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怀念老家的小院。那不是20世纪90年代老屋撤除改造后新建的小院,是这之前的那个小院,它在屋子的东边,大约只有三十个平方米大小。狭小、简陋的它虽然与鲁迅笔下的百草园不可同日而语,却也给我的童年带来了许多欢乐。
院子中间有两棵树。如果模仿鲁迅的说法,那就是“一棵是枫杨,还有一棵也是枫杨”。立在院子中心位置的一棵大些,而靠墙的一棵小些。父亲说这是柳树,但跟我印象中的杨柳一点不像,或许这是它的俗称吧。我曾把这两棵树写进我的文章,读了的朋友说是“枫杨”,我这才知道它的学名。这两棵树都有粗壮的树干和遒劲的枝丫,所以夏天绿荫满庭,树上还会垂下长链似的小荚壳,那应该是它的果实吧?它的花呢?对不起,我竟不能确切地记得花的颜色和形状,大约是像玉兰那样的大朵的白花。
但我没有忘记,我在上小学的时候,总喜欢爬到当中的那棵大树上。大约有两丈来高吧,在枝干上跳窜,像猿猴一样,甚至尽可能攀到高处,站起来四下眺望。很远很远的远方,田野、池塘、山岗、公路……一下子都变得近在眼前,这多么让我感到新奇。而穿过村庄的村路也仿佛变短了,在不远处绕来绕去;眼皮底下,则是本村一片挨挨挤挤的屋脊瓦檐。看到这一切,我的心也仿佛升起来了,飞向很远很远的天际。
因为树的枝丫的高度适当,每年秋天,母亲会把石磨搬来,在这里磨辣椒、豆子、糯米,还有红薯。那磨子的推手两端系的绳子就拴在枝丫上,磨完了,还要用纱布裹紧磨出的糊状物,挤压出浆汁;或者把纱布四角系上绳子,吊在枝丫上,让浆汁流下来,落进下面的大缸里。有一年,我生了场感冒之类的小病,有些昏沉地躺在睡榻上,看着母亲、父亲在忙碌,却几乎听不到声音,只看到他们忙碌的身影,仿佛在看一场无声的影片,这感觉多少有点怪怪的。
院子东、南、北三面的墙都不是用土坯或砖块砌的,而是用黄土筑的。所用的工具就是自很古时候起,中国建筑就常用的“板筑”。一个长长的木板框,没有底和盖,放在要建墙的地方,往里填满土,夯实,然后拆下板筑,再加在已筑的墙体上,层层筑下去,层层加高。我曾亲眼见到父亲请人来筑南边的一堵墙,这使我后来看书当看到“板筑”两个字没有茫然不知何物。
农家自然少不了养猪的营生。猪圈就在院子的东侧。一般情况下,母亲会捉一两只小猪来喂养。但有两年,不知为什么没有喂养,猪圈就一直闲置着,恰好风传本地要发生大地震,上面号召大家尽可能不要睡在屋子里。那么睡在哪里呢?搭帐篷吗?村里以前也在打谷场上搭过一个,但后来又拆掉了,大约因为全村人都睡在一个帐篷里总是不便。父亲想来想去,就把这一年多没养猪的猪圈好好清理一下,铺上沙土、土坯,垫上厚厚的稻草,然后铺上被褥,夜里全家都睡进去,倒也无任何异味。不过也只睡了三四天,还是觉得不便,到风声不太紧时,又回屋子里去睡了。但睡在猪圈这么狭小的空间,一抬手就可以摸到草盖的屋顶,总是一种难忘的经历。
猪圈边上有口泔水缸。有一回,竟有一只大黑老鸹从墙头上飞进来,不知是因为被人打伤还是在飞翔途中撞到了树干,掉下来,在泔水里淹死了。正是青黄不接、肚子饿得慌的日子,母亲捡到了这只黑老鸹,欢喜得很,连忙烧水褪毛,用油盐红烧,做了一盘上好的肉食,让我们痛痛快快打了一次牙祭。我后来还盼望有黑老鸹飞进来掉进泔水缸,当然从此再也没有了。
