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小说评点术语实则有两个内涵:一是作为小说批评形式或批评方法的评点术语,主要是指在小说作品的书名、题署、凡例、识语中所标示的评点术语,这一类术语种类繁多,以“批点”“批评”“评点”最为常用。二是作为小说评论的术语,包括“狮子滚球”“草蛇灰线”“羯鼓解秽”等文法术语,
也包括“如画”“传神写照”等评论术语。上述两者虽同为小说评点术语,但指称内涵、价值功能各不相同。本文仅关注前者,即梳理和探讨作为批评方法或批评形式的小说评点术语。对于“评点”的解读,时贤已颇多述作,或追溯“评点”之源头,或梳理“评点”之流变,或考释“评点”之意涵,不一而足。本文拟在此基础上对评点再作讨论,其独特性在于:以小说评点术语为中心,专门讨论评点术语在小说领域的特殊存在及其价值;以术语考释为基本思路,但不以考释单个术语为主要目的,而是着重考察小说评点的“术语群”及其构成的术语系统。对小说评点术语的考释我们拟从三个方面展开:“数据”中的小说评点及其术语、小说评点术语之变迁、小说评点术语之构成。希望通过上述问题的探讨,对评点研究尤其是小说评点研究提供一些新的史料,提出一些新的观点和新的理解。
通过全面系统的梳理和统计,
古代小说评点和古代小说评点术语的基本情况大体如下:
1.中国古代小说评点源远流长,作品繁多,涉及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两个门类,评点本总数近1000种。
总数近1000种的小说评点本所显示的历史年代并不均衡。从总体来看,其分野在明代,其中明前20来种,明代近200种,清代730种左右。而从明清两代的评点情况而言,其分布亦不均衡。如明代小说评点本近200种,其分野在万历一朝,万历之前的明代小说评点本不足20种,而从万历朝开始,小说评点本数量高达170余种。清代小说评点也非常繁荣,评点数量更达730种左右,而其分野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从光绪二十八年(1902)至宣统三年(1911),短短9年时间,小说评点本竟创乎纪录地高达320余种。
2.在小说评点本的题目、题署、凡例、识语中标明“评点”及相关术语的评点本总数约380种,不足总目的半数。其中文言小说评点90余种,白话小说评点280种左右,大致符合小说评点中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的整体比例。
小说评点本中标示“评点”及相关术语的评点本不足总目的半数,其原因大致有三:(1)有不少评点本是手批本或过录本,并不出现“评点”等标志性语词。“手批本”如文龙评点《金瓶梅》,始于光绪五年(1879)五月,完成于光绪八年(1882)九月,是文龙直接于在兹堂刊《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上手批的阅评本。“过录本”如徐康批校本《聊斋志异》,该书评点是徐康于同治末年为青柯亭本《聊斋志异》撰写的批语。后由徐氏挚友赵宗建之侄赵性禾于光绪十年(1884)过录批语。
(2)有不少文言小说评点本不标示“评点”等字样,而仅在形式上以空格、换行等来显示。如“篇末评”是文言小说评点的主要形式,但宋元时期的文言小说评点大多没有文字标识,有的甚至也没有格式标识。文言小说篇末评的标识统一,大致是在明代中后期逐渐完成的。这一类评点本因其无文字标识,所谓术语乃无从谈起。(3)近代以来,尤其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以来,大量的报刊小说评点无评点之题署,而仅在篇末以“×××曰”的形式作标识,此类小说评点本有200种左右。
3.小说评点及相关术语非常丰富,在中国古代小说史和小说评点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据统计,小说评点术语之总数大致为:明前6个左右,明代新增20个左右,清代新增12个左右,总量近40个。现据小说评点术语刊出时间的先后,将小说评点术语整理如下(括号中是首用该术语的评点本):
(1)明前的小说评点术语。明前小说评点术语相对稀少,因为小说评点在明前尚属“萌生”期,且主要是文言小说评点,评点术语之稀少是一个正常的现象。现知有6个术语:
“录”(晋王嘉撰,梁萧绮录《拾遗记》);“议”(唐僖宗中和四年,884年,高彦休《阙史》,以“参寮子曰/云”领起,间以“议者曰”领起);“赞”(晚唐曹邺撰《梅妃传》,以“赞曰”领起);“评”(北宋熙宁年间《青琐高议》,多数标为“议曰”,间或以“评曰”标识);“论”(宋《李师师外传》以“论曰”为标识);“批点”(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世说新语》,署“宋临川王刘义庆撰”“梁刘孝标注”“须溪刘辰翁批点”)。
(2)随着小说评点的繁盛,明代小说评点术语日渐丰富和成熟。除去已有的“录”“议”“赞”“评”“论”和“批点”之外,明代新增小说评点术语多达20个左右。铺叙如下:
“批释”(明万历十三年,1585年,王世贞删定本《世说新语补》,署“王世懋批释”);“评释”(明万历年间周近泉绣梓《清谈万选》,全名《新镌全像评释古今清谈万选》);“音释”(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新刊校正出像古本大字音释三国志传通俗演义》);“圈点”(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三国志通俗演义》,周曰校《识语》有“句读有圈点”一语);“批评”(明万历二十年,1592年,《三国志传》,署“书林仰止余象乌批评”);“评林”(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水浒志传评林》);“音诠”(明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题“刻全像音诠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评述”(明万历年间,《鸳渚志余雪窗谈异》,署“钓鸳湖客评述”);“评选”(明万历年间,《续虞初志》,题“临川汤显祖若士评选 钱唐钟人杰瑞先校阅”);“评点”(明万历年间,《新镌李氏藏本忠义水浒传》,有《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发凡》);“评订”(明万历年间,《三教开迷归正演义》,署“兰嵎朱之蕃评订”);“评阅”(明万历年间,《片璧列国志》,题“李卓吾先生评阅”);“批”(明天启元年,1621年,《昭阳趣史》,署“情痴子批”);“评纂”(明天启六年,1626年,《太平广记钞》,署“古吴冯梦龙评纂”);“评次”(明天启年间,《古今小说》,署“绿天馆主人评次”);“评辑”(明天启崇祯间,《情史》,题“江南詹詹外史评辑”);“评定”(明崇祯元年,1628年,《魏忠贤小说斥奸书》,题“峥霄馆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汇评”(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七十二朝人物演义》,题“李卓吾先生秘本”“诸名家汇评写像”);“鼓吹”(明末凌濛初刻《世说新语鼓吹》);“题评”(《唐书志传通俗演义题评》,明世德堂刊本)。
(3)清代小说评点十分繁盛,评点术语也在明及明前基础上有所发展,其中新增术语12个左右。计为:
“评论”(清顺治十四年,1657年,《醉耕堂刊王仕云评论五才子水浒传》);“笺评”(清康熙二年,1663年,《西游证道书》,题“西陵戏梦道人汪憺漪笺评”);“新说”(清乾隆十三年,1748年,《新说西游记》,张书绅评点);“批校”(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痴婆子传》,署“情痴子批校”);“诠解”(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西游真诠》,题“山阴悟一子陈士斌允生甫诠解”);“铎”(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沈起凤《谐铎》,每篇末尾有冠以“铎曰”的作者自评);“解”(清嘉庆十三年,1808年,《西游原旨》,题“素朴刘一明解”);“新评”(清道光十二年,1832年,《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增订”(清同治十三年,1874年,《齐省堂增订儒林外史》);“批解”(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七日奇缘》,上海《中外日报》1904—1905年刊载。披剑生译并批解);“闲评”(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母夜叉》,首有译者“闲评八则”);“增评”(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增评全图石头记》,桐荫轩石印本);“评注”(清宣统元年,1909年,《风流道台》,书首有李友琴《风流道台序》,谓“余于君之小说,每喜谬为评注,而君亦许余为知言,每书脱稿,必先以示余”)。
