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八十有三。几十年来,我除了自己读书、学写文章之外,先后协助过三位先生:范文澜先生、章士钊先生、匡亚明先生。三位先生各有成就,总之都是我们当代的著名人物。能够协助他们做些事情,使我从中受到许多的教育。三位先生的身教、言教,至今使我受益无穷。
范文澜先生字仲沄,浙江绍兴人。绍兴不光是一个历史文化名城,它还和辛亥革命的关系非常之大。辛亥革命之时有三会:华兴会、兴中会、光复会,合起来是同盟会。华兴会是黄兴等创建,地区主要是在湖南、湖北;兴中会是孙中山等创建,地区主要是在广东还有海外;光复会主要是在浙江,尤其主要在绍兴。光复会的名人如蔡元培、徐锡麟、秋瑾,皆绍兴人,所以绍兴可以说是光复会的诞生地和大本营。
范老的故居,我专门去看过,去的时候因为盖大楼,范家的房屋大部分被拆掉了,新闻媒体、社会人士不赞成拆掉范老故居,尚未拆的几间保留下来了。他的家对面有一条河,河旁边就是大通学堂,大通学堂就是徐锡麟与秋瑾所创办。他们创办此学堂,实际上就是借教育学生为名,准备起义力量。训练学生出操扛枪什么的,换句话说,武器也有了,兵也有了。范老的家就在河对面,这边是大通学堂,那边就是范老的家。范老的哥哥名叫范文济,就在大通学堂读书,后来就留在了学堂。有一天,范老的母亲买了螃蟹,让范老到河对面的学堂去叫哥哥回来吃螃蟹,范老刚到门口就不能走了,因为好多清兵把秋瑾绑了出来,当时在抓捕时好像还动了武,当然动武的程度是很有限的。第二天就有报告说:悍匪范文济,因拒捕而亡。实际上是报错了,死的是另外一个人,不是范老的哥哥。但范老哥哥却反而没有事了,因为他不是已经“死”掉了吗。不过“范文济”这个名字是不能再用了,所以后来等于说范文济就没有了“名”,这是非常有趣的事情。此件事情对范老有着重大的影响。
范老在上海浦东读的中学,这所学校办得好,校长是黄炎培。这个后来就跟我发生关系了,所以世事往往因缘而生。范老大学读的是北京大学,校长是蔡元培。蔡元培是绍兴人,是清朝的翰林,又是辛亥革命的元老,以北大办学“兼容并包”名闻天下。范老得到蔡元培的赏识,做过他的秘书。
当时北大教师有不少,对范老影响最深的有三个人:一是黄侃,范老称“蕲春师”,蕲春乃黄季刚籍贯。旧时称人称籍贯,是最尊贵之用辞。举个例子,如称曾国藩为“湘乡”,称李鸿章为“合肥”,称章士钊为“长沙”,这是中国的一个传统。另外一种呢,是用一位和所称人同姓的古人来称呼,例如冒广生,冒辟疆的后人,他到北京,毛泽东和周恩来都接见他,冒称周为“濂溪”,即以周敦颐指代。一是陈汉章,范老称“象山师”。陈汉章现在好像没有黄侃有名,但学兼经史,在当时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后来也曾到中央大学任教。还有一位就是刘师培,但范老只称他“申叔先生”,不称“仪征师”,称呼上与黄侃、陈汉章有区别。这大概是其人品不为范老所重的缘故。实际上,对范老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刘师培,因为刘师培以经学名,而范老最初搞的也是经学。其著作《群经概论》,原是他在大学教书时的讲义,引用刘师培的最多,甚至有全章引用者。北大同学之中,关系最好的是顾颉刚,后来他们在北京组织“朴社”。所以范老早期的书,都是朴社刊印的,现在已很难见到了。
另外一位对范老有过重要影响的,是鲁迅。鲁迅的朋友许寿裳,是范家的亲戚。鲁迅一生中和很多好友最后都不免翻脸,唯独许寿裳与鲁迅始终如故,后来死在中国台湾。范老在北大读书的时候,经常和许家的一个人同去拜访鲁迅。《鲁迅日记》中所提到的“范云台”,就是范文澜。范老本来是鲁迅的后辈,鲁迅当时已是北大的讲师,后来与鲁迅则成为战友。鲁迅先生到南方后,有一次去北京,和中共地下组织有关人员见面,就是在范文澜家里。范老是地下党员。当时他是北平女子文理学院的院长,也请鲁迅去讲学,讲了半个钟头,然后晚上到范老家里吃饭,座中有几个人,就是当时中共北平地下组织中的人。鲁迅去世之后,范老写文章悼念,其中最刻骨铭心的话,意思是:大家都说鲁迅爱骂人,而我认为鲁迅有资格教训人。范老说,有好多人学问或许不错,但人品就不一定好;而鲁迅先生,还没有看到他有哪一件事做得不好的。范老的意思是:自己做得正,所以就有资格教训别人。这一句,代表了范老对鲁迅的评价。
谈到国学,我觉得像章太炎、黄侃这样的,确实够资格讲国学。新式的人当中,范文澜够资格讲国学。因为“国学”,顾名思义,一定要“通”,它绝不是一个专门之学。“专”是需要的,但与“国学”相距甚远。因为中国之“国学”的特点就是博大精深,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经史子集”。范老在早年,四部都有著作。经部是《群经概论》。经学实际上是范老当时最拿手的,因为他是跟刘师培学的。如果就学派而言,主要属于古文经学,同时沟通古、今文经学,这也是刘师培的特点。史部是《正史考略》,就是把二十五史(二十四史加《新元史》)都考了一下。子部是《诸子略义》。这本书后来已找不到了,编全集时才幸而找到一本。集部就是那本最著名的《文心雕龙注》。
《文心雕龙注》这部书前后有两名,最初叫《文心雕龙讲疏》,是范文澜先生在南开大学做讲师时的讲稿,在天津印行,梁启超作的序。南大中文系藏有一本,上面还有范文澜题赠黄侃的字,大概是黄侃死后归于学校。最近我看到王运熙先生写文章,他认为二十世纪最好的三部“讲疏”,范文澜先生的《文心雕龙讲疏》是其中之一。由《讲疏》后来发展成为《文心雕龙注》,此书先后有很多版本,今天大家所看到的是最后的版本,就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本子,也是目前最好的本子。曹道衡先生的弟子刘跃进曾写过一篇文章,谈论《文心雕龙注》的价值。范老在这本书里,许多地方已经运用了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只不过他不事张扬而已。《文心雕龙注》每版一次,都新增一次。关于这最后一版,要提到一个人,就是金毓黻,他跟范老是北大的同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金初在北京大学任教授,后来院系调整,进入中科院近代史所任研究员。当时范老就委托金毓黻,找个老先生专门校勘,把错字校出来,由范老改。范老是一分钱稿费都不要的,这一点我下面还要讲到,所以校勘费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在稿费中支出,每个月一次,由范老签个条子到出版社领。那时候我已经在所里了,所以我知道这位老先生,叫王寿彭,河北人,岁数已经很大了,后来就被研究所留用。金毓黻怎么认识他的呢?金经常买书,看到很多书都经此人校勘。王家本来是一个地主,不愁衣食,就买书来校。他和我说,《丛书集成》中收有他家刻的丛书,他还送给我一部版本很好的唐代人的集子。王寿彭家里原来是有钱的,他的图章是吴昌硕刻的,吴昌硕刻章贵得不得了,当时有“吴昌硕治印得中人产”的说法,可见其润笔收入之丰。后来王家穷了,书就卖出来,金毓黻买到他校的书,就介绍给范老,专门代他校《文心雕龙注》。他是怎么校的呢,是用两个纸条,一个纸条盖在书上,另一个纸条盖在校样上,各抠一个洞,只看到两个字。逐字对校,这是最好的校法,否则一眼就漏过去了。校勘,愈是熟悉书的内容的人,愈校不出来。我听任继愈先生讲过一个故事:曾国藩做两江总督时,要人缮写奏折,找的人是字写得好,但文章不通。什么道理呢?文章不通的人,照字写字,不会出错,同时也不会泄露秘密。任先生主持校《大藏经》,主张不用找水平很高的人,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从中可以看到范老这个人,错字是要消灭的,稿费是不要的。叫他再作一个序,他也不肯作。
