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久没有梦见父亲了,不像他刚去世那几年,时不时就来到我的梦中。我也没有梦见到他的学校去。那所他待的年头最长而我也去得最多的小学差不多已消失了。有一年春节回乡,我特意让人开车到这所小学看了看,它已被废弃,成了所在村庄堆放杂物的公屋,只是提起当年的李校长,村邻都还记得。
他调到这所小学的第一天,我就跟他来过。那是“文革”末期,他跟他的老搭档余校长一起调来。暑假即将结束,各位老师提前聚集到学校,新调来的更要抓紧熟悉环境。一起聚餐后,一行人骑车经过本乡另一所小学,再回到父亲和余校长原来的小学(也是我正就读的学校)。一日之内,连走三所学校,在我是从未有过的,故颇感新鲜。
父亲的新学校从建筑来看是本乡最好的一所。它是由祠堂改建的,房舍围成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内侧还有檐柱走廊,而且每间教室、宿舍都是青砖到顶,连北边短短的一段墙垣也是砖砌的。院内栽植着梧桐,夏天不仅垂下一地绿荫,而且因有阔叶的掩映,连空中的阳光也是碧绿的;何况东端靠近厨房的地方簇拥着几十竿翠篁,风来姗姗响动,反衬出一片幽静。整体来说,这所小学给人的感觉就是安静,教师和学生也就能潜心教与学,成绩自是不俗。我从心里喜欢这所学校,何况它的前面除了一片宽阔的操场,还有一个清波粼粼的大水塘,再往前还有漠漠的绿色田野,视野开阔,风景怡人。
我常常去这所小学找我的父亲。从我就读的小学到那里,大约有四五里路;一开始,路不太熟,要穿过好几个村庄,只得在田野里乱闯,走过许多弯路,几经打问,才会到达(后来在我的梦境里,这条路更迢遥得像是没有尽头)。有时到那里已是上灯时分,校园里虽然只有几盏灯火,但我觉得好明亮。灯光里几位青年教师的脸庞很俊朗,也很亲切,让我的心一下子感到温暖乃至兴奋。我在走廊里转了一圈,看到每间教室窗户都安着完整的玻璃——而我读书的小学恐怕连一扇完整的玻璃窗也没有;内侧墙壁上贴着那么一大片壁报,“报头”画得很好看,我猜是出自父亲的手笔;而学生用毛笔抄写的文章,也字体端正,匀称大方;除此之外,进校门的过道两侧墙上也刷成黑板,一侧用彩色粉笔写着大字标语,而另一侧是简单的“黑板报”……这么正规、雅洁的校园是我没有见过的,只感觉身心愉悦。我知道,这里面渗透着作为教导主任的父亲的很多心血。
这所小学的教师有严格的作息制度,几乎每个教师晚上都会集体办公。这更方便我接近那几个看上去很和善的青年教师,主要是问他们要图书。他们很热情,拿来了一大沓连环画,说是学校图书室里的。这里还有图书室?我大为惊奇;但他们的目光似乎告诉我,这有什么稀奇,其中一个谦虚地说:也就是几本连环画。可以想见,那个夜晚我过得多么愉快。
再来父亲学校,我更不拘束了,甚至还尝试着融入其中。有时父亲留学生抄写壁报,也让我参与。有一次,他当着大家的面夸奖一位女生的字写得好,我虽然不服气,但我无论怎么用心,还真的没有人家写得清秀,我只能在心里佩服这位不知名的比我高一两个年级的女生(我忘记是否见过面)。老师们打篮球,我当啦啦队;最快乐的当然是和父亲及其同事一起去县城看电影。当我被叫来,我还懵懵懂懂的,来了以后,父亲就让我先在他的房间里睡觉。他给我盖好被子,拉上窗帘,然后离开,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也特别幽静,而窗外的声音显得远了,也不真实。可是我哪里能够睡得着呢?只得闭着眼装睡。一两个小时后,父亲来问我睡好了吗,我只得回答说睡好了。这时他才说,睡好了,我们晚上去看电影。“去哪里看?”他告诉我是街上(县城),我的心里好一阵激动。除此之外,让我兴奋的是从老师们那里寻觅图书,虽每每失望,但还是借到了《水浒传》和一两本当代小说,其中有一本的作者名字我记住了,叫陆俊超,20世纪70年代末我还从刊物上读到他的短篇小说。没有书,办公室里的报纸也引起我的注意,除了本省的日报,我特别喜欢上海《文汇报》的“笔会”副刊,上面发表的一篇《司马迁下狱》至今令我记忆犹新。