4.经过上述统计和梳理,我们获得了不少颇有意义的认知:
一是小说评点术语非常丰富,其中取径不同,内涵多元,在很大程度上显示了古代小说评点的特征和价值。二是从术语角度看待小说评点,我们发现白话小说评点与文言小说评点有相对的一致性,如术语的通用、内涵和功能的大致统一等;故除“录”“议”“赞”等源自史学“论赞体”的少数术语外,古代文言小说评点和白话小说评点基本上共享一套术语。三是通过对小说评点术语的全面清理,我们获得了不少超乎常规的内涵:如以“评点”题署的小说评点本在明代不仅晚出(万历后期),数量也非常稀少;而以“批点”题署的小说评点本在清代已慢慢淡出,仅剩数种批点本而已。
这的确超出了当下学界的常规印象。
要梳理小说评点术语之变迁,首先需要确认的是对小说评点术语“头”与“尾”的安顿。相对而言,小说评点术语“尾”的安顿比较简单,因其属古代小说评点研究之范畴,故以清宣统三年(1911)之小说评点本为收束大体也可以成立。关键在“头”,哪部作品中的哪个术语能成为小说评点术语之开端?我们首先拟定三个标准:这部作品是小说、作品中有符合评点意涵之内容、有相应的评点术语。而将这三个标准揆诸古代小说评点史,最先符合标准的是东晋王嘉撰、南朝梁萧绮“序而录焉”的《拾遗记》。
《拾遗记》是“小说”,已无分歧。虽然《隋书·经籍志》将其列在史部“杂史”类,《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因之。但从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始,《拾遗记》已著录于子部“小说家”类,如《宋书·艺文志》《文献通考》《四库全书总目》等均列《拾遗记》于子部“小说家”。萧绮录《拾遗记》,一般因其有“录曰”的评价说明文字而判定其为评点本;其实,不独评论,萧绮“删其繁紊,纪其实美,搜刊幽秘,捃采残落”的行为更在小说评点史上弥足珍贵,
实开后世小说评点“批改一体”之先河。略微遗憾的是,作为小说评点的第一个术语,“录”虽然在《拾遗记》的流传过程中有广泛的影响,但终究没能成为一个普遍运用的评点术语。
“录”作为一种形式,源于史学之“论赞”。作为史著的一种独特评论方式,“论赞”是史学家对历史现象和历史人物的直接评述,在中国古代史学史上已成为一种常规形式。这种方式较早来自《左传》的“君子曰”和司马迁《史记》的“太史公曰”,以后成为定制。如班固《汉书》,每篇末加“赞曰”;范晔《后汉书》除“赞曰”外,另加“论曰”,且“赞曰”用骈文,“论曰”用散文,以示区别;陈寿《三国志》加“评曰”;谢承《后汉书》称“诠曰”。故虽然“录”之文字标识在后世没能延续,但这种方式对以后的小说评点影响深远。而在众多与史学“论赞”相关的评点术语中,“评”最受瞩目,标识的评点本也最多,成为小说评点史上运用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评点术语之一。而“论赞”也成为小说评点术语的第一个源头。
明前的小说评点术语当然并不都以“论赞”为源头。如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刊刻的《世说新语》,正文卷端署“宋临川王刘义庆撰”“梁刘孝标注”“须溪刘辰翁批点”,可见“批点”也是小说评点的早期术语。案“批点”一词源于宋代,在宋元时期是一个使用非常普遍的术语,尤其在古文评点领域,是南宋文章之学的重要术语。如《新编诸儒批点古今文章》(刘震孙编)、《批点分格类意句解论学绳尺》(魏天应编)等,或可视为小说评点术语的第二个源头。
综上,明前的小说评点术语是中国古代小说评点术语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奠定了小说评点术语的两个源头:史学之论赞和南宋的文章之学。也形成了相应的术语群,主要包括“论赞”系统的“录”“议”“赞”“论”“评”和文章学系统的“批点”。其中“论赞”系统的术语除“评”之外,在后世已大多不占主体地位,而文章学系统的“批点”则在后世成为一个影响深远的小说评点术语。
从明代开始,小说评点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评点术语也有了新的气象。
