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永岛利明来说,那个早晨就是平静一天的开始,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直到电话铃声响起。
那天早上八点二十分,利明把车开到药学院。停车场里还空着六成泊位。他抓起包跳下车,锁上车门,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看药学院的大楼。这幢六层楼的建筑,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显得灰蒙蒙的。
利明在门厅旁边的鞋柜里拿出拖鞋换上,乘电梯上到五楼。走廊向左右两侧延伸,右侧深处是利明所属的生理机能药学研究室。学生和工作人员几乎都没来,走廊里很安静。这也很正常,研究室的上课时间没那么早。有些研究室——比如有机化学系的研究室,早上八点前助教就全到齐了,到这时候应该已经开起研讨会了。但利明的研究室对学生的到校时间并没有严格的要求,只要做好实验、拿到数据就可以了。只不过利明挂着助教的头衔,必须在八点半前上班,而这也只是他自己的决定。
利明打开第二研究室的门,开了灯走进去。他的办公室在这里。利明把外套收进柜子,把包放到书架旁边。桌上放着两张试剂订单,限制性内切酶EcoRI和BamHI,大概是昨天晚上学生填的。利明用长尾夹夹住两张订单,挂到桌子旁边的墙上。
利明首先看了一下昨天晚上写在记录本上的实验计划,然后着手进行实验的准备工作。他走出研究室,打开对面细胞培养室的门。灭菌灯的光线把房间里染成蓝白色。利明把灯切换成普通的荧光灯,然后走进去,从培养箱里取出两个塑料培养瓶放到显微镜下,凑在镜头上观察了一会儿,检查它们的生长情况是否良好。
随后利明把细胞暂时先放回培养箱,又从高压灭菌锅里取出实验器具,放到超净工作台里。
回到研究室,刚从冰箱里取出几盒试剂,利明指导的研二学生浅仓佐知子来了。
“早上好!”
浅仓向利明大声问好。利明也回了声早上好。
浅仓把外套放进自己的柜子,露出白色针织衫和牛仔裤,长长的头发束在脑后。她脱下针织衫,换上白大褂。
作为女性来说,浅仓的个头很高,将近一米七五,只比利明稍矮一点。经过利明身边时,她微笑点头致意。浅仓的身高很适合穿白大褂,做实验的时候显得英姿飒爽、赏心悦目。
利明告诉她自己去培养室,随后离开了研究室。
做完超净台的准备,利明重新取出培养瓶,开始工作。两组细胞都是著名的NIH3T3,不过其中一组导入了类视黄醇受体的基因。两天前,利明把两组细胞分别装入新的培养瓶,让它们增殖,然后昨天又向培养液中添加了β氧化酶的诱导剂,今天计划从这两种细胞中回收线粒体组分。按照利明的预测,植入受体基因的那一组细胞,β氧化酶的含量应该会增加。
就在他刚刚开始操作的时候,电话响了。
电话铃声从实验室那边传来。利明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浅仓应该还在研究室,利明认为她会处理。三声铃响后,电话重归寂静,似乎是浅仓接了电话。又过了十几秒,突然响起慌乱的脚步声。怎么回事?利明一边奇怪,一边继续用吸管吸取溶液。不知为什么,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墙上挂的时钟,指针正好指向九点。
伴随着一声巨响,培养室的门被推开了。
“永岛老师,您的电话。”
利明抬起头,浅仓正从半开的门缝里探进头来,她的嘴唇在颤抖。
“医院打来的。说是您、您夫人,出了车祸……”
“什么?!”
利明猛地站起身。
大学附属医院周围的道路总是非常拥挤。试图开车进医院的门诊患者的车都排到了外面的路上,引起了交通堵塞。利明心急如焚,一遍遍按着喇叭。
打电话过来的是急救室的医生。圣美开到下坡拐弯处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没有拐弯,笔直地撞上了电线杆。可能也没有踩刹车,因此撞得很严重,额头也受到了重击。利明问了出事地点,发现那条主干道自己也经常走。在那条路上开车的时候确实很容易提速,不过因为视野开阔,感觉并不危险。利明不明白为什么会出事。
“可恶!”