范老早年四本书,代表他经、史、子、集四部的成就。四部皆通,可称“国学”之师。在此之外,还有一些小书,对他本人来说可能不重要,但是比较有意思。比如《水经注写景文钞》,《水经注》大家都知道,这本书就是把《水经注》中写景的文字钞到一起。他的观点是:柳宗元山水记是千古绝创,但柳的山水记,仿效的是《水经注》。这个观点是正确的。研究学问,讲究的是考镜源流,这就是一例。当然这本书还有一个序,在序中他主要是发挥政治见解,说《水经注》写景写得很美,而现在我们有很多好的园林,却被官僚、地主霸占,搞得乌烟瘴气,等等。这是学术以外的观点。抗日战争初期,他写了一本书《大丈夫》,开明书店出版。这本书是比《水经注写景文钞》更小的东西,但讲的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些英雄人物,表彰他们的精神,目的是宣传抗日、宣传爱国主义与民族精神。这是件大事,他也搞普及工作。
范老两次被捕。当时他经常在课堂上讲马列主义,这当然是免不了要被捕的。一次是蔡元培,一次是许寿裳和其他一些教授,把他保出。他们的理由就是:范文澜这么一个书呆子,他绝不可能搞共产主义。范老跟我们谈过,他从一个爱国主义者转化为一个共产主义者,主要就是从抗日开始的。他年轻的时候,就受到秋瑾、徐锡麟、蔡元培、鲁迅的影响,很早就具有爱国主义精神。他最恨国民党不抗日,而拥护共产党抗日。
早先的五四运动范老并没有参加,他瞧不起五四运动中的某些人,认为某些人“浮躁”。他也不赞成白话文,他认为白话文所能表达的,文言文都能表达,没有必要换一种文体。后来他接受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最重要的一条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他觉得这句话文言文没有办法表达,这时才认为需要白话文。他后来写的书全是白话文,但是他的白话文中还有骈文的影子,写到得意的时候,都是四六句,因为他最赞成刘彦和,他认为《文心雕龙》表达如此艰深的道理,用骈文比用散文还要自如,骈文运用至此,可以说达到了至高无上的境界。莫砺锋教授的一位女博士弟子,我并不认识她本人,她的一本书出版,本来请莫教授作序,莫教授客气不肯作,遂请我来作,我就引用了范文澜先生的这句话。另外又引用陈寅恪的话:骈文什么时候最好,一个六朝,一个宋代。因为六朝与宋代思想自由,骈文等于是戴着镣铐跳舞,如果思想不自由,没有办法做好。陈寅恪先生说庾信《哀江南赋》之所以写得好,是因为有真实感情,只要有真实感情,骈文照样可以运用自如。北宋灭亡时宋室皇太后之告天下书,出自汪彦章,这个很难写,但他写得非常好,很感人。范、陈两位大师不约而同,都不排斥骈体文。
范老曾两次入党。第一次入党后失去了关系,第二次入党是在河南。那时他四十几岁,在开封的河南大学教书,抗日战争已经爆发。范老放弃河大的教授不做,开始在当地参加游击,他还写过论游击战争的文章。那时候刘少奇大概在那一带活动,推荐范老去延安。这时候突然有人到范老家搜查,他就把刘少奇的信吞入肚中,不然查出来就麻烦了。后来他就到了延安,之后做了毛泽东的历史顾问。
范老在延安讲经学,毛泽东、董必武等都曾去听。听过之后毛泽东写封信给他说:你经学讲得很好,并且是用辩证唯物主义观点来讲经学,但这不是当前的急需;当前的急需是要为我们广大的革命干部写一本通俗易懂的《中国通史》。因为毛主席有个观点,要革命,不但要知道中国的今天,还要知道中国的昨天。中国的昨天就是历史。所以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范文澜。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就是这样开始写的,目的就是为广大的革命干部补习中国文化,了解中国的昨天,更好地开展革命。范文澜的《中国通史》,撰写于延安的窑洞,窑洞的生活是很艰苦的,支起一张板,用个小油灯,油灯还不是豆油灯,而是杂油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白天黑夜地写作。范老这个人是非常认真负责的,下面我还要讲到这方面的好多事情。因为这样写作把眼睛搞坏了,所以他晚年就凭一只眼睛工作。范老窑洞的隔壁,是刘少奇的窑洞,他和中共三个高层领导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的关系都是非常好的。
当时延安有两个研究室,一个是政治研究室,主任陈伯达;一个是历史研究室,主任范文澜。这两个主任,尽管陈伯达后来比范文澜显赫,因为范老不肯做官,但最后的结局则是大相径庭的。陈伯达后来成为一个假马克思主义者,不必谈了,而范老则名节始终。这给我们一个很大的教训:一个人要淡泊名利。陈伯达要不是利欲熏心的话,他也不会走到那样的下场,和林彪、“四人帮”混到一起,被毛主席称为“假马克思主义骗子”。
范老有几位助手,之后都很有名。当中有一个最初并不起眼的人,就是田家英。田家英是替范老拿书的,范老说要一部《宋书》,他就替范老去拿《宋书》,要一部《旧唐书》,他就去拿《旧唐书》。田是小学徒出身,但人很聪明。历史研究室和政治研究室经常来往,陈伯达到范老这儿来,看到田家英这个人很不错,就说范文澜你把这个人给我吧。当时田家英不是写书的,所以范老也就把他给了陈伯达的政治研究室。就在陈伯达那里,田家英受到毛泽东的赏识,后来成为毛的政治秘书,一直做到毛泽东办公室的主任。章士钊先生跟我讲过:代表毛主席到他家里传话,都是田家英。田家英对范老是终生感激不忘的。范文澜同毛泽东,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不同时间去世。天下就是有这样巧的事情!所以每当毛主席过生日的时候,范老就要请住在他家中的几位助手吃饭,他不是说自己过生日,而是说毛主席过生日。在这一天,田家英为庆贺范老生日,必请范老吃饭,还有几位朋友作陪。范老和田家英的关系确实非常之好。范老一向对人很好,所以田家英尽管后来地位重要,也始终不忘记范老。
毛泽东在延安写了一部有名的书《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第一段是《中国社会》,他在上面说:这一段是我和延安的几位同志合写的。初稿是延安的同志写的,就是范文澜。毛主席称范文澜为“活字典”,有什么事经常找他商量,因为毛主席进行决策时,需要参考历史上的东西。“文化大革命”时戚本禹这些人要打倒范文澜,当时称他为历史学界保皇党的祖师爷,说他下面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南霸天”,一个是“北霸天”。“南霸天”是刘大年,“北霸天”是黎澍,都是我们所的副所长。结果毛泽东在天安门上与范老见面时,握着手说:现在有人要打倒你,我坚决地保你。因此也就没人敢打倒他了。范老这个人不是在政治上有野心的人,毛泽东看人那是很清楚的。
范文澜在延安开始撰写的《中国通史》,当时的计划是写三本,一直写到五四运动。后来由于“整风”,停了下来,只写了两本,写到鸦片战争以前的古代部分。近代史部分,是后来补的。所以两部分的体例不一样,用范老的话来说就是前面的部分是按年代顺序写,后面的近代史部分,则是纪事本末体,比如一章写鸦片战争,一章写义和团等。原因在于范老后来已经没有精力写了,按时序体例很费事,而按分章纪事来写,则各成体系,相对较易。因此后来分成两部书出版:《中国通史简编》和《中国近代史》。实际上《中国近代史》原应是《中国通史简编》的第三册,因为后来成书的体例不同,遂分作两书。
《中国通史简编》不光在延安出版,后来在其他地区也有出版,这是中国第一部用辩证唯物主义观点撰写的中国通史。当时因周恩来在上海思南路周公馆进行国共和谈,在上海出版此书的稿费就由周恩来带回延安。那时候延安的生活非常艰苦,但范老把这笔钱存在折子上,一直到死都没用过,临死的时候交了党费。
《中国通史简编》后来续写成《中国通史》,共有十本。
“文化大革命”前,毛泽东派女儿李讷——和江青所生的,到范文澜家里去,传达毛主席的话:中国需要一部通史,还要你来写。范文澜说:我观点旧了,不能写了。李讷说:我爸爸考虑过了,在新观点没有出现之前,仍按你的观点,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写。范老就接受下来了,一夜没有睡着。后来就安排,在所里开了一个会进行布置。当然最后没有写成,但这事可以说明,毛泽东对他始终是很信任的。
