一个电话到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当时还没有中国社会科学院,说要把卞孝萱从河南干校调回,去章士钊先生家里报到。解放军、工宣队不知道我,就问人,巧了,一问就正好问到我妻子,她是机要打字员,她说“卞孝萱就是我爱人”。于是打电话到干校,叫我赶快回来,帮助搞《柳文指要》。头天晚上接到电话,第二天行李一捆,独自一个人回到北京,立即赶到章士钊家。章士钊又写第二封信给周恩来,说卞孝萱已经从干校调回,《柳文指要》出版“指日可待”。送一件校样来,我就马上看,看好之后,发现什么地方有错字或其他问题,就提出来。要改动的话,必须有章士钊在旁边盖的一个图章,不能随便改。他交待得很清楚:观点方面你不要动,由我负责;你就负责校勘。
书搞好快要出版了,章士钊给周恩来写了第三封信,报告书已成功,稿子已交;并说我在他身边工作,表现很好。主要是这样一句话:在青年学者中,卞是独一无二的人才,再回干校太可惜。由此,我就没回干校,留在了北京。当然在家里也没有事,但是可以做学问了。他比我大四十三岁,我和他也是非亲非故,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这是因为过去的前辈老人很重视人才,好提携后进,这是非常可贵的传统。范文澜对我这样,章士钊对我这样,匡亚明对我也是这样。
我结识章士钊的原因很简单。章士钊因为年纪大了,不能出去,他要查什么资料,就叫他的秘书王益知到北京图书馆或者科学院图书馆去查。科学院图书馆就在历史所办公室旁边,我经常在图书馆看到王益知,很多朋友都是在图书馆认识的。王益知是报馆出身,不是搞学问的,一般性的查资料没有问题,但深入的工作就不太能胜任,我们经常在图书馆见面,因此他有时候就问问我,我也就告诉他如何如何。王益知这个人品德很好,回去以后就如实地告诉章士钊,章士钊就把我找到他家里去,由此和他认识,这个时候他的《柳文指要》已经写很多了。
章士钊让我专门为他找诗方面的材料,因为尽管过去的人古典文学都是很好的,但章士钊的特色是逻辑,他是从逻辑的角度来研究柳文,所以并不熟悉柳宗元的诗。这种“熟悉”不是指表面的东西,而是指深入的方面,因此他就委托我来搞。好的发现,他就引用到书中去,其中三件事情,他评价甚高。第一件,大家都知道,柳宗元他们的革新是内反宦官、外反方镇,后来就是宦官、方镇联合起来把他们搞下去了。但对此不能泛泛而谈,必须要有更多的特别是新的切实材料,我就从《册府元龟》发现了一条材料。当时的《册府元龟》并没有影印出来,卷帙巨大,又分成好多册,查找起来是极为困难的。这条材料就是:二王八司马一上台,就停了十九个宦官的俸钱,换成今天的话说就是停发工资了。宦官当时的权势已经很了不得了,将相大臣都要看他们的脸色,一次就停了十九人的俸钱,肯定是对宦官很大的打击。这在韩愈《顺宗实录》中都没有记载,所以《册府元龟》中有很多好东西。第二件,唐宪宗为宦官所杀,唐朝有篇小说《辛公平上仙》,陈寅恪认为就是影射此事。而我经过考证,认为此篇小说影射的是顺宗而不是宪宗。《辛公平上仙》的作者李复言就是李谅,是王叔文集团的一个小成员,二王八司马贬后一年,李谅才遭贬,当时的罪名就是“交友不慎”;同时在柳宗元集中有一篇《为王户部荐李谅表》,其中就提到要任用李谅。我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同时考证出李是什么人。这一点同时得到王芸生的肯定,王芸生是《大公报》社长,当时王为报社同仁讲韩柳文,因此对韩柳关系也就很感兴趣,到章士钊家请教,章士钊就叫他去找我。王芸生此人有很多可贵的地方,我和他原不相识,当时我也不过只是科学院的一个普通研究人员,而他是全国政协常委、社会知名人士,但每次我去,他都站在楼梯口迎我。