利明骂了一句,转动方向盘,插进靠中间的车道,然后掉头,周围立刻响起猪叫般的喇叭声,但利明顾不得这些。他绕到医院后门口,把车停到员工专用的停车场,从送货入口进入医院。他抓住一个半路经过的护士,问明急救室的位置。
利明一路跑过去,感觉中央走廊长得没有尽头。皮鞋在油毡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利明下意识地念叨起圣美的名字,沿着走廊右转的时候,差点撞上走路的老太太。利明在最后一刻及时扭身,保持着怪异的姿势继续往前跑。难以置信,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今天早上,圣美的美丽笑容不是一如既往吗?他想起今天的早餐——煎鸡蛋、烤鲑鱼,还有漂着豆腐和海带的味噌汤。明明是普普通通的早餐啊,利明想,太普通了。圣美一定认为,明天、后天乃至永远都会过着像今天一样的生活,所以才端上这样的早餐吧。一定是的。太突然了。哪有这么荒谬的事情。早上和圣美一起出门,她也开了车,说要去邮局。那车是圣美出门购物时代步用的,半年前刚买的二手车,红色的车身和喜欢可爱装饰的圣美很相配。
“您是永岛圣美女士的家人?”
利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急救室。一位中年护士赶过来,询问喘息不已的利明。利明咽了一口唾沫,回答说是。
“圣美女士情况比较危险,”护士解释说,“她的头部在交通事故中遭受了重击,被送过来的时候已经出现了颅内大面积出血,呼吸也停止了。”
在护士的劝说下,利明坐到走廊的沙发上。他无法相信护士说的话,呆呆地看着护士的脸。
“……还有希望吗?”
“目前正在手术室接受治疗,但情况非常危险……您最好通知她的父母。”
利明点点头。
圣美的父母很快就赶来了。圣美的父亲在老住宅区经营一家外科医院,就住在那附近,距离这里的大学附属医院不到五公里。
两个人都脸色惨白。岳父向利明询问情况,得知病情危急,他用力闭上眼睛,像是要忍住泪水似的,跌坐在沙发上。岳母则是完全失去了分寸,用手帕捂着脸,朝利明和护士大喊大叫。利明怔怔地看着岳母的这副模样。没想到她会露出这么失控的一面。利明意识到,原来圣美的父母也是普通人。利明记得第一次拜访圣美家时,印象里都是奢华的家具,圣美的父母衣着得体,优雅地品着红茶,享受着幸福安宁的团圆。父亲待人亲切,值得信赖;母亲安静祥和,不失笑容——一切都完美得犹如电视剧里的模范家庭。然而眼前的两个人暴露出最真实的情感,完全失去了平时的优雅从容。
“冷静点!”