首先,明代小说评点本近200种,其中万历前非常少,主要集中于万历以来的晚明时期。随着小说评点的繁盛,小说评点术语也日渐丰富和成熟,除去已有的“录”“议”“赞”“评”“论”和“批点”之外,明代新增小说评点术语多达20余种,可见与明前相比,小说评点术语的丰富性、多元化确实有了根本性的改变。
其次,明代小说评点术语非常丰富,所反映的实际上是明代小说评点内涵的多样化,或者说,是小说评点内涵的多样化带来了小说评点术语的丰富性。两者互为因果,共同推进小说评点的发展。比如明代文言小说非常丰赡,其中大多是经人编选的选本,这一类作品有不少以评点本刊出,并形成了相应的评点术语。主要有三种:一是“评选”,如万历年间旧署汤显祖辑《续虞初志》,卷端题“临川汤显祖若士评选 钱唐钟人杰瑞先校阅”。二是“评纂”,如天启六年(1626)冯梦龙《太平广记钞》,署“古吴冯梦龙评纂”。三是“评辑”,如天启崇祯间《情史》,题“江南詹詹外史评辑”。上述三个术语对这一类小说评点本作出了很好的说明,“选文+评论”“编纂+评论”和“辑录+评论”,清晰地显示了这一类小说评点本的特色。
再次,在明代小说评点中,一些评点术语被频繁使用,如署为“批点”的明代小说评点本有22种左右;署为“批评”的更高达约40种。这些评点术语渐次成为标志性术语,在小说评点中起到统领作用。
“批点”是第一个成为带有标志性和体式性的小说评点术语,影响深远。明代小说评点中最早用“批点”作标识的是万历九年(1581)王世懋评本《世说新语》,以后不绝如缕。从词源上来看,“批”字有多重义项,其中除“评论”一项与“批点”之“批”相关外,“批郤导窾”之“批”,“批风抹月”之“批”或与“批点”一辞的来源不无关联。“批郤导窾”语出《庄子·养生主》:“批大郤,导大窾。”《注》谓:“有际之处,因而批之令离。”
即批开骨节衔接之处,其他部分随之分解。“批风抹月”为文人家贫无以待客之戏言,如苏轼《和何长官六言次韵》之五:“贫家何以娱客,但知抹月批风。”
“抹”为细切,“批”为薄切,可见“批”字历来就有指称动作的精细之义。文学批点着重于辞句精细处分析,或与此有关,而小说评点中的一些相关语词如“批抹”“眉批”“旁批”“夹批”等均从“批点”一辞化出。
小说评点术语中第二个成为标志性术语的是“批评”。其中最早在书名或题署中采用“批评”术语的白话小说评点本是刊于明万历二十年(1592)的双峰堂刊本《三国志传》,全名《新刻按鉴全像批评三国志传》。最早在文言小说评点中使用“批评”这一术语的是刊于万历年间的《闲情野史风流十传》,题“陈眉公先生批评”。而最负盛名的是刊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的杭州容与堂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作为一个小说评点术语,“批评”有两大特色:一是以“批评”冠名或题署的小说文本大多是白话小说,如在明代小说评点本中,以“批评”冠名或题署的白话小说评点本有33种,文言小说评点本仅8种,且这8种评本在小说史和小说评点史上均影响不大。
二是以“批评”冠名或题署,避免了“批点”或“评点”术语中先天具有的“评论+圈点”的基本属性,彰显了以文字“批评”为主体的批评特色。如刊于泰昌、天启间的《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凡例》云“批着眼处”“批猴处”“批趣处”“总评处”“碎评处”,在其所说明的评点内涵中竟无任何圈点之迹象。而明末凌氏汇评本《虞初志》,在《凡例》中更是将“批评”与“圈点”分开:“批评悉遵石公遗本,复采之诸名家,以集众美,使观览者一展卷,而《虞初》之精彩焕然在目矣。”“点阅遵赤水旧本,而其中关键眼目等,复以仲虚七则参之。”
小说评点在晚明蜂起,还有两个现象不能不提:
一是“注释”在晚明以来的小说评点中逐渐占有一席地位,所谓“评注一体”即是从晚明以来开始盛行的。其中较早的作品是刊于万历十九年(1591)的万卷楼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据该书封面《识语》所云,此书做了五项工作:圈点、音注、释义、考证和补注。其形式均为双行夹注,正文中标有的批注形式有这样数种:“释义”“补遗”“考证”“音释”“论曰”“补注”“断论”。其中前四种是比较单纯的注释,而后三种已有一定的评论性质。如“诸葛亮博望烧屯”节,徐庶评孔明:“某乃萤火之光,他如皓月之明,庶安能比哉!”补注:“此是徐庶惑军之计也。”故此书虽未标出“评点”字样,但实已具备评点的性质。小说评点中的“注释”来源于汉代的经注,而经学是古代最为显赫的学问,并形成了系统的方法和术语。清顾炎武云:“先儒释经之书,或曰‘传’,或曰‘笺’,或曰‘解’,或曰‘学’,今通谓之‘注’。”