王芸生后来写了篇文章《韩愈与柳宗元》,在《新建设》上发表,有个附记,他说这篇文章写成这个样子,有四人看过,章士钊、卞孝萱、吴晗、郭沫若。那三个人是多大的大家!但关于他们各只有一句话,而关于我却写了一大段话。第三件,顺宗退位,大家都认为是宦官、方镇内外勾结强迫所致,至于宦官如何联系当时剑南西川、荆南、河东三方镇上表请皇太子监国,没有证据,而我则提供给章士钊一些材料和观点。怎么发现的呢?墓志铭能够证史,我在《金石萃编》中发现一通宦官的墓志,这个宦官是山西监军使。唐朝地方上的道都有一个监军使,皇帝不放心道节度使,派一个宦官来监军。当时山西最高的军政长官也就是节度使是严绶。墓志铭上说宪宗即位,为了表彰这位宦官的“殊勋”,将他擢升。严绶是上表请顺宗退位、宪宗即位的三个方镇之一,史书上评价严绶,政事多出于监军,“但拱手而已”。严绶政事一出于监军,而墓志上说这位监军于宪宗践祚,立有“殊勋”。宪宗做皇帝,他一个山西的宦官有何“殊勋”?显然严绶的上表就是他搞的。这就证明宦官与方镇的勾结。章士钊为此专门写了篇《二恨潜通史迹》,说我是用逻辑上的“钢叉证法”,“百不失一”,“孝萱既从联锁中获得良证,而吾于子厚所云外连强暴之一大疑团,立为销蚀无余,诚不得谓非一大快事”。这三件事把永贞革新的许多大问题都解决了,章士钊给予很高的评价。
章士钊第三个《指要》,是《论衡指要》。《论衡指要》的写作差不多是和《柳文指要》同时进行的,后来没有做下去。原本是打算《柳文指要》做好后,就继续做《论衡指要》,他也和我说好了,让我继续帮助他,可是不久他就在香港去世了。外间不知道,以为章士钊有成稿,其实并没有。不过,章士钊的《论衡指要》虽然没有成功,但以前一些阶段性成果,比如发表在《甲寅》杂志上的一些,都已经为人所引用,如刘盼遂的《论衡集解》,当然还有其他人。最近我写了一篇文章,专门谈此事。
改革开放以后,出版了《章士钊全集》。此书编者并不很用心,比如章士钊关于《论衡》的一些阶段性成果,一概失收。章士钊晚年写给别人的很多诗作,也基本未收,编者并没有广泛征求,仅是匆忙成书。我准备将来补一下,但现在暂时还不能做。
《柳文指要》校样
《柳文指要》的重点,不在解释柳宗元文章的艺术性,而是在解释文章的思想性。比如说大家都知道的《永州八记》,柳宗元很出名的文章,章士钊几句话就过去了。人们不太知道的,有政治含义的文章,他解释得很详细:柳宗元为什么这么写,当时有什么用意,等等。二王八司马都被贬后,政治压力很大,所谓“永不叙用”“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因为宪宗最恨他们。柳宗元这个人和刘禹锡不同,尽管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刘禹锡比较旷达,随遇而安;柳宗元对此则一直是抹不开,等于是说他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为什么还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所以柳宗元四十多岁就去世了,非常可惜。他被贬的时候身体已经很虚弱,他得的病我已考出,我从医书“柳柳州救三死方”中考出他得的是脚气病,是维生素缺乏症。柳宗元晚年都住在佛寺中,倾向佛教,这是不能责备的,他这是寻求一种精神上的寄托。柳宗元有一桩事情做得好,刘禹锡不如他,柳宗元一直承认自己“罪状”最重,承认与王叔文关系最好,认为王叔文以利国安民为职志并没有错。他始终没有违背他的初衷,从未说过诸如交友不慎等违心的话。相反,刘禹锡就有过类似的言论,实际上说这些违心话也没有用,皇帝是不会听的。