岳父喊着妻子的名字,大声训斥,但他的声音也在颤抖。岳母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忽而抽泣了一声,崩溃地瘫在丈夫怀里。
已经过了中午,但什么都不想吃。护士劝利明他们去休息室里等待。他们盯着墙上的挂钟,如坐针毡。护士偶尔会过来通报圣美的状况:经过按压处理,总算恢复了呼吸,但自主呼吸能力大幅下降,只能靠人工呼吸机维持呼吸;做了好几次CT扫描,现在转移到重症监护室了。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医生来了,利明他们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
医生戴着眼镜,很瘦,看起来年纪不大,刚刚三十出头的样子,不过他五官端正,眼神亲切,让利明很有好感。医生先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脑外科的专家,然后他直视利明他们,用清晰而诚恳的语气解释了圣美的状况。
“永岛圣美女士的脑部严重出血,被送来这里后,我们立即组织进行了脑部手术和心肺复苏,但目前她的自主呼吸已经停止,需要依靠人工呼吸机维持。接下来我们将继续尽力抢救,包括采用注射强心剂等手段。不过眼下圣美女士还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我只能非常遗憾地说,她正濒临着脑死亡的危险。”
“啊!”圣美的母亲惨叫一声,低下头。
利明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人工呼吸机、深度昏迷、脑死亡,这些词在脑海中翻滚盘旋。他不敢相信要用这样的词来表述圣美。
就在这时,利明突然感到浑身发热。他惊讶地抬起头。那不是来自外部的热意,而像是体内有什么在燃烧似的,全身的温度急剧上升。利明不明所以地环顾四周,一切都染成了红色,什么都看不见。
利明张口想要大叫,但只能发出沙沙的喘息声。喉咙深处也烧起来了,指尖仿佛马上就要喷出火焰。利明想,自己要被烧死了。
“……以后圣美会怎么样?”灼热感突然消失了,他听见岳母在问医生。
“现在正在监测脑电、血压、心率。另外,如果大脑没有血液供应,脑细胞就会死亡,所以还要做CT检查。等确认过检查的结果,才能判断是不是脑死亡……”
不知医生在哪里回答着。利明眨了眨眼睛。他看到了自己的手。是左手。他试着握拳,再放开。手指的动作很正常,没有火焰。
回过神来,身边的岳父正在和医生交谈,岳母靠在他身上。利明听到医生说,傍晚时分可能会对圣美做一次脑死亡判定。
利明跌跌撞撞地坐到沙发上。刚才幻觉的影响还没有完全退去,太阳穴突突地痛。
“您没事吧?”医生问。
利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圣美死了。
这不像是真的。一切都像是遥远世界发生的事情。全身还是发烫。那是怎么回事?利明的脑袋嗡嗡作响。那股热浪,到底是什么?
下午六点,利明他们被带进ICU
。
进病房前,他们穿上绿色的无菌服和无菌帽,戴上三层的过滤面罩,又用消毒液洗了手和脚。对利明来说,这一切并不陌生。在用无胸腺裸鼠做动物实验时,为了防止实验动物感染,他经常需要采取这样的防护措施。但他从没想过在医院里也会穿成这样。圣美的父亲是外科医生,估计也很熟悉无菌服。只有圣美的母亲很不习惯,似乎难以接受无菌服硬邦邦的触感。
病房比预想的大许多。若干担架床沿墙排开,其中一半都带有输血和输液用的器具。墙边还有两台小型监护仪,监护仪上接着许多线缆。不过大部分病床都空着,房间里空荡荡的。
圣美躺在从门口数过去的第二张床上。
她的鼻子里插着一根管子。利明顺着管子往前看,只见它接在一台形如小水桶的设备上,进而连着一台白色的机器。机器上有几个像是调节用的旋钮,仪表指针以一定的间隔左右摇摆。机器不大,指针每次摇摆的时候就会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医生介绍说,那就是人工呼吸机。另外,墙边的显示器上显示着波形图,像是脑电波。
利明他们围在床边,端详圣美的身体。