范老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去世的,夜里发心脏病导致不治。本来我们几个助手住在他家里,他家里人少,他住楼下,我们住楼上。住的是什么地方呢,就是在今天北京师范大学对面的一个高干居住的地方,都是一栋栋小楼房。他的隔壁是华罗庚,前面是荣毅仁,旁边是周建人,都是知名人士。因为周建人、华罗庚、荣毅仁这些人家都有秘书,所以这个地方还组织了一个秘书食堂,我们在范老家住,在这个食堂里吃。
范老的生平我就讲这些。下面重点讲一下有关他的事情,都是让我印象最深刻、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前后次序,就不一一排比了。
清初有一个浙东学派,一个浙西学派,浙东学派以黄宗羲为首,浙西学派则是以顾炎武为首。浙西学派注重经学,浙东学派注重史学。黄、顾是明末清初所谓“三先生”中的两个,都是有民族气节的人,主张经世致用。范老做学问、写文章,受到他们的影响,讲求经世致用。浙东还出了一个人叫章学诚,也是范老的同乡,章学诚有句名言叫作“六经皆史”,范老给我们解释他的用意说,当时的经学家势力很大,比如戴震这些大家,不大瞧得起治史学者,更瞧不起像桐城派这些作空疏文章的人;章学诚是搞史学的,他故意提出一个口号“六经皆史”,就是把你们经学家的地位拉得和我们史学家一样,经书也是史书。其深意在此。后来范老提出的一个口号:我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要变经学为史学。他说,过去都要读经,现在不读了,还是要研究经学,但不是把经书当作圣人的书来研究,而是把经学当作史学看。这个实际上也是受到章学诚的影响。谈范老早年受到绍兴一地学术影响的人不多,有一年我专门写了篇文章,主要就是讲他与绍兴的关系,《新华文摘》全文转载。总编还写了封信给我:“尊敬的卞先生:你好。大作《忆范文澜先生》已拜读,填补史学界空白,获益匪浅。故安排转载在本刊2005年第4期“人物与回忆”栏,以推荐于更多的读者。”这说明总编很重视这篇文章。不是我文章写得好,而是范文澜这个人实在好。
范文澜先生学马克思主义,与一般人搞马克思主义绝不相同。他主要就是以马克思主义之“矢”,射中国文化之“的”。你看他的书上,不多写什么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当时写文章都要引用革命导师的话,但他却不大引用,而是把这些融会贯通到整个思想当中。懂马克思主义的人也有,懂中国传统文化的人也有,但是像他这样结合起来的人,而且结合得如此精熟、如此自然、如此成功,的确很少,所以他才成为第一人。只懂马克思主义的人,如胡绳;只懂旧学的人,如顾颉刚,都不能与范老比。我还有一比:钱锺书搞比较文学好,就是因为他既懂传统的东西,又懂英文。现在大家都崇拜钱锺书,但是走钱锺书路子的人很少。达到他英文如此好的程度还不太难,但是传统的东西要想达到钱锺书的水平就很难。钱锺书的父亲是钱基博,家学渊源,再加上他又是留学生,所以一结合起来就成为比较文学的大家。但是走他的路子很难。以后要想再出一个像范文澜这样的人,也很难。就像我前面说过的,搞国学的人,有几个能将经史子集四部贯通?范文澜专心搞国学是在他中青年的时候,后来参加革命就开始写通史,主要精力放在了这上面。实在地说,如果他一辈子搞国学,那成就必定是大得不得了。今天所重印的著作,都是他年轻时的作品,就已经达到那样高的水平了。后来转了一个大弯——当然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总之,我要着重讲的是他运用马克思主义,深入浅出,不是那种好像不可接触的样子。他也不是盲从的,例如他对中国民族的形成,与斯大林提出的“在资本主义以前的时期是没有而且不可能有民族的”观点就有不同。斯大林在当时是多么大的权威!范文澜敢于独抒己见,提出汉族自秦、汉以下已形成民族的主张,有理有据,是多么难能可贵。
范老提倡的是“二冷”主义,一个是主张“坐冷板凳”,一个是“吃冷猪肉”。这个是什么意思呢,“坐冷板凳”就是你要耐得住寂寞。读书尤其要坐冷板凳,特别是今天,坐冷板凳是非常难的,今天的物质诱惑太大了。不受这个诱惑,安下心来读书,很重要。“吃冷猪肉”就是只要你有成就,即使当时的人不了解你,你死了以后人们也会把你的牌位放到孔庙中。孔子在当中,旁边是什么“亚圣”等,再两边是从祀的人如韩愈、朱熹这些,你也在当中。祭孔的人,也祭这些人,都是用猪肉来祭,当时猪肉都是冷的,所以叫个“吃冷猪肉”。“吃冷猪肉”实际上是最高的待遇,一个人死了以后能够从祀到孔庙之中,那是很难的了,从前都要经过多少人的“推荐”,皇帝的批准,审查合格的。现在外面流行一个对联,“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这话不是范文澜的原话,但这话流传也没有多大的害处。有的人以此表扬范老,实际上范老并没有说过,他只说过“二冷”。因为在范老的想法中,坐冷板凳也不应只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直坐下去,可以坐到死。别人把它概括成“十年冷”,以对“一句空”,当然也没有问题。
范老还有一个概括,叫作“天圆地方”。天圆地方,这是古代人在不了解宇宙真实情况下的一种认识。范文澜先生借用这句话来说明一些问题:“天”是脑袋,脑袋要“圆”,脑袋不能“方”,脑袋“方”了就僵化了,就是石头脑袋,不能思考了,也就不能发现问题,提出创见。所以脑袋要“圆”,“圆”的意思就是要灵活,才能够想问题、考虑问题。“地”就是屁股,屁股要“方”,屁股不能“圆”,屁股“圆”了就坐不住了,“方”才能坐得住。范老常说:这个人不行,这个人屁股坐不住。所以“天圆地方”就是脑子要能思考,屁股要能坐得住。那个时候兴贴大字报,范老有一天跟我讲:“贴大字报有什么用哟!写一万张大字报不如坐下来读一种书哟!”这个话我当时不好对别人讲。今天废除了大字报,这个东西确实没有用,但那时候大字报铺天盖地。范老认为不读书写这个有什么用!说张三不好,说李四有毛病,你自己坐下来读书不好吗?!他就赞成读书,“天圆地方”。当时的论调可高了,说什么“知识要公有”,知识怎么能公有?当时批评知识私有,要公有,但我的知识怎么能通给你?我想的问题怎么能通到你脑子里?范老有一次在本所的大会上发言,这个胆子是够大的,他说:你们提倡知识公有,我提倡知识私有。好比衣服,你自己皮箱里的衣服穿起来很方便,你把人家皮箱里的衣服拿来穿,就不方便。
范老在北京大学演讲,以及在所里跟我们讲,认为文章要写得好,有三个条件:理论、资料、文字表达,三者缺一不可。光有理论没有资料,空,不是历史;光有资料没有理论,提不高;有理论有资料没有好的文章表达出来,没有人看也白搭,写文章是要给人看的,所以他主张“文采风流”。理论、资料、文字表达都行了,还不够,还有一句话:言行一致。你怎么说的,还要怎么做。我想这个也是他受了鲁迅的影响,他不是说鲁迅够资格教训别人吗,因为鲁迅自己做得正。怎么做到言行一致呢,就是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不要只是纸上写得好,而实际行动不好。
