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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德本《华山碑》的两次抵押

容庚与李棪(1907—1996)因李家祖传的顺德本《华山碑》发生纠葛,《容庚北平日记》的整理者夏和顺曾写过一篇《琉璃厂故事之九十二·顺德本华山碑》(《深圳商报》2019年5月8日),引用《邓之诚日记》与容庚日记对读,但未加深入讨论,依然存疑。此事不仅涉及顺德本《华山碑》的流转,还涉及容庚的个人名誉,因此有必要重新审视。

1932年,李棪到北平辅仁大学读书,就陆续拜访同乡,容庚自然也不例外。《容庚北平日记》1934年十一月三十日首次出现“访李棪,与同至老馆”的记录,从口气看,此前两人已经有接触,颇为熟悉。纵览容庚日记,除了朋友聚餐、互访聊天,由于个人经济出现问题,李棪从1936年一月开始,向容庚借款,这直接催生了顺德本《华山碑》的抵押。容庚日记中对李棪借款记录颇为简明:

一月十一日:李借款三百元。

六月十六日:六时,李棪来,借五百元,以《华山碑》作抵。

七月十六日:李劲厂借百元去。

八月一日:晚十时,李棪来,以铜剑二易其《史晨碑》,还余百元。

十一月二十四日:李劲厂来,赠余《郙阁颂》,借五百元。

1936年李棪从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恐一时未找到合适工作,长安毕竟居不易,有时不得不告贷,本年他先后向容庚借款四次,计一千四百元,还款一次,一百元,算下来尚欠一千三百元。顺德本《华山碑》是六月第二次借款时,李棪送到容家抵押的。同年五月二十八日,容庚日记有“标点李棪《华山碑考》”的记录,应该是在审定李棪的《玲珑本汉西岳华山庙碑考》一文,此文稍后刊于1936年燕京大学考古学社出版的《考古社刊》第四期。在文中,李棪将家藏宋拓《华山碑》称为玲珑本,因其旧藏扬州马氏小玲珑馆耳。

已经向容庚借了一千三百元的李棪,过年后不仅没能偿还宿逋,反而于1937年六月八日又向容庚借了四百元,所欠数额遂增至一千七百元。直到1939年十一月田洪都代李棪赎回顺德本《华山碑》前,两年多时间里,容庚日记中都没有收到还款的记录。显然,李棪的经济状况并无改善,很可能在继续恶化。殆在此之前,他就已经陆续抵押或出售祖父李文田的手稿及泰华楼藏书,有一个旁证见诸《顾廷龙致叶景葵论书尺牍》第十七通:

今日有书友送来两种甚好,一为沈学子批《韩昌黎诗集》,工楷,似为手笔,亦通学自南得来,索价四十元;一为《四库表文注》,无撰人名氏,察其笔迹,乃李仲约手稿,迹其所自,知由李劲庵(仲约孙)押出,今已逾限矣。

顾廷龙此函作于1939年三月二十七日,尚在李棪批量出售泰华楼藏书之前,若非万不得已,他不会对抵押在外的祖先手稿置之不理。据此可知,此前两三年时间里,除了容庚,李棪通过抵押携带到北平的先人藏书与手稿,向各处借款,最终入不敷出,债台高筑,抵押之物逾期无法赎回,流入市肆。这直接导致1939年八月李棪决定出售一批藏书,用来清偿债务,而从旁协助他的人正是容庚。

《容庚北平日记》1939年八月十四日称“晚八时,李棪来”,李棪此来,应该就是和容庚商量售书还债一事。第二天中午十二时,容庚“与李棪进城,至张园,看其所藏书”。这里的张园,是另一位广东籍学者张次溪(1909—1968)父亲张伯桢(1877—1946,号篁溪)于1919年所营建的私宅,位于今龙潭湖公园内袁督师(袁崇焕)故居旁,距离袁督师庙南一里许,据张次溪《龙潭袁迹志自序》所述,张园“三面环水,时唱渔舟,虽僻静而不孤寂。春日潭水频积,萦绕左右。雉牒隐于后,法塔耸于前。清波漠漠,朝飞白鹭;高树隐隐,时躁昏鸦”。顾颉刚、陈垣、余嘉锡、伦明等,曾来拜谒,并与张次溪、李棪在袁墓前留影。1958年八月,张次溪在征得兄弟同意后,将张园捐献国家。