圣美的头发被剃光了,头部缠着纱布和绷带。胸部以下都盖着被单,看不到明显的伤口。除了头部的伤口,一切看上去都十分正常。
离开病房,利明他们随着医生来到办公室。医生请他们坐到椅子上,自己也坐到办公桌后面,把CT扫描的胶片挂到墙壁上的观片灯箱前,一边展示脑电图数据,一边开始解释脑死亡的情况。脑死亡是指“包括脑干在内的所有脑的功能都处于不可逆转的停止状态”,它与植物人状态不同,后者是指脑干还保留着功能。脑死亡的判定检查会遵照厚生省
规定的判定标准开展,而医院还会根据情况,补充进行听性脑干反应检查及基于CT扫描的脑血流检查。
“这是下午五点开展的第一次脑死亡判定检查的结果。”
医生拿出一份报告给利明他们看。纸上列了瞳孔固定、脑干反射、无呼吸测试等测试项目,并记录了各项目的测试结果。医生逐一解释了每项结果的含义,然后强调说,目前即使给予圣美强烈刺激,也观察不到脑电波的变化,并且她已经没有自主呼吸的能力了。换句话说,只要停掉人工呼吸机,她的心跳就会停止,体温也会不断下降。报告的右半边还是空白的。医生说,明天下午会做第二次检查,结果会记录在这里。
“脑死亡会通过这样两次检查来判定。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相隔六小时以上,以确保判定的准确度。”
利明茫然地听着医生解释。圣美闭着眼睛的平静脸庞始终萦绕在他脑海里。
“圣美女士的人工呼吸机还会一直工作。什么时候停止,请各位自行商讨……当然,在你们做出决定前,我们还会继续尽全力照顾圣美女士。我们会通过输液方式输入营养液,也会定期翻身,防止褥疮。只是希望各位理解,圣美女士虽然还在通过这种方式维持呼吸,但她已经过世了……”
那一夜,利明就这样在医院里度过,一直没有合眼。
利明他们来到ICU,坐在圣美的病床边,看着她的脸。圣美的父亲逐渐恢复了冷静,而母亲依然时不时抽泣几声,像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没过多久,她就精疲力竭地趴到床边了。
“我先送她回去。”
看到妻子疲劳至极,圣美父亲交代了一句,便抱着妻子离开了医院。
晚上十点,护士来用热毛巾给圣美擦拭身体。她个子小,模样很可爱,大概才二十岁出头吧。看到她精心照顾圣美,利明很感动。
利明帮护士一起干活,他重新感受到圣美肌肤的温暖。圣美的背上出了微汗,嘴里涌出唾液,皮肤依然富有弹性,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利明虽然没有见过植物人,但是单看圣美的身体状况,他无法把她和植物人区分开来。
“您和夫人说说话吧,”护士一边收拾圣美的排泄物,一边微笑着说,“她肯定会开心的。”
利明对此深信不疑,整晚都握着圣美的手,不停地和她诉说今天的见闻、以往两个人的回忆,还有自己有多爱她。利明说个不停,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圣美的体温。她的胸膛有规律地上下起伏,静静地呼吸着。扑哧、扑哧,人工呼吸机的声音一直回荡在ICU里。
第二天早上,利明去了药学院。他忽然想一个人待着。利明慢慢开车经过清晨几乎不见人影的街道,驶向山丘上的药学院。院大楼还笼罩在薄雾中。利明呼吸着潮湿的空气,走进大楼,向自己的研究室走去。
当然,研究室里空无一人。利明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吐了一口气。他望向窗外,远处的街市笼罩在白茫茫的晨雾里,隐约可见。
圣美在ICU里的脸庞浮现在脑海。
利明以前也见证过几次亲人的死别,但他们不是生病,就是因衰老去世——皮肤缺乏弹性,身体僵硬冰冷,感觉不到丝毫生命的气息。这让他能够理解死亡。然而躺在ICU病床上的圣美的身体状态,却和利明之前对死亡的印象大相径庭。
圣美真的死了吗?
在利明心中,理论上的脑死亡概念,和残留在手里的圣美的体温,产生了激烈的冲突。
利明曾在报纸、电视上多次看到过脑死亡的报道,也在面向临床医生的杂志以及科普读物中了解过大致的知识。之前他一直对脑死亡的判定持赞成态度,认为对脑死亡的批判并不科学,纯属感情用事。他甚至认为,既然有患者亟须器官移植,从脑死亡者身上摘取器官不是很合理吗?有什么需要犹豫的呢?
