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説,如果有今本參照的話,大家很容易按照今本的思路對讀。多數學者也正是這麽做的,但是存在這麽多異説仍然出乎我們意料。誠如裘按所説,郭店簡《成之聞之》所引《君奭》與今本《尚書·君奭》“汝有合哉”大不相同,文字、斷句等颇有差異。爲了便於理解郭店簡《成之聞之》所引《君奭》的真實涵義,我們把今本《君奭》的前後文字也一併列舉如下:
公曰:君,告汝朕允。(孔傳:告汝以我之誠信也。)保奭,其汝克敬,以予監于殷喪大否。(孔傳:呼其官而名之,勑使能敬以我言,視於殷喪亡大否,言其大不可不戒。)肆念我天威,予不允,惟若兹誥。予惟曰:襄我二人,(孔傳:以殷喪大故,當念我天德可畏,言命無常,我不信,惟若此誥。我惟曰:當因我文武之道而行之。)汝有合哉。言曰在時二人,天休滋至,惟時二人弗戡。(孔傳:言汝行事,動當有所合哉。發言常在是文武,則天美周家日益至矣。惟是文武不勝受言多福。)其汝克敬德,明我俊民,在讓後人于丕時。(孔傳:其汝能敬行德,明我賢人,在禮讓則後代將於此道大且是。)
對此,王先謙《尚書孔傳參正》解釋説:
“公曰‘君,告汝朕允’”,今文無徵。〇“公曰”云云者,《釋詁》:“允,誠也。”
“保奭”三句,今文無徵。〇“保奭”云云者,《序》云:“召公爲保。”俞樾云:“保奭,猶‘保衡’是也。”《鄉射禮》鄭《注》:“以,猶與也。”《易》:天地交爲泰,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爲否。殷之末世,天地閉塞,是大否也。言汝惟能敬,與予觀於殷喪亡之大否,引以爲鑒。段云:“《釋文》:‘否,方九反。’當是本作‘不,方九反’。薛季宣作‘
’,即其‘不’字也。”
“肆念我天威”三句,今文無徵。〇“肆念我天威”云云者,《詩》傳:“肆,長也。”言命不于常,我天之威甚可畏,汝當長以爲念。上云“我不敢寧于上帝命,弗永遠念天威”,故欲召公同念之。不允,允也,《詩經》多此例。上云“告汝朕允”,故知此“不允”爲允,言予之誠心惟若此誥,予惟曰在我二人成之。《左傳》杜注:“襄,成也。”
“汝有合哉”五句,今文無徵。〇“汝有合哉”者,我所言當於汝心有合哉。“言曰:‘在時二人’”云云者,《釋詁》:“戡,勝也。”孫云:“言者曰:‘在是二人,致天休美益至,惟是我二人弗敢勝。’”段云:“汲古本、監本‘滋’作‘兹’。《説文》‘兹’下云:‘草木多益。’‘滋’下云:‘益也。’《常棣》《召旻》傳:‘况,兹也。’《國語》韋注:‘况,益也。’然則兹、滋古通用。”
“其汝克敬德”三句,今文無徵。〇“其汝克敬德”云云者,明,顯也;在,察也;俊民,才過千人也。“于丕時”者,丕,詞也;于時,猶“於是”,與《堯典》“女于時”同義,倒裝文法。言汝克敬厥德,登顯我民之俊者,於是察而讓之後人,此時則未可也。蓋因召公退讓而爲此言。
也就是説,《成之聞之》引《君奭》曰:“壤我二人,毋又
才音。”類似的文字僅見於古文《尚書》而不見於今文《尚書》。
今本古文《尚書》作“襄我二人,汝有合哉。言曰:……”這種斷句是按照孔傳的理解進行的。王鳴盛《尚書後案》解釋説:“傳以‘襄’爲‘因’者,《釋詁》:‘儴,因也。’”
甚是。《爾雅·釋詁下》:“儴、仍,因也。”郭璞注:“皆謂因緣。”邢昺疏:“《費誓曰》:‘無敢寇攘。’鄭注云:‘因其亡失曰攘。’儴、攘音義同。施博士讀曰襄。《周書·君奭》云:‘襄我二人。’郭無明説。義得兩通。”但是,孫星衍則理解爲:“襄者,杜注《左傳》云:‘成也。’‘襄我’絶句。”按照孫星衍的斷句,今本當爲:“襄我。二人汝有合哉!言曰:……”
值得注意的是,金兆梓把今本古文《尚書》斷句爲“汝有合哉言曰”,但疑“哉”爲“我”之形訛:
“有”通“又”。“合”,宣二年《左傳》“既合而來奔”杜注:“合,答也。”“哉”疑“我”的形訛。《洛誥》“公無困哉”,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歷引《漢書·元後傳》《杜欽傳》,《後漢書·祭祀志》劉昭注引《東觀書》章帝賜東平王蒼書,《逸周書·祭公解》等皆引作“公無困我”,因以爲“哉”與“我”形相近,字之誤也。
但是簡文明作“才”而不作“我”,其校釋顯不可從。
可以説,簡文與今本的不同,爲我們帶來了一個難局,二者斷句都不相同,簡文顯然就不能完全按照今本的理解來進行了。如何解釋簡文,走出困境,需要我們結合《君奭》的上下文和寫作背景重新演繹。