到了小学高年级以及初中,我去父亲学校除了玩,还得帮他做点事,主要是抄抄写写,比如抄一学期的全校教学计划。他拿来一叠材料,叫我端端正正地抄在一个有着细细密密格子的本子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本子,那么多格子等于没有格子,不好掌握字的大小,且不能写错,不能歪斜。这真难为了我,父亲不时过来查看,每看到我抄错了一个字,他不仅指出,还很生气,说着说着甚至给我一个“凿栗”,结果我一慌张,错得更多了,父亲更是勃然大怒,斥责就更重了。但即便屈辱的泪水在我眼里流淌,我仍得抄完,以至于到父亲学校于我而言都算一次小小的“磨难”了,可是,我现在想重温这样的“磨难”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暑假,父亲偶尔也带我来他的学校。有一天,整个校园里只有我们和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她的母亲好像也曾在这所学校任教,与我父亲同过事。白天忙完了,夜里来到校门口的过道里乘凉,父亲跟这位女老师谈起教育界的往事,我在旁听得津津有味。而那一夜,天上无星无月,四周仿佛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坐久了才能略微看清彼此的面孔,但我看到父亲眼里闪动的光芒;田野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蛙声,校园里一只纺织娘的“纺线”声不绝如缕,偶尔还会有一声蝉嘶,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纳凉夜话在我的生命中是从未有过的,我感到心旷神怡。我希望还会有这样的情景,可是不久,那位女教师就调动回了县城,现在连她的姓名我都已经忘记,而父亲逝世转眼已经三十年!
到父亲的学校去得多了,对这所校园当然比较熟悉。我本以为这么一所小小的校园再也没有什么神秘可言了,但没有料到,还有令我唏嘘的地方。那是在学校的一墙之隔。有一回我吃过午饭,到池塘边玩耍,看了一会儿小鱼在微波中游动,正准备往回走,忽然看见学校的厨娘端着一只碗进了隔壁一扇敞开的门。我以为那是学校附设的一间屋子,用来囤放什么东西或饲养什么家禽的,等到厨娘空手回来,我心里进一步生出好奇,这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便想过去一探究竟。我鼓起勇气,怯怯地走近那扇还敞开着的门,心里仍在踌躇要不要跨越门槛。但终于好奇心大过一切,我一步一步往里探,里面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继续往前,甚至还发出了一声轻咳,这时里面传来弱弱的声音:“谁?”我惊得停住了脚步。那声音又传来:“你是李校长家的孩子吧?你不要过来。”我更是又惊又怕,到底还是迟疑地转身离去。事后我问父亲,才知是一位瘫痪在床的村妇,她的双腿都烂了,我听了甚感戚然。或许是看出了我的担忧,父亲说,我们也尽量送些吃的给她……这似乎也告诉我,世事并非都那么美好,这所在我眼里已接近完美的乡村小学,它的隔壁却住着一位在病床上辗转呻吟的农妇,想来怎么不令人心弦一颤。
待到我考上了大学,转过年来,我父亲也调离了这所学校,屈指算来,他在这所学校任教十三四年,他一生最好的年华在此度过,以致我想起父亲,梦见父亲,我都会想起和梦见这所学校。有许多有关父亲和他的学校的画面深刻在记忆里,尤其是“这一幅”:我唯一一次去父亲的课堂听课,那是在我小学毕业的前夕,虽然听的内容我已忘却,但他讲课的神态和姿势只要一想起就在我眼前。我不知道是否因为有我在他的课堂上听讲,他似乎也略有些激动,他的声音是那么洪亮,眼里也有兴奋的光芒,简直有那么一点慷慨激昂的味道。那一年他才四十三岁,真正是年富力强。如果时光能停留,我愿意就永远停留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