但现在的利明动摇了。
一想到圣美的心脏还在继续跳动,但内脏被摘取出来的情景,利明咬住了嘴唇。尽管差不多每天都在解剖小白鼠,他还是无法忍受。他从没解剖过人体。解剖实验动物这种半吊子的经验,反而更能激起可怕的想象。麻醉后腹部被切开的老鼠,与圣美的裸体重叠在一起。透过圣美的腹部,可以看到老鼠的肝和肾。
肾脏。
利明闭上眼睛。
圣美生前注册了肾脏银行。去年年底她突然提出要去注册,利明记得很清楚,那是某天早晨的事。
应当推动器官移植。利明的理性是这么认为的。如果圣美的肾脏能够帮助某个人,那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是,要从那样的圣美的身上,从那个肌肤还温暖、心脏也还强力跳动的圣美身上摘取肾脏,他的感性接受不了。他的情感无法接受圣美已经死亡的事实。圣美没有死,一定有办法让她继续活下去。这是他的感觉。
睁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雾气散去了,街市在朝阳的映照下泛起炫目的光芒。某处传来鸟儿的鸣叫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对于许多人来说,这将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吧。即使对于利明来说,如果圣美没有遭遇事故,这一天也不会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什么印象。
利明离开研究室,向培养室走去。他想在回医院前再看看细胞的情况。如果有进入稳定状态的细胞,利明就打算给它们做传代。
他用显微镜观察自己的培养瓶,没什么需要紧急处理的。利明心不在焉地望着杂交瘤和癌细胞。
忽然,一个想法浮现在他脑海里。
利明放开显微镜,凝视培养瓶中红色的培养液,不经意发出一声感叹。
“啊,圣美……”
心跳加速。他猛地起身,椅子朝后面倒去,发出巨大的响声。那个想法在头脑里急速膨胀。利明跌跌撞撞地后退,视线却无法从桌上的培养瓶上挪开。
圣美可能确实脑死亡了,但自己可以让她继续活下去。圣美的一切都还没有死。利明盯着培养瓶,握紧拳头,仰天大叫起来。
前往医院的道路仿佛无比漫长。利明猛踩油门,不停换挡,嘴里一直念着圣美的名字。有几件事必须做:统一亲属的意见,捐献圣美的肾脏;和当年一起做过研究的第一外科的助手联系;还有征得医生的理解。这些事应该都不困难。圣美还活着——一想到这一点,利明就热泪盈眶。
圣美,以后我们也会永远在一起。
利明在心中呐喊。
在利明和岳父的见证下,圣美的第二次脑死亡判定检查开始了。昨天见过的主治医生和另一位医生分头工作。利明以为这是什么兴师动众的检查,实际上只是刺激皮肤、把发出声音的耳机贴在耳朵上,看看有没有反应。圣美的脑电波始终很平坦。主治医生一边观察,一边填写判定表。利明感觉这真是相当不科学的方法。
所有结果和前一次一样,都是阴性。检查完毕,主治医生给利明他们看了判定表,投来征求同意的眼神。利明看了看圣美的脸庞,又看了看圆珠笔写在表格上的结果,点了点头,把表格还给医生。医生接过去,在表格的空白栏上签名、盖章。
“圣美女士判定为脑死亡。”
“嗯。”
还能说什么呢?利明一边这样想,一边为自己居然可以如此冷淡地回应而感到惊奇。
“那么请去办公室吧。”
主治医生领他们离开。
办公室里有位女性。看到利明他们,那位女性从椅子上站起来,鞠躬致意。利明也暧昧地点头回应。
“这位是器官移植协调员,织田梓女士。”主治医生介绍,“圣美女士同意捐献肾脏用于移植,所以织田女士想来谈谈具体事宜。”
在医生的介绍下,女人递出名片。她身穿西装,看起来比利明年轻,有种干练的气质,眼神中充满理性,不过脸颊的柔和线条增加了亲切感。她的神情中兼具诚恳和智慧,再度鞠躬致意,说了声“请多关照”。
利明他们与这个女人面对面坐到沙发上。
“协调员是近年来才在日本兴起的职业。”
织田以这句话开头,首先介绍自己的工作。器官移植的前提是,要有接受器官的患者和提供器官的捐献者。而除了活体器官移植,捐献者都是在急救室抢救无效的脑死亡或心脏死亡患者。急救医生应当专心于急救,让他们主动参与移植手术,显然很不可取;而且从另一方面说,由移植医生去和脑死亡患者的家属沟通,请求家属提供器官,也只会惹来家属的不快。所以需要有人在移植医生和急救医生之间充当中介,推动移植治疗顺利开展。这就是器官移植协调员的由来。协调员的工作涉及许多方面,从调整医生的日程,到照顾死者家属等,无所不包。
