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初年,在一个人的出生地,与一条河相遇是重要的,也是幸福的,因为河流会把我们的视线和心带向远方。
我觉得我的生命里还是有这么一条河的,虽然它不是一条大河,不是多么宽阔,但它似乎是我生命的源头,因为它跟我们李氏家族的历史紧密交织在一起。这条河的名字叫龙河,我们这个家族素来就被人称作“龙河李”。
李氏先祖远在陇西,与后来的居住地桐城的距离怎么也有数千公里。那是哪一代开始卜居龙河的,中间有过多少曲折的经历以至磨难,这都不得而知。龙河不是一条有名的河,县级以上的区域图,估计就不会有它的影子;但它已经养育我们数百年,帮助我们李氏开枝散叶,代代繁衍,甚至像种子一样撒向大江南北。可如今我却看到它常常处于干涸的状态,乃至河心也长满了荒草,就像一位母亲,把儿女奶大后便被抛弃,我心里也像被堵了一样,说不出的郁闷。
我过去从没见它露过底,它整日滔滔不绝地流淌,灌溉着这里成千上万亩良田,多少村庄沿河散布,多少丘岗绿树成荫。我们的一辈辈先祖生息在这条河流冲积的土地上,挥汗如雨、张袂成云,栉风沐雨,顽强地辛劳地耕作,向这片土地求得生存,子子孙孙,瓜瓞绵绵。
这条河的源头应该在龙眠山中,据说那里有一条龙始终处于睡眠状态,好像至今还未苏醒,给人带来无尽悬念与遐想;它的终点则在长江,我曾向那里翘首眺望,却只见白云叆叇。大约它先是汇入下游的一个湖泊——当年湖上也是千帆竞发,渔歌唱晚,然后流入大江。中间一段流经我们那里,只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河流,大约连一叶船帆也未在它上面行驶过。我从未沿波讨源,或许知道它最后的归宿是大海就足够了。
我从来自认是这条河的子孙。千年万年,它始终在家乡的土地上蜿蜒流淌,流出了多少先辈,终于有一天也流出了我。可惜我的家并不在河边,我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见到它。它应该是绕着我们前面的一个村庄拐了一个大弯,由北向南改向东而去。这一段两岸人烟最为稠密,生息的多是普通的百姓,从事的几乎都是农耕。一个个本本分分的农民,守着脚下的一点田亩,土里刨食,艰辛度日,也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连大一点的财主、富翁也很少见;只是在数十年前,靠近这条河的上游出过一名中将,在抗日战争中做出过一番功绩,尤其是在三次长沙会战中有出色的表现,也可谓为民族和国家出过力,因此乡人为他骄傲了多少年,后来却又因为他是国民党军官而少被提起,近年其自传《抗日参战纪实》出版,龙河李氏倍感荣光。
这位李将军的故里我是到过的,它在我家西边五六里处的山地,地名叫作“拍茅屋”或者“船形堂”。而船形堂的名号来自河边一座突出的崖岸,仿佛一条航船即将驶进河流,扬帆而去。我们家族的祠堂正建于此山麓。到我出生的时候,却已废弃而改为一所小学堂。我从小就听父老称它“李个祠堂”,但直到十多岁才因为去山里亲戚家,经过门口而向里窥探了一下,看上去颇为气派,仅此而已。
想起来,我真正第一次看见这条河就在离此不远处。那年我大约六七岁,冬日的某一天,河那边的山村忽然出了一件蹊跷事,一个生产队的队长竟然自缢于树林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那时的人都穷极无聊,精神生活更是荒芜,所以十里八村的人,都被这件稀奇事吸引,要赶去一探究竟。我们村庄的人也喧闹起来,纷纷踏上了向西去的山道。我也很好奇,正好我对门的二姑也想去,我遂跟着她跑上曲折的小路。此时日已西斜,去还是不去,心中总是踌躇不定。走出村庄就是陌生的世界,我跟着二姑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条河出现在我眼前。它已露出很大一片河床,只在中间流淌着一泓清溪,上面有散布的跳石,供人跨越。这条河就像一只旁逸斜出的胳膊,不仅拦住了我的去路,也拦住了我对远方事件的兴趣。我停在那条激流边,远远地跟二姑打声招呼,目送早已过河的她远去,而自己弯下身来,掬了一捧清水洗了洗面,便折返回家。
但大约一两年后,我再次来到这个渡口。我的母亲带我到山边的一户人家去问诊,我们沿着河流走了好长一段路。而正值春末,一河清水浩浩荡荡,两岸麦苗青青,让我领略到一片河湾风景。回来的时候,我们看到河边田地里生长有花生,母亲说只有河边的沙土地才最适合花生生长。她架不住我的一再央求,偷偷地跑到地里拔了几棵花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长在地里的落花生,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待再走这段路时,我已经是一名中学生了。曾经跟随伙伴们在黄昏沿着河边这条路去邻乡的一个山村看露天电影,回来时成群结队在山野乱闯,也并不觉得害怕,反正知道沿着河就可以回到家。而后,父母准备翻盖旧居,需要一些石头筑基,决定到这个地方来捡石头。一连捡了好几天,偶尔在嫁到这里的方家大姐那里歇息打尖。我去给他们送饭,也帮忙挑过石头。从河里捡来,挑上河岸,得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正值盛夏,竹林里一片清凉,那么粗壮的青竹,看了就让人欢喜,枝叶苍翠,映到身上都是绿的,让人神清气爽,我好羡慕河边的人家。