所以在这一点上,柳宗元是很了不起的。一般人在不利的情况下都退避唯恐不及,但柳宗元不是这样,他在贬所还和韩愈争论天人关系,公开表示不同意见,可以说是一个一心为道并且殉道的人。柳宗元被贬后就没有再结婚。顺便说一下,唐朝士人结婚,一定要娶高门大姓;娶不到高门大姓,情愿不娶。元稹的岳父叫韦夏卿,做的官很大,京兆尹,后来又做东都留守,他的夫人是当时大官裴皋的女儿,夫人死后韦就没有再娶,只有一个身份很低的类似于妾的女人照料生活,元稹的妻子韦丛就是这个女子带大的。柳宗元第一个妻子是杨家的女儿,杨家是大族,他的岳父叫杨凭,也做过京兆尹。他的这位夫人身体有些毛病,大概是腿脚残疾,但是他们夫妻感情很好,所以杨夫人死后他就没有再娶。柳宗元的儿女,都是其侍妾所出。所以陈寅恪先生说,衡量唐士大夫有两点:一是“婚”,二是“宦”。“婚”就是要娶五姓女,娶不到五姓女,即使做到宰相也是很遗憾的。所以元稹要抛弃崔莺莺,跟韦家结亲。“宦”就是要做清流官,不能做浊官,比如秘书校书郎,元稹、白居易都做过,这种官不大,但却是清官;如果做个收税的官,就是浊官,永远也做不上去了。我讲这些的意思,主要是说章士钊重在强调柳文的思想性。
章士钊也涉及柳文的艺术性,主要强调两点。一是洁。“洁”是中国古文最高的境界,“洁”有两个含义:意洁、文洁。所以他专门写了一段《古文贵洁》,《人民画报》专门把这篇文字的手稿印出来。这是他比较得意的,他认为柳文的“洁”是得到司马子长的长处。二是讲究虚字。他认为韩愈评柳宗元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所谓“雅”,就是助字用得好。助字用得不好,就谈不上“雅”。另外,章士钊论文主张画龙点睛,文章最后要点出立意,比如柳文《三戒》,都是最后一句话作结,有画龙点睛之妙。
鲁迅为什么恨章士钊呢,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思想倾向方面的;第二个原因是章士钊当时为教育总长,鲁迅只是一个佥事,因为鲁迅参与五四运动,所以章士钊就免了他的职。对学生镇压,并不是章士钊下的命令,但相对于鲁迅来说,章士钊是个思想守旧的人是不错的。不过,我们不能认为凡被鲁迅骂过的,就是一无所取的人。
章士钊如果最后不去香港,很可能不会死。香港这个地方的气候并不好,闷潮、湿度很大,他一到香港就感冒,发高烧,在北京的时候条件好,生病都住最好的北京医院,在香港条件就比较差一些。
《柳文指要》出版上市推迟了一个月,因为发生林彪事件。
章士钊题赠
孝萱老棣指疵。此书出版荷君襄校之力,至为感谢。
章士钊敬赠
一九七一年十月廿六日
《柳文指要》出版后,共送来一百部。章士钊因年纪较大,每天只题两部赠人,首先是毛泽东、朱德等,还包括郭沫若、宋庆龄,第一轮都是领导。当中还有一个趣事,送朱德的书题错了一个字,把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写成了副委员长,因此这部书也就作废了。题完后,用红带子扎好,由秘书送去。题到最后就开始送学界,他就找我去,说要送一部给朱光潜,朱光潜是章士钊的老朋友。又问我北大研究古典文学哪一位最有名,我说据我所知,北大古典文学方面游国恩最有名,他是当时北京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的主任,字泽承。章士钊就送了一部。他很慎重,事后还问他女婿洪君彦,问他晓不晓得游国恩,是否有名。洪回答说知道,是很出名。两部书都是托我送去的,两人当然很高兴,那个时候根本也没有什么书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