更重要的,范老把他一生的学术总结为四个字,就是我常引述的,“专、通、坚、虚”。他把“专”放到第一位,把“通”放到第二位,这两者是一个辩证的关系。传统的文人都是把“通”放在第一位,扬州学派等都是重“通”。范老说,我们所处时代不同了,因为学问分门别类太多了,所以必须要有一个“专”;但“专”要在“通”的基础上“专”,就不会有毛病了。后一句在今天看来好像无所谓,但当时说这话是有针对性的,当时就是号召“专”,学习苏联,研究历史的人不研究文学,研究文学的人不研究历史,研究古代的不研究近代,研究近代的不研究古代。古代还要分成四段: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辽金元明清。所以大家的知识被弄得窄得不得了。“专”是需要的,但是“专”一定还要和“通”结合。用范老的话来说,你如果专而不通,好像关到一个禁闭的房间里写文章,就这么大一个地方,耳朵、眼睛不接触到外面,怎么能写出好文章呢?!研究古代的要晓得近代,研究近代的要晓得古代,研究文学要晓得历史,当然你还要有一个专门的东西。他说,一个人不专,没有用。范老举了一个例子:两个人,一个是什么都懂一点,但哪都不精通,如果到我这里来做助手,我不会要。因为他所知道的,我都知道;我不知道的,你也不知道,我要你来何用?另外一个人,知道的可能不多,但是学有专门,比如懂甲骨文,我就需要,遇到甲骨文不认识,我就会找他。这当然是他举的一个例子。但还真有此类事情发生,我在扬州工作的时候,扬州的一个博物馆的馆长陈达祚,和我是好朋友,他就跟我谈:扬州没有甲骨,甲骨出在河南,但是扬州有收藏家,收藏有三片甲骨,死了以后就捐给扬州博物馆。扬州号称历史文化名城,没有一个人懂这三片甲骨,更没有人敢写这个解说词。我说,你把它拓成拓片交给我,我来替你找人。我把拓片寄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胡厚宣先生,几天就回信了,这片甲骨说的什么,那片甲骨说的什么,全部弄清。“专”最有用,这是很典型的实例。几十万扬州人,包括我和这个馆长在内,不如一个胡厚宣。专家的用处就在这里,和范老说的例子非常巧合。这个道理现在已经逐渐为大家所认识。在我们“韩愈研究会”的成立大会上,名誉会长任继愈先生说了几句话:韩愈研究的内容很多,又是文学,又是政治、教育等,大家都在写,但你不能说韩愈就是文学家,或韩愈只是政治家,你还得把这些沟通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韩愈。这话实际上的意思就是要把“专”和“通”结合起来。当然,这个“通”不限于一个人“通”,也要把大家的东西结合起来。
“坚”就是要坚定,坚定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是观点要坚定。本来你是这个观点,后来大家批判你,你就改了;不批判你,你又改了,成天地改,这就是不坚定。你认为对的,即使批评,也应该坚持不改,坚持真理。第二个意思是研究的方向一定要坚持。在这一点上我也存在毛病。喜欢的东西,这个弄弄,那个弄弄,今天搞搞《三国》,明天搞搞《水浒》,后天搞搞《西游记》,大后天搞搞《红楼梦》,青年人很难免,我到今天这个年纪也难免。但这样对学术的确是不利的。你在《红楼梦》上写一两篇文章,《西游记》上写一两篇文章,你可以出个论文集,但达不到最高水平。你要达到最高峰,等于说成为一个时代巅峰上的人物,或者对某个学问做出总结性的东西,你必须要下多少年的功夫。最近电视台宣传孟二冬,说孟二冬花了七年的功夫搞出《登科记考补正》,但这在内行看来还不算什么。做学问,哪一个不是花了多少年的功夫!有的人是年轻时就搞的东西,一直到年老时才拿出来。这也就是说,你想在文学史上、史学史上、学术史上占一席之地,必须要下很深的功夫。你可以兴之所至写一两篇文章,但在学问上却不能成系统,最多给人家引用一二而已,细流归入大海了。比如章士钊《柳文指要》,毛泽东说它是关于柳宗元的百科全书,你赞成也好不赞成也罢,只要是搞柳宗元,你都必须去看它一下。还有像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都是下了大功夫的,你可以超过它,但要过相当长的时间。有了积累了或有了新发现了,或者不管是方法上还是资料上有了创新了,你才能说超过它。但即使被超过了,它还是一个里程碑。所以,这个“坚”的两个意思都是很重要的。
卞孝萱题词
光“坚”不行,还需要“虚”。坚持真理,还要修正错误;对的要坚持,错的要修正。范老给我们讲过一件事情,他说你想取消一个学派,光打倒它不行,必须要把它所有的优点吸收过来,丰富你自己,结果是它没有好东西了,自然也就“取消”了。佛教在唐朝出了众多高僧,学问好得不得了,代表当时的最高智慧,可为什么宋朝以后中国佛教就不行了?因为宋朝出了个“理学”,它将佛学的观点和儒学融合到一起,中国化的佛学不能单独地存在了,于是佛教也就流为做做佛事、念念经之类,只剩下宗教仪式而已,其精华已被儒家所吸收,也就不免衰落,同时儒学的地位也就更高。因此,听取别人的意见,是非常重要的,所谓兼听才能明,这方面的道理太多了。
我们看前人,要把前人放到当时的时代条件下。范老当时所处的是什么时代?是个极左的时代,我在北京师大讲范文澜,他们都很受感动,因为范老在那个极左的时代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起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例如当时写出的东西,都极空洞,他就写了篇文章《反对放空炮》,他说我们今天在人民大会堂开史学的会,地方是福建厅,福建前线要打炮,打炮要实弹,不能放空炮。他的意思是写文章说些没用的东西或纯理论的东西,就是没有炮弹放空炮;历史不是单纯的马列主义或社会发展史,单是什么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讲来讲去,没有东西不行,而中国和外国又不尽相同。这话当时谁敢讲?特别到后来,越来越不像话了,史学要“二打”,一打王朝体系,二打帝王将相。什么叫“一打王朝体系”呢?当时认为不能用什么“贞观”“开元”的年号,王朝体系的东西不能用,要用公元。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在今天看来是非常可笑的,可在当时是作为一种史学革命提出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好多运动都是从史学开始的,政治斗争是这样,所谓“革新”也是这样。第二打就是打“帝王将相”,你怎么能提帝王将相?帝王将相就是地主阶级的头子,所以要“打”。范老说我“二保”,一保王朝体系,二保帝王将相。一保王朝体系,他说为什么要保王朝体系呢,第一,提到一个王朝,你就知道它有多长的时间,多大的空间,光提“公元”谁知道什么东西?比如唐朝,大家都知道三百年;五代,五十年,提到一个王朝可以联想到好多内容。第二,王朝是一个客观的存在,你不能否定它,写历史就需要客观的叙述。第三,我们大家都说自己是马克思的学生,马克思写《印度史编年稿》的时候,并没有不采用印度的王朝体系;马克思是我们的老师,他尚且采用王朝体系,那我们采用有什么不对的呢?!二保帝王将相,他说帝王将相在历史上有的起了推动作用,有的起到了拖后腿的反作用,好的作用有多少,坏的作用有多少,你把它写出来,写得恰如其分,写到让他从棺材中跳出来也无法反对的程度。不写怎么行呢?应该是几分好几分坏都要写清楚。以上都是公开的演讲,当时谁又敢说?所以说,衡量他,要把他放到当时的那个极左的情况下。郭沫若敢讲吗?他说“我要到农村去,搞一身泥污”“我要到工厂去,搞一身的油”“我要把我的书都烧掉”,郭沫若的言论全都是迎合当时形势的。范文澜绝不说这样的话,他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与郭沫若完全不同。一个是“浪漫主义”者,一个是“现实主义”者。郭是文学家的气息,范老则是史学家的气息。
我并不为范老回避,他写的文章当中也有偏激的话,即使他说了错话,我今天还是原谅他的,因为在很多情况之下他没有办法。他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