其实,我家离河的直线距离也就两三里——穿过邻村走两条田塍就到;但我却也是长大了才走到这一带的河畔。我们村坐落在丘岗上,不怕涝,只怕旱,而缓解旱情的最后一个手段就是“淘河渗”,也就是在河床上挖井,然后用水车把水车上来。我同村里的小伙伴在某个旱天一起跑到河边窥探过一次,河岸边的绿树浓荫下,架起了一架架大水车,而河床上掘出了几条深坑,翻出了河泥。那一刻,龙河给我的感觉真像遍体鳞伤的一条龙,它为我们抗灾而死去了。但它终于没有死,几场雨后,它复活过来,又浩浩荡荡向东流去。
在这一节河段的对岸,也有我们本家族的姑娘嫁到这里。婆家儿多,那些年里,可没有少过紧紧巴巴的日子,我的堂姊没少流泪。一开始家里只有一间房,但夫妻俩非常要强,硬是在几年里,夜以继日地埋头苦干,建起了几间大瓦房,当然也是赶上后来的改革开放。仓廪实了,他们对人更注重礼节,常与亲戚尤其是娘家来往。还在怀第一个孩子时,他们就把我们接去吃饭,甚至连我这个在初中读书的小舅子也邀请到了。放学后,我跟随这个村庄的同学前往,在傍晚过了河,晚霞映得河水一片红艳艳;吃过晚饭,同父亲和众人又在黑漆漆的夜幕下渡河回家。三五个人黑灯瞎火地在同一条河上渡过来渡过去,在一片低洼地穿行,把我绕得都有些恍惚,幸好身边有河水哗哗,而且看到向远方延展的一片白光,感觉新奇。以后再去,似乎每一次渡过的地方地形和景色都不一样。但只要走出邻村,我的脚下泥土就变成沙壤,湿润而柔软。
从我们那里再往东去,就是这条河的下游了。其中一段原本陌生,忽然秋末的一天,村里的几个大孩子带我们在田野里玩得高兴,却有人提议去附近的村子河边捉鱼。我们就一路狂奔而去。到了那个村子,河边却是一片荒野,四下里寂静无人,只有河岸和岸边成排的高树在深秋的风里潇潇摇动着未凋的叶。我们在河堤上跳跃、行走,看见了河里的游鱼,便脱了鞋袜,下水徒手去捕捉。伙伴们不愧是捕鱼的高手,一会儿就把十几尾一拃长的鱼儿扔到岸上。我也下到水里,但我笨手笨脚,却忽然发现有两条泥鳅往一块大石头底下钻。我搬开大石块,嗬,竟有一大窝泥鳅攒集在那里。我赶忙用手去捧,竟也捧得几条。看着河堤下蹦跳的鱼儿,我们一个个喜气洋洋,都忘记了大半截裤管已经浸湿,回家有可能挨骂。看着高天上奔驰的云团,看着一只只拍翅高飞的归鸟,我们扬起手臂唱起了歌儿。多年后,我读到一篇叫《白色鸟》的小说,其中写到乡村少年在河湾里看见飞翔的白鸟不禁拍手欢呼,我总觉得那写的就是我们。
靠近河的下游,河道变得宽阔,便有一座水泥大桥飞架其上。当年在我的眼里,这座桥是很高大很长的,偶尔还听说桥上、桥下发生一些故事,比如桥上容易出车祸,有人跳桥自杀等等,似乎多带有神秘的色彩。而在桥下,灌木葱茏,杨柳依依,自然会有附近村里男女来此相会。距离这桥并不多远,有一座山岗突起,我就读的小学就建在岗头,所以我小时候也没少到这河里担水挑河沙,老师还带我们来此拉练学军。我们偷偷地带来磁铁,在沙堆里吸铁砂。住在这河边的同学告诉我,夏天他们常常站在桥上,一个箭步,扑通一声跳进桥下滚滚流淌的波涛,我也想来这么一次,却始终没有做到……
我童年和少年时代,记不清多少次跨越这条河流,有时我甚至有一种错觉,那是不同的河,仔细一想,才明白过来:我是在同一条河上绕来绕去,只是从不同地段跨越而已。正因为是同一条河,我感觉这条河与我们的生命纠缠得更深;而长大以后我才想到,这其实也是一条时光之河,随着它的不断流淌、绵延,我就不断长大。只是没想到长大后的我,却要背离这条河流,越走越远。于是梦里常常有这条河潜入,像一条龙,追随我而来;醒来,我的眼角总有些润湿,久久拂不去它那夭矫的身姿。一想起这条河我就觉触到了我的根、我们家族的根。我们龙河李氏多少代人都生于斯,长于斯,游于斯,钓于斯,歌于斯,哭于斯,最后也死于斯啊,当然也有许多游子从这条河出发,朝着理想的世界奔去。虽然远离了它,但我仍然时时觉得它还在我的身边、我的血管里哗哗流淌。只希望它与天下所有的河流一样,永不干涸、永远奔腾,让那在两岸上演了几千年的一幕幕活剧,包括生生死死,悲欢离合,继续上演下去,人与河流就像来时那般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生生不息,绵绵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