(1)“二人”的問題
首先,“二人”是誰?孔傳認爲是“文、武”,孔穎達疏更明確指出爲“文王、武王二人”。王鳴盛《尚書後案》表示贊同:
“二人”爲文、武者,《小雅·小宛》云:“我心憂傷,念昔先人。明發不寐,有懷二人。”毛傳:“先人,文、武也。”彼疏云:“文王、武王創業,今將亡,故從夕至明發不能寢寐,所思惟文、武二人。”是也。
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指出:
二人者,《王制》云:“八伯各以其屬,屬於天子之老二人,分天下以爲左右二伯。”
孫詒讓《尚書駢枝》則認爲:
此章云“二人”者四,僞孔並以爲文、武。今審玩文義,似當從蔡《傳》,爲周公自言與召公二人相戒勖之意。云“襄我二人”者,謂我惟望有助我二人者,乃惟汝與我有合,明無它人也。“言曰”,則指他人之言。
皮錫瑞也認爲:
二人即二伯,説見後。《墨子·非命中》:“於召公之執令於然,且敬哉!無天命,惟予二人,而無造言,不自天降之哉!”
又曰:
《書正義》引鄭注曰:“召公是時意説周公,恐其復不説,故依違托言民德以剴切之。”孫星衍説:“往者,謂述職,治自陝以西也。《白虎通·巡狩篇》曰:‘傳云:“周公入爲三公,出爲二伯,中分天下,出黜陟。”《詩》曰:“周公東征,四國是皇。”言東征述職。又曰:“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言邵公述職,親説舍於野棠之下也。’僞傳以此經‘二人’爲文王、武王,失之。鄭注以‘海隅’爲四海之隅,不據陝東言之,亦未爲得也。”錫瑞謹案:孫説以“海隅”二句爲使東海率職,是周公之任。與史公云“自陝以東,周公主之”義合。史公云:“周公爲三公。”《大傳》云:“周公盛養成王,使召公奭爲傅,周公身居位,聽天下爲政。”是召公爲太傅,亦是三公,周公則以東伯攝王位也。
“二人”指周公、召公,也是從蔡沈《書集傳》以來的公論。而按照這種理解,也有學者把“襄”解釋爲“除”。如章太炎認爲:
《釋言》:“襄,除也。”合即“既合而來奔”之合,今答字也。予今假言,屏除我二人不用可乎,女必有答,答則必曰惟在此二人也。言此者,見不可偏缺其一。
曾運乾認爲:“‘予惟曰’,承上文爲轉語也。襄,《爾雅》云:‘除也。’設問言除我二人,汝有合德者乎。‘言曰’,代召公答,僅是二人也。”
周秉鈞也説:
襄,《釋言》:“除也。”時,是也。予思曰:“除我二人,汝有合意者乎?”言曰:“在是二人也。”此周公問召公,又代召公答也。
(2)《君奭》的寫作背景
對於《君奭》篇的寫作背景,周秉鈞的分析頗爲精闢:
本篇爲周公答召公之辭。奭,音釋,召公之名。君者,周公尊之之詞也。《史記》和《書序》皆謂召公不悦周公,故作此篇。不悦之事,説者紛紛,皆無確據。今按《墨子·非命中》云:“於召公之非執命亦然,曰:‘政哉無天命,惟予二人而無造言,不自天降,自我得之。’”(據孫詒讓校本。)《墨子》所述召公反對執命之説,與本篇首段所引召公之語相合,因知召公所不悦者乃執命之徒,非周公也。然則此篇何爲而作也?觀《墨子·非命中》云:“惟予二人而無造言。”本篇云:“襄我二人,汝有合哉?”一爲告詞,一爲答詞,意甚明顯。蓋在周初,東土既定,執命之説遂行。召公非之,言於周公。周公答之,贊成其説,並勉其共成大業。史官録之,名之曰《君奭》者,緣周公倚重之意也。此事在我國思想史上甚爲重要,注家未加闡發,至可惜也。
“執”字疑爲“埶”字之誤,當讀爲“設”
。“埶(設)命”與“立命”意思相同。《墨子·非命上》:“覆天下之義者,是立命者也。”又《非儒下》:“且夫繁飾禮以淫人,久喪僞哀以謾親,立命緩貧而高浩居,倍本弃事而安怠傲,貪於飲酒,惰於作務,陷於飢寒,危於凍餒,無以違之。是若人氣,鼸鼠藏,而羝羊視,賁彘起,君子笑之。”
又《非儒下》:
孔某之齊,見景公。景公説,欲封之以尼谿。以告晏子,晏子曰:“不可。夫儒浩居而目順者也,不可以教下;好樂而淫人,不可使親治;立命而怠事,不可使守職;宗喪循哀,不可使慈民;機服勉容,不可使導衆。孔某盛容脩飾以蠱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禮以示儀,務趨翔之節以勸衆,博學不可使議世,勞思不可以補民,絫壽不能盡其學,當年不能行其禮,積財不能贍其樂,繁飾邪術以營世君,盛爲聲樂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學不可以導衆。今君封之,以利齊俗,非所以導國先衆。”