不难发现,小说评点中的注释,其名称大部分来自经学,故汉以来的“经注”或可视为小说评点术语的第三个源头。
二是小说评点与晚明商业文化的关联。简言之,晚明以来的小说评点已成为小说传播的商业手段。如评点常常作为小说流通的广告内容之一而向读者刊布,从而招徕读者购买。这有三种形式,在小说封面直接镌刻“识语”加以鼓吹;在小说序跋、题词和凡例等文字中加以说明;在小说的全名标题中直接刻上“×××评点”字样。而以名家评点来壮大小说之声威更是小说传播中一个重要的商业手段,这一本是书坊伎俩的行为在晚明时期已滥行无忌。
清代的小说评点承晚明之绪又有所推进,也有所变化。其推进与变化之迹大致有三:
首先,小说评点继续保持发展之态势。清代的小说评点本高达730种左右,远远超过明代及明前小说评点之总和。尤其是晚清报刊小说评点异军突起,因其依附报刊传播,报刊出版和传播的快捷给予小说评点很大便利,清代小说评点之很大一部分即为晚清短短十来年(1902—1911)的报刊小说评点。当然,这也利弊各具,迅捷的传播也带来了小说评点的粗制滥造,评点质量总体上不尽如人意,而小说评点最终趋于式微或与此有关。
其次,在清代的小说评点中,小说名著的评点非常繁盛,同时也促成了小说评点术语的新变。明代小说评点中名著评点相对比较薄弱,能真正被视为名著评点者唯有“容与堂本”和“贯华堂本”《水浒传》,以及晚明多种《世说新语》评本。明代及明前的小说名著主要包括“四大奇书”和《世说新语》,但“四大奇书”尚处于被“经典化”时期,本身正需要评点者的“照拂”,其“经典化”程度没有那么快速。明代经典小说的评点本除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之外,余者均在清代问世,如毛氏父子的《三国演义》评本、张竹坡评点的《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和汪象旭评本《西游证道书》等均在清初刊出。而清代则不然,除上述评本外,新出名著不断,《儒林外史》《红楼梦》《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等均持续吸引评点者,不断有新的评点本问世。与此相应,清代小说评点出现了许多以“新”“增”“重”等为修饰字的评点术语。兹举数例:
“新说”(乾隆十三年,1748年,《新说西游记》)
“重评”(乾隆十九年,1754年,《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增评”(嘉庆十六年,1811年,《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
“新评”(道光十二年,1832年,《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
“增订”(同治十三年,1874年,《齐省堂增订儒林外史》)
“增注”(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金钟传》,牌记题“增注金钟传”)
复次,“评点”一辞最终成为标志性术语。在“批点”“批评”和“评点”三个流行最广的术语中,“评点”一辞在当下影响最大,已俨然成为这种批评形式和批评方法的通用语。然从历史角度看,这三个术语中署为“评点”的明代小说评本最为晚出,数量也最少。案“评点”一辞在宋元时期很少用作书名,入明以后,使用渐多,如《诸名家评点庄子辑注》(卢复辑,明刊本)、《评点荀子》(孙鑛评,明万历刊本)等。在小说领域,最早以评点题署的是刊于万历后期的袁无涯本《新镌李氏藏本忠义水浒传》,其发凡即称《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发凡》。另外两种是刊于崇祯年间的《醋葫芦》(内封题“且笑广评点小说”)和明末邓乔林辑《广虞初志》(书首《广虞初引》有“临川汤先生评点《虞初志》而续之”一语)。但在总体上,“评点”远未成为小说评点史上的重要术语,这一境况至清代才彻底改观。在清代小说评点本中,署为“评点”的评本从明代的3种猛增到30种左右;这种情形与“批点”在明清时期的境况恰好相反,“批点”由明代的22种评点本断崖式跌至5种。同时,“评点”与“批点”在批评对象上也成反比。如在清代署为“批点”的小说评本中,文言小说评点本占绝对多数,白话小说评点本虽然也有少量几种,但明显偏向于文言小说。而在清代署为“评点”的评本中,文言小说评本已寥寥无几。两者批评趋向的不同十分明晰。