院子的北墙下有一条小小的阴沟。黄梅雨天,雨水淤积得多,也会泛滥成溪流。我和村子里的小伙伴在这里踩水、放纸船,玩得不亦乐乎。更妙的是,这里竟然会有两三只大癞蛤蟆,身子蹲居在地,头却抬得很高,两只眼睛黑亮黑亮,喉咙下面还一鼓一鼓。也许那傻样子让我们看不起,也许是那不凡气势让我们生气,我们总爱用竹竿去敲打它们,甚至把它们翻过来,四脚朝天,笨拙地挣扎,想再翻回去,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而这面墙的外面,邻家有一棵树靠近这里,有一年,竟在接近屋檐的地方结了一个大野蜂窝,葫芦状,却比葫芦大了一倍。我们根本没有注意到,直到有一天发现有许多野蜂飞来飞去,才都大吃一惊。我们都知道野蜂子厉害,蜇了人,甚至是要命的。那么,怎么把这个蜂窝除掉呢?我们想了许多法,最后大约是先用火攻,继而用竹竿把它捅掉了。对于这么个小东西,我们竟也如此畏惧,这种感受也烙印在我心里。
就在这前后,我和小伙伴们迷上了打乒乓球。但在这村子里,哪里能找到乒乓球桌呢?我们把门板卸下来,在这北墙边上用板凳支起一个简易的乒乓球桌,竟然也能一推一挡地打得很成功。我甚至还学会了削球、扣球和打旋球呢。
再说东墙与北墙的转角处,母亲曾经栽植了一行月亮菜,那菜藤子像爬山虎一样爬满了半个墙壁,绿叶重重叠叠地披挂下来,秋天里结出了一只只弯弯的小月亮,风一吹来,婆娑不已,看上去多么令人欢喜。不知为何,母亲后来并不再种,大约因为那月亮菜味道并不怎么好吧。但有时,母亲会把从田野收获来的芝麻、黄豆连着茎秆晒在这里,晒到一定程度再放到簸箕里敲打下来。棉花秸也放在这里,准备晒干了做柴火,而我会跑过去,选择粗大的秆子,把它削成长枪,和小伙伴玩打仗。
南端的转角,不知为何,堆了一堆石头。这自然诱引我来这里不停地翻找。翻找什么?我也说不出,只希望翻出一个什么宝贝或什么稀罕物儿吧。可是没有,只有垒垒乱石。后来我无意中搬动石头,竟发现下面泥土层里蠕动着蚯蚓;再搬开一块,还是有蚯蚓。我高兴极了,准备钓鱼时来这里捉蚯蚓做鱼饵。当我真的掘开土层挖蚯蚓时,见到地下有那么多粗大的蚯蚓缠绕在一起,反而有点害怕了。我匆匆选了一条细些的就走开了。
每当夜晚,院子里总会听见轻轻的虫鸣,尤其是在秋夜。从屋子里透出的灯光筛下一地碎碎的树影,两三个地方发出嚯嚯、嗞嗞、吱吱的声音,几乎没有间断。我有时跑过去用力跺一下脚,虫声也只断了一下,接下来又响。我白天跑去看,翻开石头,似乎也只见到蝼蛄之类的小虫,我想找纺织娘却也没有找到。长大后,我读到古诗“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我喜欢;读到西班牙诗人洛尔迦的《哑孩子》“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把它带走的是蟋蟀的王”,我也联想到我家小院听到的这一片虫声——虽然我不能确定,那些虫子当中是否也有一只两只是蟋蟀。
我家没有百草园,我家只有这么一座破旧、简陋的小院,然而我从中得到的欢乐似乎也不比鲁迅先生在他的百草园里得到的少很多,大约孩子的天性就是玩,有一个小地方就可以玩半天。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怀念这个小院的原因吧,它是我的童年所在,正如叶圣陶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说的:“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