所以“埶(設)命”“立命”正是墨子所批判的對象。《墨子·非命中》:“於召公之執令於然
,且:‘敬哉!無天命,惟予二人,而無造言,不自降天,之哉得之。’”《墨子》此文疑有脱誤,孫詒讓《墨子閒詁》認爲當作:“於召公之非執命亦然。曰:‘敬哉!無天命,惟予二人,而無造言。不自天降,自我得之。’”
綜合二家之説,我們認爲原文當作:“於召公之執〈埶(設)〉命亦然,曰:‘敬哉!無天命,惟予二人,而無造言?不自天降,自我得之。’”從内容來看,《墨子》所引應該也是佚失了的《書》類文獻。
由於“無天命”,因此下文纔説“不自天降,自我得之”。“造言”即製造謡言。《周禮·地官·大司徒》:“以鄉八刑糾萬民:一曰不孝之刑……七曰造言之刑,八曰亂民之刑。”鄭玄注:“造言,訛言惑衆。”多數學者把“惟予二人,而無造言”理解爲正面叙述的肯定句,但事實上,周、召共治時是流言四起的。《尚書·金縢》:
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於國,曰:“公將不利於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
清華簡《金縢》作“就後武王陟,成王猶幼在位,管叔及其群兄弟乃流言於邦曰:‘公將不利於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亡以復見於先王。’”
《尚書大傳·金縢》:
武王殺紂,立武庚,而繼公子禄父,使管叔、蔡叔監禄父。武王死,成王幼,周公盛養成王,使召公奭爲傅。周公身居位,聽天下爲政。管叔疑周公,流言於國曰:“公將不利於王。”奄君薄姑謂禄父曰:“武王既死矣,今王尚幼矣,周公見疑矣,此世之將亂也。請舉事。”然後禄父及三監叛也。
《史記·魯周公世家》:
初,成王少時,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沉之河,以祝於神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藏其策於府。成王病有瘳。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成王發府,見周公禱書,乃泣,反周公。
《史記·蒙恬傳》:
昔周成王初立,未離繦褓,周公旦負王以朝,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揃其爪以沈於河,曰:“王未有識,是旦執事,有罪殃,旦受其不祥。”乃書而藏之記府。及王能治國,有賊臣言:“周公旦欲爲亂久矣,王若不備,必有大事。”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於楚。成王觀於記府,得周公旦沈書,乃流涕曰:“孰謂周公旦欲爲亂乎!”殺言之者,而反周公旦。
《論衡·感類篇》:
古文家以武王崩,周公居攝,管、蔡流言,王意狐疑周公,周公奔楚,故天大雷雨,以悟成王。
因此《詩序·狼跋》:“周公攝政,遠則四國流言,近則王不知。”“四國”即管、蔡、奄、薄姑。這是在周公東征之前興起的流言。但是《琴操》又把讒言置於東征之後:
周《金縢》者,周公作也。《書》曰:武王薨,太子誦襲武王之業,年七歲,不能統理海内,周公爲攝政。是時,周公囚誅管、蔡之後,有謗公於王者,言公專國大權,詐謀,將危社稷。成王聞之,欲囚周公。周公乃奔於魯而死,成王以公禮葬之。天乃大暴風疾雨,禾稼皆偃,木折傷。成王懼而發金縢之書,見周公所爲武王禱命以身贖之書。成王執書而泣曰:“誰言周公欲危社稷者!”取所讒公者而誅之。天乃反風霽雨,禾稼復起。
《琴操》爲異説,從情理推測,仍以置於東征之前爲宜。既然周、召共治之時已有謡言興起,那麽對於《非命中》“而無造言”的正確理解就不能是肯定性的了,只能理解爲反問句“而無造言?”方才合乎當時的歷史情形。按照這種理解,《墨子·非命中》所引《書》類文獻的“惟予二人,而無造言?”恰可呼應《君奭》的“襄我二人,毋有
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