从横向角度梳理古代小说评点术语,可以考知小说评点的内容构成。一般认为,“评论”和“圈点”是小说评点的两个基本要素,但通过对小说评点术语的细致梳理和分析,我们发现,小说评点之内涵并非单一的“评论”和“圈点”,实际由四个方面所构成,分别为:“评论”“批改”“注释”和“圈点”,这四个方面的小说评点内涵均有丰富的相关术语来标示。
“评论”是小说评点中最受重视的一个部分,尤其在文学批评史视野下的小说评点研究中,“评论”乃一枝独秀。而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如果以“评论”为重心而不遮蔽其他内涵,则这个做法是成立的、符合实际的。与这一定位相一致,在古代小说评点史上,有关“评论”的评点术语也是最丰富、最庞大的。在已知40多个小说评点术语中,有关“评论”的术语就占去了近半。其中以“评”为关键词的主要有“评”“评点”“评述”“评林”“评论”“评阅”“集评”“加评”“评次”等;以“批”为关键词的主要有“批”“批点”“批评”“批阅”“批释”等。可以说,在古代小说评点术语中,运用最普遍、影响也最大的几乎都在这一术语群之中,如“批评”“评”“评点”“批点”“评阅”等。由此可见“评论”在小说评点中所处的地位和价值。
上述术语其实大同小异,很难用精确的语言加以区别。最有歧义而需要适当辨析的是“评林”。“评林”作为一个小说评点术语,在白话小说领域仅见于明代余象斗的小说刊本中;在文言小说评点中也仅有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王晫所撰《今世说》,此书正文无评,仅在序文、例言之后有《今世说评林》,胪列评者十三人。
案“评林”一辞在明万历年间的书籍刊本中较为常见,但其涵义与余氏刊本有明显的不同。一般地说,所谓“评林”乃集评之意,如万历初年凌稚隆辑《史记评林》,徐中行《史记评林序》曰:“凌以栋之为评林何为哉?……推本乎世业,凌氏以史学显著,自季墨有概矣,加以伯子稚哲所录,殊致而未同归,以栋按其义以成先志,集之若林而附于司马之后。”
因此所谓“评林”是将评语“集之若林”之意,是集评的一种表述方式。
但观余氏“评林”之眉批,未有标出任何其他评者,相反在扉页题署和“识语”中署有“书林文台余象斗评释”或“今余子改正增评”等字样,可见评点出自余氏一人之手。而他在书名中标出“评林”这一业已在书籍流通中较有影响的词语,或许是余氏用以招徕读者的一种手段。余氏“评林本”是标注“评林”之名却无集评之实,与此相反,小说评点史上有不少评点本虽未标注为“评林”,却是实实在在的集评本。如王世贞删定本《世说新语补》(万历十三年,1585年),署“宋刘义庆撰 梁刘孝标注 宋刘辰翁批 明何良俊增 王世贞删定 王世懋批释 张文柱校注”。
在用于标识“评论”内涵的小说评点术语中,还有一类具有特殊意味的术语。这些术语使用率不高,影响也有限,但传统深厚,与经学、史学均有传承关系,更是对明前小说评点术语的直接继承,且延伸到了白话小说评点领域。主要有:“赞”,如明嘉靖年间王稚登撰《虎苑》,每类末有赞语,以三十二字韵语概括内容,评议主旨。“铎”,如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沈起凤撰《谐铎》,每篇末有作者自评,以“铎曰”领起。正文偏于“谐”,评语重在“铎”。又清嘉庆十八年(1813),饶勋评点沈起凤《续谐铎》,卷末题“新安门人饶勋晋康氏校字并续铎语”。此书原有“谐”而无“铎”,饶勋为之续评,标以“竹溪续铎曰”,“铎”之特质,在意主讽劝。“诠”,如清嘉庆五年(1800)屠绅著《蟫史》,每卷回目后均注明诠者。诠者卷各不同,有殳父先生、雨谷道人、云梯山人等。每卷之末另附长评,以“某某诠曰”领起。“解”,如清嘉庆十三年(1808)《西游原旨》,内封题“素朴刘一明解”,其评点之要旨即在讲解《西游记》的三教一家之理和性命双修之道。
小说评点中的所谓“批改”是指在对作品作出评论之外,评点者还常常对所评对象作多方面的增饰和改订,从而使所评对象获得自身的版本价值和特有的文学价值。一般认为,小说评点的“批改一体”主要是在白话小说领域,且认为这是白话小说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现象,是白话通俗小说走向“文人化”的一个重要步骤。其实不确,也不符合小说评点史的真实情况,因为小说评点的“批改一体”不是白话小说评点的“专利”,也是文言小说评点的一个重要内涵。