李棪从广东北上时,择泰华楼中所藏古籍善本、碑帖携至北平,寄放在张次溪家中。1939年八月十七日下午一时,容庚“乘大汽车至张园,为李棪运书”。二十天后,九月六日容庚听说“李棪售书籍一批与燕大图书馆,得洋四千元”,言之凿凿,似无疑问。其实,交易进行得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至少李棪没有拿着燕京大学图书馆的购书款来赎回顺德本《华山碑》。原因在于有人居中抢购,九月十一日上午容庚遇见主持燕京大学图书馆事务的田洪都,交谈之下,“乃知李棪之书,顾子刚与燕大争买。下午,李棪来,与同进城,至邃雅斋”。至此,终于明白售书一事,并不是李棪直接与燕京大学图书馆接洽,而是委托邃雅斋出售,燕京大学图书馆田洪都遇到了有力的竞争者——北平图书馆的顾子刚(1899—1984),他曾受馆方之命,开设大同书店,经营图书邮购业务,抗战期间为本馆及美国各图书馆采购大批图书。

为了尽快促成燕京大学购买泰华楼藏书,九月十二日,容庚就“与李棪同往访顾子刚”,三天后,九月十五日中午十二时,容庚又“与李棪同进城,请顾子刚在同和居午餐,调停购书事”。次日上午八时,容庚再次“进城,与李棪同至北海蟠青室,访顾子刚”。与顾子刚面谈了三次,才基本解决个中纠葛,到了九月十八日中午十二时,容庚第四次“与李棪进城,至同和居,请田洪都、顾子刚便饭”,在饭桌上将售书事谈妥。

出售部分泰华楼藏书予燕京大学图书馆的事既已谈妥,李棪却没有马上用卖书款将抵押在容庚处的顺德本《华山碑》赎回。直到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容庚日记才出现“以《华山碑》交田洪都,李棪还余美金二百二十二元”的记录,距其售书已逾两月有余。

容庚以为田洪都给的美金二百二十二元,是燕京大学图书馆付给李棪的卖书款,但事实并非如此。邓之诚1939年十一月三十日记(据《邓之诚文史札记》,下同)道破天机:

田洪都来,见示《华山碑》,已自容庚处取得。由洪都代垫美金二百二十二元,合准备票三千。前李棪已交千五百元,共四千五百元。李假于容者不及千元,乃必欲折合港币一千(合美金如上数),另加利息一千五,可谓无赖。

邓之诚之所以说容庚“无赖”,主要依据是索要的利息太高。这就涉及借、还款项之间的不同币种的换算。邓之诚所说的准备票即联银券,是1938年三月至1945年八月间由日伪扶持的“中国联合准备银行”发行的钞票,此币种自发行以后,就一直在贬值。若1939年十一月二百二十二元美金相当于联银券三千元,加上《容庚北平日记》未提到的李棪曾经归还联银券一千五百元,共计四千五百元,暂且不说。李棪向容庚借款的数额,从上文所述,却并不止一千元,而是一千七百元。按贾秀岩、陆满平的《民国价格史》统计,北平1936年的100元,相当于1939年的226.7元,那李棪往年所借一千七百元此时约为联银券三千四百五十元,归还容庚二百二十二元美金后,若加上李棪此前已偿还一千五百元(容庚日记中未见此项还款记录),总额为四千五百元联银券。邓之诚所谓容庚索利息一千五百元,并不能得到落实。不过,从李棪继续与容庚保持往来,间接证明两人的关系并未因此恶化,邓氏“无赖”一说似不过徒逞口舌之快而已。

顺德本《华山碑》在容庚处抵押近两年半时间,终于由燕京大学图书馆的田洪都代李棪赎回,邓之诚为之松了口气,却不知这是《华山碑》第二次抵押的开始。据邓之诚日记载,时隔一年多,1941年三月十三日邓氏“与王和之父至图书馆观《华山碑》”。可见,田洪都从容家取回拓本,给邓之诚过目后,并未立刻归还李棪,而是将之存放在燕京大学图书馆。是李棪托其代为保管,抑或如之前一样抵押,此时尚不清楚。直到1943年四月十一日,邓之诚日记才出现“李棪来,田洪都来,以前日李棪所交五千元交田手”的记录,之后四月十四日又有“李棪来交两千,是转交田者”,次日晚间“田洪都来,以昨二千予之。本约以碑来,竟不果”。至此,方知李棪当日除了售书燕京大学图书馆,还将顺德本《华山碑》第二次抵押,同样时隔两年多,才从田洪都处以七千元(借款恐不止此数)的联银券赎回。