范老这个人不要做官。我前面讲了,他跟毛主席这么深的关系,又跟周恩来是绍兴同乡,和刘少奇在延安是窑洞隔壁,当时延安的条件很苦,范老又是一个旧家庭出身,有很多东西可卖,卖出以后买个鸡什么的还请刘少奇来吃,两个人无话不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只要和这三大领袖随便走动走动,送送书,弄个什么宣传部副部长当当是不成问题的,但他从来不这样。他写的书是送给中央政治局常委,但送书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出版社。书送给毛主席时要改装,把一本书拆装成好多本,天地头留得大,因为毛泽东喜欢躺在椅子上看书,又喜欢批点。总之他私人与毛泽东没有任何往来,他不是要做官的人。范老是第一个做中央委员的知识分子,又是全国人大、全国政协的常委,就三个头衔,但他实际上就是一个处级干部,而且他是不管事的,就是呆在家里写书,每年过年团拜的时候出来与大家见见面,范老常说的话是“我们乡下人进城,给大家敬敬酒”之类,其实他好多人都不认识,他不注重这些事情。当时科学院成立的时候,请他做副院长,他完全够这个资格。但范老上签呈,说自己没有行政能力,如果做副院长,不能完成党的任务。所以郭沫若做了院长,三个理科副院长,一个文科副院长是陈伯达。当时没有社会科学院,科学院成立四个学部:数学部、化学部、物理学部、哲学社会科学部,请范老做哲学社会科学部的主任,他说“我没有行政能力,不能做”,最后调了潘梓年做主任。历史所本来请范老做所长,他又说“我不行我不行”,后来分成三个所:一所郭沫若兼,二所陈垣兼,三所就是近代史所,一名中国历史研究所第三所,范老为所长,他一辈子的实际官职就是这么一个处级干部。刚才说了,他是不管事的,一切事务都交给刘大年,后来范老去世后就由刘大年继任。刘大年原本并不知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是老区一个县里面的教育科长。
过去我们住在东厂胡同一号,就是北大的老地方,范老住的几间房间原来就是胡适的房子,胡适所有的书、档案,全部在我们近代史所,包括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结婚证书,都在那里。因为胡适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带走。前面是范老住家,后面是我们办公的地方,每天早上,他拿着一个茶杯到书房里工作。这个地方最早是黎元洪的房子,办公的地方原是黎家的祠堂,三间,上首一间是他的办公室,当中摆书,都是常用的书如《四部丛刊》等;旁边是助手坐,我也坐过。一直坐到中午,他的孙子,叫小铁牛,拖他爷爷回家吃饭,下午就不来了。后来因为找他的人多,就住到城外去了,也就是前面说过的和华罗庚他们住到一起,北京师范大学对面。我们几个助手,就跟着搬到他家。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能读一点书,不然的话,那就是成天搞运动了。他无形中帮我们挡掉了很多事情,让我们真正地读了些书。他写书的办公桌上经常摆着很重要的两样东西,一个大事记,一个地图。大事记是时间的概念,地图是空间的概念,大事记可以把前后事情连贯起来,地图则可以弄清事情的地点。他这样的做法是很科学的,所以我要特别说一下。
范老不拿稿费。在延安出的书当然没有稿费,在上海出版得到的稿费由周恩来带回,他存起来没有用,死后交了党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他所写的这么些书和文章,一分钱稿费也没有拿过。在人民出版社出书,到年底他写一封信去,将稿费交党费。那个时候到处办“干校”、生产基地,知识分子要下放,到农村去种田,盖房子、买农具,实际上都是花钱的事情。近代史所有一位行政副所长,实际上是一个蠢人,跑来和范老说:范老,您这么多的稿费又不用,都交党费了,不如拿些出来,给我们办生产基地。范老把他臭骂一顿。最后范老亲自写了一封信,说: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名义动用我的稿费,使用必须有我的亲笔签名。他平常的很多信都是由我起草的,而且常常由我们代送,但这封信是他亲自写好,到门口投入邮筒。他是担心我们害怕这个副所长,不敢替他送这个信。后来人民出版社对他解释,请他放心,绝不动用稿费。这种具体的事情,他是一抓到底的。范老从来不拿稿费,而且还宣布一条:你们助手跟我写书,没有稿费。范老明确说跟他写书,既无名也无利,只是书中提一下名字。但实际上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宣传了,人家知道我,就是看到范老的书上有我的名字。我们在外面写书、写文章,照拿稿费,他不限制。所以他这个人是很通情达理的。跟他做事不要拿钱,但自己写书,照拿。
〔补充〕他不拿稿费,当然这件事情很难得。尤其难得的是,他从来没有宣扬过,就是我们几个人知道。他和我们这样讲:“我的工资已经很高了,贡献很少,自己已经很惭愧,如果再拿稿费,就格外惭愧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的工资不低,后来才变得真低了。我就拿范老来说,当时要交工会会费,一百元交一块钱,范文澜每月要交六元一角钱。他是一级教授,工资三百六十块,北京地区的标准;兼所长,加五十块;兼《历史研究》编委,加五十块;兼《考古学报》编委,加五十块;人大常委办公费,加五十块;政协调查费,加五十块;实际上的工资六百一十块钱。章士钊是文史馆馆长,文史馆馆长的工资并不高,才二百五十块;加上营养费,因为他的年纪较大,所以章士钊的工资总共五百块。当时北京地区的大学毕业生分到研究所,叫作实习研究员,相当于大学助教,工资六十二元,与一级教授三百六十元,相差很大。后来大学毕业不拿六十二了,十二级变为十三级,五十六块,这个五十六元一拿就是十几年不动,直到改革开放后。但这个工资也不错了,当时一块钱可以买一篮鸡蛋。所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知识分子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待遇是不低的,只是后来逐步变低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范老觉得自己工资很高,贡献不够,不能再拿稿费。后来外面怎么知道他不拿稿费的呢,在“文革”之前,形势已经开始朝极左方面发展,所以一种事情发生都是有渐变过程的,当时提出一个口号,叫作“取消资产阶级法权”,教授要放弃职称,稿费也要取消,此前要造舆论,于是开始调查,叫各个出版社开个单子出来,稿费拿得最多的都是些什么人。结果,比如人民文学出版社是茅盾、巴金、冰心等,人民出版社当然就是郭沫若、侯外庐、翦伯赞这些,单子开出送上去了,没有范文澜的名字。上面说你们是不是把范文澜的名字漏掉了?他的书发行这么多,怎么没有稿费?出版社回复说他从来不拿稿费。这样,外间才知道这件事。
范文澜题“文心雕龙注”(书影)
范老的字写得也蛮好,但不是那种书家的字。过去不常有这样一种风气吗,请某某人写个毛主席的语录,或某些地方如博物馆请人题些字,等等。很多博物馆都来信请他写个条幅,他就叫我回信,说:我的字写得蹩脚,不能写,请你们原谅。过去我没有在意,最近搬家,还找出了一封人家的来信,他在上面有批语,叫我回复。但是“文心雕龙注”五个字是他自己写的,你们要看他的字,不妨就看这个。他平常用过的纸,包括来的信、开会的通知,他都留着,打草稿用。我现在也是用废信纸、废信封写东西,就受他的影响。他是因为从延安来的,延安的纸非常珍贵,当时在纸上写东西都是“顶天立地”,先拿铅笔写,后拿钢笔写,再拿毛笔写。他的初稿都是写在开会通知、香烟壳、信封的反面等废纸上的,写了之后成篇了,再誊到纸上,也不是什么好纸,普通的白纸,然后再改。定稿了,找人抄到稿纸上,请我们传观、提意见,最后装订成册,送到出版社。我们为书选配插图时,他有批语,说:某某两张图,可以并作一张,省点成本,使书卖得便宜些,减轻读者的负担。这事虽然很小,但说明了他节省的风格。
范文澜信件
范老喜欢昆曲。我也受到他的影响,喜欢昆曲。晚上我们还在用功,他就看看电视,遇到有昆曲节目,就喊我们下来看。他最喜欢的是《太白醉写》等俞振飞的曲目。他有一次看到电视上演《复活》,《复活》是一部名著,当中有一个情节是讲一个公子强奸一位妇女,导致那位妇女最后做了妓女,他就写封信给电视台,不署名,只说是“一位电视爱好者”,认为当中有一个镜头不好,放的时候应该删掉。他就是这么一个迂夫子。当时电视机很少,华罗庚家有一台,范文澜家有一台,黑白电视,华家平常不放,星期六、星期天才放,所以华罗庚的孙子要看电视,就到范老家来看。