搜检古代小说评点史,涉及“批改一体”的评点术语大致有这样一些:“评选”“评订”“评定”“评纂”“评辑”“选定”“增订”等。不难发现,上述有关“批改”的术语都用一字来标示其修订,计有“选”“订”“纂”“定”“辑”等。如“纂”,有明天启六年(1626)冯梦龙评纂的《太平广记钞》,此书是《太平广记》删节本,冯梦龙所做的“纂”的工作,包括合并类别、删减篇目、校订错误和缩小单个作品篇幅等。再如“订”,有清同治十三年(1874)刊出的《齐省堂增订儒林外史》,整理评点者惺园退士除增加评语外,对作品之增补内容颇多,据其《例言》所云,约有如下数端:一是改订回目,以“本回事迹,联为对偶”,使全书“标新领异,大觉改观”;二是对书中“罅漏”“代为修饰”;三是对“幽榜”“去取位置未尽合宜”处“辄为更正”;四是对书中“冗泛字句”作删润订正,“以归简括”。
在文言小说评点方面,还有一种“类纂批评”的形式,其特点是将原作重新分类后再加评语,也可视为“批改一体”的评点方法。如万历刊本《王太蒙先生类纂批评灼艾集》,即是编者王佐将《灼艾集》嘉靖初刻本分类重排、缀以眉批而成。又如署为钟惺批点的《新订增补夷坚志》,是在洪楩清平山堂刻本(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基础上增删评点而成。小说评点中还有不少未注明“选评”但实际上是“选评”的评点本,如徐瑃选评《纪氏嘉言》(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曾国藩在序文中称徐瑃“择其弥精而足以警世者,别录一帙,名曰《纪氏嘉言》;其无关于劝惩者,则皆阑而不入”。
“注释”(指小说评点本中的“注释”)应是小说评点的题中应有之义。但长期以来,小说评点本中的“注释”因其缺少所谓的评论色彩而被排斥在小说评点研究之外,这并不符合小说评点之实际。将“注释”阑入评点范畴有如下几个原因:一是小说评点本身具有对小说作品“知识性”内涵的释义功能,尤其表现在文言小说评点中,如“博物体”小说和“世说体”小说;白话小说中的历史演义等小说类型也有注释之必要。二是小说刊本中包含不少富有评论因素的注释,可视为由注释向评论演变的过渡状态。故将“注释”归入小说评点范畴,应该是合理的,符合小说评点的本来面目。
“注释”在小说评点中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内涵,晚明以来,涉及小说注释的大致有六个相关术语:“批释”“评释”“音释”“音诠”“笺评”“评注”。从构词方式而言,上述六个术语均为复合词,两者是并列关系,即无论是“批释”“评释”“音释”还是“音诠”“笺评”“评注”,其内涵均为“批+释”“评+释”“音+释”“音+诠”“评+笺”“评+注”。其中“批释”“评释”即评论和释义;“音释”“音诠”即注音和释义;“笺评”“评注”即评论加笺注。而“释义”“笺注”亦非阐释意义,而是释典故、释地名等内容,如《两汉开国中兴传志》题“京板全像按鉴音释两汉开国中兴传志”,书题为“音释”,即主要是注音和释义(包括释官职和释历史背景)。再如虞集编辑《评释娇红记》,署“元邵庵虞伯生编辑 闽武夷彭海东评释 建阳书林郑云竹绣梓”,于正文之间设有“释义”专栏,先用小框标明欲释之地名、人名、词汇,复以双行小字释义。
明清两代与“圈点”术语相关涉的小说评点本主要有如下数种:明万历十九年(1591)《三国志通俗演义》,万卷楼刊本;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杨茂谦辑《笑林评》;明万历年间《三教开迷归正演义》;明天启崇祯间《新镌校正京本大字音释圈点三国志演义》,建阳郑以桢刊本;明末凌氏汇评本《虞初志》,署“石公袁宏道参评 赤水屠隆点阅”;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妆钿铲传》,抄本,题“昆仑褦襶道人著”“松月道士批点”;清乾隆三十二年(1767)王金范删定本《聊斋志异》,内封有“分类 圈点 郁文堂梓行”。现据上述刊本的有限史料,对小说评点中有关“圈点”的情况略作疏解。
“圈点”源于句读,这在唐代已较为普遍。唐天台沙门湛然释“句读”一词曰:“凡经文语绝处谓之句,语未绝而点之以便诵咏,谓之读。”
但这尚属一般意义上的断句,与文学评点中的“圈点”不同,前者属句读层面,后者为欣赏层面。文学评点中的“圈点”较早见于南宋的古文选评,一般有“朱抹、朱点、墨抹、墨点”,其标识之义涵为:“朱抹者,纲领大旨;朱点者,要语警语也;墨抹者,考订制度;墨点者,事之始末及言外意也。”
谢枋得“圈点”则更为复杂,他将圈点符号增至“截、抹、圈、点”四种,又依不同的色彩如“黑红黄青”对各种符号再作分解。如“截”:“大段意尽,黑画截。篇法。大段内小段,红画截。章法。小段细节目,及换易句法,黄半画截。句法。”