邓之诚此番更是作为直接见证人,为李棪向田洪都交款,原期四月十五日货、款两清,却因田洪都的一再拖延,令他担忧。一周后,四月二十二日下午,田洪都先来邓家告知“星期六当携《华山碑》来”,到了星期六却未见田洪都归还《华山碑》的记录。直到一多月后的五月三十日,邓之诚才终于在日记中提到归还碑拓:

田洪都来,交还李棪《华山碑》,并云前日命人送来之毛边纸一刀,系赠予者。又允为予及李棪卖书,李寄藏之书皆可取出,何其前倨而后恭也?予为此碑萦怀数年,自前月交款七千后,久不还碑,偶一思及,辄觉衷心不安,盖恐其干没也。今始一块石头落地,快慰万状。予为李氏保此碑,此为第二度矣。其实与予无涉,特不免好事,遂引出多少麻烦耳。不知李氏对予以为如何,其他之人闻此事者,又以予为如何。

邓之诚刚一块石头落地,赶紧约李棪来取。1943年六月四日晨,李氏如约而至,乃“以《华山碑》还之,如释重负。复以五元托其购笺纸,备书赠田洪都”。从邓氏主动让李棪买纸写字赠田洪都看,他已将之前田洪都一再拖延的不满置诸脑后,毕竟他顺利将李氏泰华楼的镇库之宝这个烫手山芋完璧归赵。但顺德本《华山碑》第二次抵押一事,尚未完全结束。六月十六日邓之诚又“使人以电话叩李棪不来之故,云旅行证已满期,居住证未领得,故不能来。此君真童骀,尚欠人三千金,独不虞因此而致人之责言乎”,足见,李棪此前所偿抵押款项并不足够,还欠着人家三千联银券,找他一时又没了踪影,岂不让人“捉急”。

然尚令人庆幸,李棪顺利留在了北平,同年七月四日,邓之诚就应李棪之邀,到傅增湘家中聚会,参加者有田洪都、陈公穆、余嘉锡、崇彝等。此前,他还“为李棪改《影印华山碑缘起》,累甚。改毕即邮致之”(六月十九日)。之后,邓之诚曾“代李棪草《上海粤人广肇山庄改葬记》成,适孝贤裴估至,托带入城交之”(七月十四日)。彼时李棪仍逗留在北平城中,大约半年之后,他可能就携带着顺德本《华山碑》等有限的几种家传珍品,离开北平,返回故乡。邓之诚获悉李棪离开的消息,必在1944年一月五日傅增湘、李棪招饮于傅宅以后。而《容庚北平日记》1943年十月二十八日之后,就再无李棪的踪迹了。

李棪南归后,一度任教于香港圣斯蒂士提反中学,其父李渊硕(1881—1944,字孔曼)即于1944年去世。程焕文《李文田与泰华楼藏书》一文称,1950年代初,回广州任教的容庚与周连宽曾赴多宝坊27号访李棪,周氏并先后数次为岭南大学、中山大学图书馆选购泰华楼藏书,这部分书现同藏中山大学图书馆。程氏又说:“李渊硕卒后,其子李棪斋(劲庵)曾将华山碑宋拓本押于北京某教授。三年后赎出,又转押于某银行,不久劲庵复取回,带往香港。”其事似即上文所述李棪先后两次抵押顺德本《华山碑》向容庚、燕京大学图书馆(田洪都)借款,但时间应在1936年至1943年,李渊硕尚健在,程氏之言显然有误。所谓北京某教授,应该就是容庚,不知为何没有直接指出,岂程氏为尊者讳而不言明耶?

1952年,李棪离粤,远赴英国,历任伦敦大学、伯明翰大学任中文教授,顺德本《华山碑》可能由他随身携带出国。1964年,李氏回乡,改任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教职,终将此宋拓出售,由北山堂利氏购得,于1973年捐存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保存至今,为“北山十宝”之首,楚弓楚得,可谓得所矣。 JM8+wgOdS4ZijVkeGvohjwMPESAo5ChsJ1rFbTLSQ1/IuFFYQYLr8QdptxNDUd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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