许多我们不注意的小事,范老却很注意。《中国通史》写唐朝这一段,有的新发现的墓志铭上写的不是汉文,而是某种民族文字,有的还是突厥文、波斯文等,我不认识,范老也不认识。他就叫我打电话给北京大学一位懂的人,我拿起电话,很简单地说:某某先生,我是受范老的指示,打电话给你,等等。打过之后,范老跟我讲:你怎么能称“范老”呢,你要称范文澜同志。平常我们在家里称呼惯了,但他在这时仍要求我们称同志。他下面的助手给他上签呈之类,用了一个“职某某”,他说:我们又不是做官的,用什么“职”!这事说明他一点官气都没有。这都是一些小事,但小事之中见精神。
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某部的一个局长级干部,二儿子是留苏学生,学科学的。二儿子书生气足,从苏联回来,跟他父亲讲话,讲了一些赫鲁晓夫的言论。实际上这不过就是在家里同父亲的谈话,既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又没有发表到报纸上去,在今天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写信给上面,说我的儿子从苏联回来,有赫鲁晓夫的言论。结果送到湖南去劳改,回来后人简直都不像样子了,都不敢在饭桌上吃饭,而是躲到厨房里去。一直到邓小平出来工作后,方才平反,吃了很多年的苦。在这件事上范老是做错了,但即使错了也有了不起的地方,今天哪有一个高级干部会将儿子送去劳改?还不是都为子女开公司、开条子、批东西。每一个共产党员如果都像范文澜,“八荣八耻”就全做到了。所以,范老在这件事尽管错了,但我还是钦佩他的。
范老三条遗嘱:第一条,全部存款上缴;第二条,全部书籍归近代史所;第三条,骨灰撒到钱塘江。当时,周建人是浙江省负责人,由其主持将范老骨灰撒入钱塘江。第一个撒骨灰的恐怕就是他。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除了著书,还受上面委托,做了一些事情。第一,当时有一个中国史学会,主席郭沫若,不过是挂名。执行副主席是范文澜。他主持编写了一套书《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包括太平天国、义和团、辛亥革命等共十几种,当时中国史学会的机构就设在我们所里。后来研究近代史者,颇依赖这套书。我举个例子:山西有一位近代史学者叫江地,他原来是一位中学教师,根本没有什么书看,他就是买了一套《捻军》六本,把这套书都翻烂了,结果成为捻军史的专家,写了两本关于捻军的书,成为山西大学的教授。我举这个例子是说明这套书确实发挥了作用,当时很多人根本看不到什么书,而他在山西穷乡僻壤,凭借这套书就成了专家。第二,毛泽东指示他主持标点《资治通鉴》,当时就组织北京包括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以及社会科学院著名的教授,在北海租了房子,待遇优厚。现在《资治通鉴》每册后都有诸如“顾颉刚标点,聂崇岐复校”等,这些人都是他请的。第三,二十四史也是毛主席指示他做的,他就交给中华书局,当时中华书局的总经理金灿然,就是当年范文澜在延安窑洞里写《中国通史》时的一个助手,他和范老的关系很好,很多事情都来请教范老。第四,当时全国大搞建设,要测量地震的烈度,所以要普查地震的历史资料,就由竺可桢、范文澜领衔,由金毓黻主编,查遍中国地方志,做出一个《中国地震资料年表》两本,我也参加了这一工作。竺可桢根据我们做的东西,绘制成图,最后还为书作序。第五,西藏发生叛乱时,周总理交给他一个任务,编了一本《西藏地方历史资料选辑》,证明西藏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是他保护《大藏经(赵城藏)》有功。八路军在炮火中抢救出《赵城藏》,后来交给范文澜,他就派人保护,尽可能地利用当时的条件,把这一文化宝藏保存了下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范文澜主持将《赵城藏》移交给北京图书馆。后来由任继愈主持,以《赵城藏》为主要底本,编辑《中华大藏经》。任继愈先生专门有文章谈及此事。这事还牵涉到另外一个人,名字我就不讲了,当时范老很重视这一工作,把它交给手下的一位助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也做了不小的官,这个人认为叫他做这件事是轻视他,因此怨恨范老。但实际上范老交给他做这件事,完全是因为范老重视这个工作。
关于《中国通史》,我主要协助他的工作就是隋唐五代部分。开始的时候,我分搞经济史。范老对几个助手是有选择的:政治史他不要助手,因为在政治史方面,他是有“微言大义”的,我们的思想和他相差很多,无法代他做;而且政治的材料比较集中,主要在二十四史中。魏晋南北朝以前部分,没有助手,魏晋南北朝以前的很多书他甚至都能背诵,有时我在他面前念错了书,他立刻就能纠正,记忆力特别好。从隋唐部分开始,才需要助手。最初我开始做经济方面的助手,因为经济的材料很散,需要收集。我替他收集的材料原稿我还有保存,上面有他的批改、涂抹等。在我之前做这部分的人都没有成功,我是第一个成功的,所以他对我很好。经济史部分搞好以后,他看到我写的一些文章都是关于文化方面的,就叫我搞文学、文化。他后来生病了,最后还剩下两章,一章是《唐代的文化》,就把我叫到他床前,对我讲了几句话,让我依据他的话来写这一章。他讲的精神主要有:唐初唐太宗下诏纂修了好几种前朝史,这就为中国开了一个官修史书的好头,后一个王朝有替前朝修史的责任,设史馆、修史书、宰臣监修。关于宰臣监修我多说几句:因为史书关系重大,故非宰臣不得驾驭,比如宋、辽、金这三史,讨论了好多年没有结果,有人主张宋为正统,有人主张辽为正统、金为正统等,结果宰相一句话,没有什么正统,写三本,这个事情就解决了,历史的政治性很敏感。总之,这个头是唐朝开的,唐初官修史书,建立了中国正史连续不断的传统。唐朝史学的名著,范老叫我着重写两部:《史通》和《通典》。我就问他,《史通》研究的人很多,我应该写它什么东西呢?他说你就写《史通》的“直笔”。后来我就依据他的精神写,反复强调“直笔”与“曲笔”。中国历史上有“直笔”的传统,历代的史家,特别是在改朝换代的时候,为“直笔”而牺牲生命的,不乏其人。书法方面,他叫我写颜真卿。他说:“颜真卿之前,中国书体以‘二王’为正宗,颜真卿出来就变法了,从颜真卿起,颜字就取代了‘二王’的地位,一直到后来都是写颜字。”我们小时候写字临帖,大家都临的是颜字或柳字,柳字也是颜字的一个支派。宋代的四家,都是颜字的支流。他往往就说一个头,下面就由我来发挥。他又说:“颜真卿的字和王羲之的字不同,王羲之的字风流潇洒,这是反映了当时清谈的风气,只有在这一风气之下,才能出现像王羲之这样的字。”所以他反对郭沫若说《兰亭集序》是假的,这我以后还要讲到。他认为颜书代表的是盛唐气象,方严端正;唐朝雕塑壁画中的妇女,都是很胖、很高大、很健美的形象,也都反映出盛唐的气象。唐朝雕塑、绘画中的马都是大马,唐朝以前的都是瘦马。颜真卿的肥字、雕塑绘画中的胖女、画家笔下的大马,都是反映盛唐气象。他对改定的《唐代的文化》很满意,原稿我还保留着。最后,他写了“简短的结论”,这等于是范老的绝笔了。“简短的结论”是《中国通史》每册后面都有的。当时他已经有病了,他在楼下,我在楼上,他就到我房间里去,叫我写这最后的结论。我说我不敢写,他说你放心大胆地去写,写完后我来改。我写了初稿以后,范老改定。他修改的重点有二,其一是强调文化交流,比如亲自撰写的这一段:
各种文化必然要取长补短,相互交流。娶妻必娶异姓,男女同姓,其生不繁,文化交流也是一样,所以文化交流愈广泛,发展也愈益充分。文化输出国不可自骄,文化输入国不必自卑,某一国文化为别一国所吸收,这种输入品即为吸收者所拥有。譬如人吃猪肉,消化后变成人的血肉,谁能怀疑吃猪肉的人,他的血肉是猪的血肉而不是人的呢!