小说评点中的“圈点”在功能上与古文选评的“圈点”无大的差异,即一是标出文中警拔之处,二是句读作用。为小说作圈点,这在小说刊刻史上是一以贯之的,如明万历十九年(1591)万卷楼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就在“识语”中明确其“句读有圈点”;明天启崇祯年间建阳郑以桢《三国》刊本更把书名明确标为《新镌校正京本大字音释圈点三国志演义》。较早对白话小说圈点作出说明的是九华山士潘镜若为《三教开迷归正演义》(明万历白门万卷楼刊本)所作的《凡例》,其曰:“本传圈点,非为饰观者目,乃警拔真切处,则加以圈,而其次用点。”
而较早对文言小说圈点作出说明的是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杨茂谦辑《笑林评》,《凡例》曰:“句读从点,佳处从圈,可笑处密点,评有意义者密圈,直批者止圈,句读中有字义双关者重圈。”明天启年间刊刻《禅真逸史》,夏履先所撰《凡例》对“圈点”作了更详细的说明:“史中圈点,岂曰饰观,特为阐奥。其关目照应、血脉联络、过接印证、典核要害之处则用‘
’;或清新俊逸、秀雅透露、菁华奇幻、摹写有趣之处则用‘○’;或明醒警拔、恰适条妥、有致动人之处则用‘
’。”
关于小说“圈点”作用的说明,以清乾隆年间《妆钿铲传》中的《圈点辨异》一文最为详备,但因其是“抄本”,影响有限。
以上我们讨论了小说评点术语在中国古代小说史和小说评点史上的基本情况。通过对大量小说评点史料的爬梳和考释,我们对小说评点术语及其内涵有了不少新的思考和认识。本文试作如下总结:
首先,评点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种重要形式,与“话”“品”等一起共同构成古代文学批评的形式体系。而在古代文学评点史上,小说评点的成果最为丰硕,影响也最大。这种批评形式有其独特性,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批评文字与所评作品融为一体,故只有与作品连为一体的批评才称之为评点,其形式包括序跋(指评点本之序跋)、读法、眉批、旁批、夹批、总批、圈点和注释等。同时,正因为评点与所评作品融为一体,故带有评点的文学作品成了一种独特的文本形式,这种文本可称为“评本”或“评点本”。“评本”是文学作品在其传播过程中一种特殊的文本形态,而非“文学形态”。
其次,小说评点经过长期的发展,逐步形成了一个内涵非常丰富的“术语群”。这个“术语群”有三大源头:史学之“论赞”、经学之“注释”和南宋以来的“文章之学”。小说评点的“术语群”涉及诸多方面,显示了小说评点的四个维度:“评论”“批改”“注释”和“圈点”。这四个维度既反映了小说评点的内在体系,也是构建小说评点术语系统的内在依据。除“圈点”外,小说评点的其他三个维度都各自形成了代表性的术语,如评论有“批点”“批评”“评点”“评述”“评林”等;批改有“评选”“评纂”“评辑”“评定”“增订”等;注释有“批释”“音释”“评释”“评注”“音诠”等。如此完备的术语系统在中国古代文学评点史上是最为突出的。
复次,“批改一体”和“评注一体”是古代小说评点的重要特色,这在小说评点术语中已有明显的体现,需要特别关注。小说评点在总体上属于小说批评范畴,是一种对小说作品的评价、判断和分析。但在古代小说史上,评点越出了小说批评的疆界,介入了对作品本身的修订、编排、增删和润饰。这是小说评点(包括白话小说评点和文言小说评点)的一个重要现象,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产生过非常深远的影响。“注释”在古代小说评点中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内涵,所谓“评注一体”在晚明就开始盛行,并在小说评点中逐渐占有一席地位。但长期以来,由于“注释”缺乏所谓的理论思想,一直被排挤在小说评点研究之外,这是不合理的。其实,小说评点本身就具有对小说“知识性”内涵的释义功能,故将“注释”归入小说评点范畴,符合小说评点的本来面目,也符合小说评点的术语系统所呈现的评点特性。从术语角度看待小说评点,还可发现白话小说评点与文言小说评点有着相对的一致性,如术语基本通用、评点功能也相对统一等。
小说评点具有多重价值,其中促进小说传播是小说评点的重要功能之一。但亦毋庸讳言,将小说评点作为“促销”手段也使小说评点充斥着浓重的商业气息,如冒用名人评点,如夸饰所评对象等行为在小说评点史上泛滥不绝。反映在评点术语上,则小说评点术语虽丰富多样,但亦庞杂淆乱,虚夸不实,且无论是文言小说评点还是白话小说评点,其境况均大体如此。
(载《文学评论》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