范文澜“简短的结论”
这也是针对当时的情势而发。《中国通史简编》出版后,“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当时除马、恩、列、斯、毛以外,只有三种书能看:一是医书,当时很多下放的人都会针灸什么的,就是因为无事可干;一是《鲁迅全集》,我看《鲁迅全集》,也是“文革”中,认真通读一遍,还做了很多卡片;此外就是《中国通史简编》,在“文革”中印了22万部。所以很多学理科的人,都看过范老的书。“文革”开始后,我前面提到,毛泽东的女儿传话,叫范老继续撰写《中国通史》,他就开始选助手,我是其中之一。他和我谈过关于宋史的看法,当然最后没有实现,但他的这个崭新的看法,我一定要讲出来。他说,宋史应该这么写:第一章写西夏,第二章写辽,第三章再写宋,理由是西夏与辽是在宋朝之前就建立了。过去以宋为主,先写宋再写西夏、辽,这是大民族主义,我们应该按照王朝顺序来写。这样还有一个好处是,西夏、辽写好了,就能明白北宋的处境,两个“敌人”弄清楚了,北宋也就清楚了。第四章写金,南宋与金一起写,就相当于南北朝的写法。南北朝是并列的朝代,尚且一起写,南宋当时向金称臣,怎么能凌驾于金之上?!后来我无法实现范老的想法,所以没参加《中国通史》的工作。他还给我举过很多撰写宋史具体的例子,现在回想起来的有:范仲淹是一个非常清廉的人,没有疑问,但是范仲淹做了很多好事,如办义学、义庄等,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绝不是贪污来的。因此可以通过这件事,写出宋代官俸制度以及士大夫生活状况等。欧阳修的母亲是守节的,如果欧阳修母亲不是守节的话,欧阳修这个孤儿就成长不了,所以在中国古代非常多的守节一事上,我们不能一味责怪;理学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也不全是坏事。这是针对我讲的,因为他知道我也是早孤。王安石变法,开始时许多人都赞成,后来都反对他,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说都是偏见吗?这个东西研究王安石变法的人都没有把它说清楚。我不多说,就举这几个例子,这些问题现在还都没有解决。安徽桐城派研究会,我是顾问,他们出论文集叫我作序,我就学习范老,提出四个问题,当中有一个问题是:姚鼐开始的时候崇拜戴震,要做戴震的学生,戴震拒绝了他。后来姚鼐骂戴震,这是什么原因?后来有一个人根据我的提问写了一本书,书也寄我看了,他的结论是:姚鼐是想学考据的,结果这方面不行,就是做不过人家,所以回过头来又到词章,但是又打着“义理、考据、词章”的旗号,三者并重,实际上在考据方面他并没有什么东西。这个说的还是比较好的。
〔补充〕范文澜前半生是经史子集方面的四部书,后半生主要就是《中国通史简编》与《中国近代史》,这实际上是一部书分成两部。看这部书主要看前四本,这四本是他写的。现在外面印的后六本,不是他写的。我要强调的是:范文澜毕竟是一个传统文人,他深受孔子“微言大义”的影响,所以看他的书要特别注意这一方面,这也是其他书中所没有的。
我举几个例子:例如唐太宗,任何一家写唐太宗,都没有他写得多,这方面他有微意在。他写唐太宗在临死之前跟唐高宗讲:我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皇帝,有很多的缺点;由于我统一四海的功劳大,虽然有毛病,人民也能原谅我;你们是坐享天下,对人民本无贡献,如果再有过,人民就不会原谅你们了。这一段一般的书上是不讲的,而他讲的则特别多,意思就在于拿历史来告诫当前。例如他写到隋炀帝,好大喜功,外国使节来了,他让树上都挂满绫罗彩缎以示夸耀。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史谏”。当时范老的朋友就跟他讲:你不能这么说啊,这么说毛主席看到要生气的。范老说:我就是给他看的。所以你们看他的书,观点和毛泽东的并不完全一样。他自己曾说:如果和毛泽东观点一样,毛泽东看了还有什么意思呢!就是要写不同的东西,给他看了有所启发。确实,毛泽东也很愿意看他的书。
再例如他书上写了一个李泌,一般的书上都骂李泌,因为李泌这个人相信神仙鬼道,比如请人喝酒,李泌说这个酒是神仙麻姑赐予的,后来卖酒的人来取装酒的盒子了,等于戳穿了他的谎话,李泌也毫不惭愧。实际上李泌是故意装成这样的,原因就是安史之乱以后,经过三个皇帝肃宗、代宗、德宗,这三个皇帝都是才能很低,怕大臣造反,包括郭子仪,他们都非常猜忌他,一方面重用,一方面却很猜忌,大抵有一种“将来天下平定了,赏这些人什么官呢”的想法。的确是这样,当一个王朝实力强的时候,不怕人家推翻它,比如唐太宗,宫门的监卫都是少数民族的人,他并不怕,因为自己很自信。到了王朝摇摇欲坠的时候,皇帝就会有一种自卑的心理。结果就杀大臣,好多宰相都给杀掉,我关于唐人小说的研究就揭示出这一点,有贡献的宰相比如刘晏、杨炎,他们都是解决唐朝中后期财政问题的有功之臣,刘晏创立盐铁官卖,杨炎创立两税法,两税法一直到今天都有影响,两人全被杀,什么罪名都没有,就是皇帝疑猜,只要有一个人挑拨一下。那种挑拨的理由,在今天看来都是很幼稚的。李泌是这样一种人,他想要为天下做事,但先后所遇三个皇帝都是猜忌之主,不能很好地做事,弄得不好就要有杀身之祸,怎么办呢?所以他想出这么一种办法。在此情况下的办法不外两种,一是佯狂,但佯狂是逃世;另外一种就是李泌所采取的:我是散人,不在乎做官,不吃肉、不娶妻,相信神仙鬼道。别的历史书都骂他,而范老则揭示出其中深故:李泌是当时那种特殊时期下,既想为国家做事,又要避免杀身之祸的智士,他并不是真正地相信神仙鬼道,而是用这种方法来逃避。他在下面发挥道:“统治阶级争夺的焦点所在,不外名与利二事,李泌自觉地避开祸端来扶助唐朝,可称为封建时代表现非常特殊的忠臣和智士。”
还有冯道,也是大家所不齿的,所谓“长乐老”,逢迎有术,历事五代皇帝,别人都下台,他下不了台。当时是把他当圣人看待的,直到司马光提出“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灭亡”时,冯道的地位才降低。冯道是一个特殊时代的一个特殊产物。范老说冯道的本事大在什么地方呢,中国的朋友之交有各种,其中之一是“利交”,而冯道是把中国古代的“利交”发展到巅峰的一个人。他要逢迎某人,若正是时候,他才会逢迎,不早也不迟;他要抛弃某人,也是正在其时,让你连报复的机会都没有。范老举了一个例子:郭威,当时他出去平乱,平乱后入朝,冯道是三师,大家晓得郭威此番回来就要做皇帝了,但是冯道安然地坐在那里接受他一拜,他把身份先定下来。第二天,他就拥戴郭威了。一般的人,晓得郭威要做皇帝,受其叩拜肯定是不敢当的,冯道不是这样,今天我的身份比你高,明天我就用这个高身份来拥护你,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给你最有力的逢迎。
这些东西,当时任何一本历史书比如郭沫若、翦伯赞主编的,都是不可能写的。
除了工作内容外,我私人和范老的学术接触,举两个例子,一个是《胡笳十八拍》事。当时郭沫若写蔡文姬,而蔡文姬牵涉到《胡笳十八拍》,关于《胡笳十八拍》,传统的观点都认为是假的,不是蔡文姬之作。郭因为要写蔡文姬,便说它是真的,写了文章,引起反对意见,形成两派,一派是以郭沫若为代表的很多人,一派以第一个发起反对的上海刘大杰为代表的一批人。反对郭沫若观点的人中,大多是老先生,如刘盼遂等。当时在《光明日报》的周刊上,这一期发表的是郭派的文章,下一期便发表反对他的文章,针锋相对。这是个好现象,说明当时“百花齐放”还是能得到一定贯彻的,知识分子的顾虑还不多,不怕戴帽子,到了后来的《兰亭集序》事件时就不同了。有一天早上,那时还在城里,范老端了茶杯来,问我的看法怎么样,我说我不赞成郭老的观点。他就说:你写篇文章。因为范老不能亲自写文章,他对古代史分期的问题,与郭沫若不同,两人常写文章交战。后来上面就和范文澜打招呼说,当时郭沫若还不是党员,你是党员,这样批驳他对团结民主人士不利。所以自此以后范老就没有写过一篇反驳郭沫若的文章,但是他的书每再版一次,都要加强这方面的力度,意思就是我的观点并不放弃。最近我在纪念匡亚明先生的一篇文章之中,还提到这件事情,匡老写孔子,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孔子所处的时代是什么样的社会,也就面临着郭沫若、范文澜两种针锋相对的观点,他说:我经过比较研究,范说符合实际,我只有采用范说。对此我很佩服匡老。回到话题上,范老当时不好写文章,就叫我写。每天早上第一桩事情,就是捧了个茶杯到我房间里,问我昨天看了什么书,得到什么观点,要我一一告诉他。初稿写出来给他看,二稿写出来还给他看,范老看得极仔细。我举个例子,初稿上曾说蔡文姬还有一个姐妹活着,二稿变成蔡文姬还有一个妹妹活着,他就问我:你初稿说的是姐妹,二稿说的是妹妹,有什么根据没有?我答说没有,他就质问:没有怎么行呢?!“姐妹”是姐姐或者妹妹,“妹妹”就肯定是妹妹,这一定要改。
我驳人家的文章,从来不从“风格”上着眼,这是范老在指导我写这篇文章时给我的教导,我一直到今天还牢记不忘。说这个东西不像蔡文姬的,这个字不像某人的,都说服不了人的,因为“风格”比如诗的风格、字的风格,各人有各人的理解,而且能够模仿。不是有假画、假字吗?后人也能模仿前人。“风格”不像历史,历史是改不了的。我最近还写了一篇文章,有人说某某是柳宗元的文章,我说不是,从五个方面,完全根据事实来证明。我那篇反驳郭老的文章,也完全根据事实,主要从《悲愤诗》出发。蔡文姬传世作品有三:一是《悲愤诗》古体,一是《悲愤诗》骚体,一是《胡笳十八拍》。范老的意见是从《悲愤诗》起就是假的,到《胡笳十八拍》一路假下来。我就根据历史事实,进行验证。比如蔡文姬是被匈奴掳去的,汉朝当时与匈奴的关系,不是《悲愤诗》,更不是《胡笳十八拍》上说的关系;蔡文姬的情况,也不是诗上说的那样。说来话长,我就举对《悲愤诗》中两句话的讨论为例,这两句诗是“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这是说被曹操赎回后,家人都已故去,同时中表之亲也没有了。作为文学作品,表达一种悲惨境遇以引起人同情,当然是可以的,但这不是蔡文姬的口吻,蔡文姬的家人没有“尽”啊,她的爸爸蔡邕是曹操的恩人,又是一代大儒,他死了之后有承继的儿子,有承继的孙子,都做官,史书上都有传,问题是大家没有注意到罢了。还有,蔡文姬有个姐妹,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嫁给羊家,生的儿子是羊祜,晋大将;生的女儿后来是司马氏的羊皇后,说明羊家是一个很兴盛的家族。有这样的亲戚,怎么能说是“无中外”呢?所以,这一个证据是任何人也反驳不了的。
我的儿子卞岐认识《文学遗产》研究魏晋南北朝文学的某主编,名字一时不能记起,他同我的儿子讲过,说回顾《胡笳十八拍讨论集》的文章,就属我的这篇文章写得最扎实。这也是范老比较欣赏的一篇文章,文章写好之后,范老亲自送给何其芳,何其芳当时是文学所的所长。何其芳送给余冠英看,余冠英看过,认为可发表。我的文章是最后发表的。范老认为这篇文章写得好,才亲自送去,并认为“可作为定论”,这是他的原话,绝不是我自己说自己好。最近《文史知识》回顾《胡笳十八拍》的讨论,很多人都引到我这篇文章。
第二个例子是“兰亭”论争事。当时郭沫若认为《兰亭序》帖是假的,文章也是假的,是唐太宗主持的集体造假,郭的主张得到康生与陈伯达的支持,哪一个人敢反对?所以和《胡笳十八拍》论争时的情况就不同了,那时我们还都反对郭说,其中只有上海的王运熙和我还在,因为我们两个人最年轻,其他人包括赞成他的人和反对他的人,都已亡故。但到了《兰亭序》时,没有人敢反对。《胡笳十八拍讨论集》的前言说得很清楚,说“这并不意味问题讨论的结束,而只是要求讨论走向更深入更提高的阶段”,而关于《兰亭序》最后出的书,就说这是“唯心与唯物的斗争”。郭沫若当然是唯物的,那么反对者自然也就成了唯心的了,哪个人敢戴这个帽子?!
关于《兰亭序》,范老认为是真的,他的观点跟我讲过,意思是王羲之的字写得风流潇洒,因为魏晋南朝清谈玄风特别讲究这个,所以只有那个时候才能产生《世说新语》,到了唐朝就没有这个氛围了。唐朝以后只能产生颜真卿那样的字,不能产生王羲之那样的字。我就问他:要不要我来写文章?他说:哎,你不能写!他说两个大后台在那儿,怎么能动他呢!后来郭沫若的文章再印,把提到陈伯达和康生的地方都删掉了。
在汇编《兰亭序》论辩的书中,正面的文章很多,反对的文章就三篇,这三篇实际上就是一篇,就是高二适的文章。因为章士钊的文章,当时并没有发表,是后来编集子时从《柳文指要》中拿出来的。商承祚虽也有一篇,但却是他后来发表在《中山大学学报》上的。因此当时就只有一篇反对文章,作者就是江苏的书呆子高二适。高二适是我的师兄,他是章士钊早年的弟子,我是章士钊晚年最后一位弟子,所以高二适跟我很好。高二适傻乎乎地出来反对,没有人敢发表,他就寄给了章士钊。章士钊与毛主席和中共有特殊的关系,这我下一次会讲到。章士钊写了一封信给毛泽东,信写得很婉转。章士钊有一种红信封,用这种信封写的信,由他的秘书王益知送到中南海,无论是给毛泽东还是周恩来,都可以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送到。毛泽东看了之后,就立即写了封回信给章士钊,同时写了一封信给郭沫若,并把高二适的文章也附上给他看,这样郭沫若就同意发表高二适的文章。毛泽东写给章士钊的信上这样讲:我当说服康生、伯达诸同志,让高二适一文公之于世。原信写了十二张的大信纸,我在章士钊家里亲眼看过。这说明《兰亭》论争时的氛围,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赞成郭沫若的人,也不是出于真心,而是没有办法,他叫你写你敢不写?一个人写得不好,还叫另外一个人写。版本方面先找了北方的赵万里,赵万里写了篇小文章不能令他满意,又找了上海的徐森玉。徐森玉的文章是助手写的,助手后来都承认了。可以说赞成文章基本上是动员人写的,当然其中也有少量是出于自觉主动。所以,关于《兰亭》我就没有写文章。过去赞成郭老的,现在也改弦了,比如启功,启功的字和学问是不错的,当时可能没有办法,所以写了文章,后来在某首论书绝句中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范老对我的关于《胡笳十八拍》的文章很满意,但当面不对我说。一是亲自送给何其芳,并说可以成为定论;二是对其他助手,特别是对张遵骝说过,卞孝萱这篇文章写得好。张遵骝是张之洞的曾孙,他把范老的话告诉了我。范老对我帮助他收集《中国通史》的资料,写初稿,也很满意。后来新分配去的人,他曾对这些人说过:你们来,就要学习卞孝萱。这是当事人之一朱瑞熙告诉我的。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们这些人“靠边”了,还不够资格被打倒,只是“靠边”。当时范老接受毛主席的指示要重写《中国通史》,需要助手,他就把我提出来。当时造反派说由他们来,范老说不行;造反派又说可以来三个人顶他一个人,范老还是说不行,就要我一人。这说明了他对我的看法。
范老在没有人的时候,跟我说过几句话,他说:以你的才力,我相信能够成功的;但是你一定吸取我的经验,听党的话。他的话语重心长,我能体会他的深意。你们要知道,过去发表一篇文章,都是要党组织做政治鉴定,文章再好,党组织不同意是不能发表的。
他在接受毛泽东的指示后,召开了一个全所大会,他在会上讲“你们做学问是不知老之将至,我做学问是不知死之将至”,他说“我现在是日暮赶路程,欲行足不前啊……”我每想到这个情景,都忍不住要流泪……
范老和我非亲非故,他是我生平第一个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