“圣美女士提供的肾脏将会拯救两位透析患者。慢性肾功能不全是连青少年都会出现的症状,但遗憾的是,目前还没有完善的治疗方法,只能通过透析,把体内积累的代谢废物排出体外。但透析治疗受到时间的限制,使得患者很难过上正常的社会生活,而且还要进行严格的饮食限制。不过这样的患者在接受肾脏移植后,就可以正常进食,还能外出旅行。圣美女士的肾脏将会继续发挥作用。”
听完协调员热切的介绍,利明确认了摘取器官的日程表,说:“我们充分理解圣美的肾脏可以帮助患者。圣美生前注册过肾脏银行,这也是对她本人意愿的尊重。移植的事情就拜托了。不过,请允许我们只捐献肾脏。至于其他的器官,我们也不清楚圣美的意愿,擅自处理的话,感觉有些对不起圣美。”
利明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装腔作势。他偷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岳父。岳父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同意捐赠肾脏就已经令我们感激不尽了。真的非常感谢。”协调员织田深深鞠了一躬,“我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推动这件事圆满完成。”
织田递上一份文件,利明慢慢填写起来。这是捐献器官的承诺书。薄薄一张B5大小的纸,中央处横向印着一排冷冰冰的字:
上述人员承诺,死后捐献( )用于器官移植。
利明按照格式要求,在上面的空白栏里填入圣美的姓名、住址、出生日期、性别,然后在括号里一笔一画地用力写下“肾脏”两个字。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在文件下面写上今天的日期,又在承诺者栏目里飞快写下自己的姓名、住址和亲属关系。
“请在这里盖章。”
织田用白皙细长的手指指了指文件末尾的“印”字。
利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印章,织田飞快地从提包里拿出印泥,放到利明面前。
利明用力按下印章,盖在“永岛”两个字上。印章有种与文件内容格格不入的鲜艳,甚至显得有些放荡。利明不忍再看。
这样好吗?利明心头闪过一丝疑念。从圣美温暖的体内摘取内脏,就这样决定了?如此重大的决定,只需要自己在这样一张薄薄的纸上盖个章,真的没搞错吗?
利明轻轻摇了摇头。事到如今还在想什么呢?不这么做,圣美就无法活下去。为了继续和圣美生活在一起,这是唯一的办法。并不是长着圣美的样子才是圣美。圣美体内的每个活生生的细胞也都是圣美。那样的圣美是自己的,必须是自己的。必须趁现在提出要求。利明感觉到体内涌起微微的热浪。正是医生宣布圣美死亡时自己感觉到的那股热浪。利明头晕目眩。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利明趁岳父不注意,悄悄走到医生身边,低声说:“关于圣美,有件事情想请您帮忙。”
“什么事?”
“请不要告诉圣美的父母,这是我个人的愿望……也是捐献肾脏的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您是说——”
利明打断一脸惊讶的医生,贴在医生背后,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圣美的肝脏……我要做肝细胞的原代培养。”
筱原训夫结束了病房的工作,回到临床研究大楼五楼的第一外科。下了电梯往右走,打开尽头那间办公室的门,揉着肩膀走进没什么人的房间,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经过实验台的时候瞥了一眼。放在台子上的电子钟正显示五点三十分。
办公桌上放着秘书写的两张便条。一张说没找到他要的学术文献,另一张说制药公司的销售员来拜访过。
筱原从白大褂的胸前口袋中掏出记事本,放到办公桌上,然后轻轻揉了揉肩膀,按摩僵硬的肌肉。最近每次从病房回来,他总会下意识地做出这样的动作。病房和办公室离得太远了,筱原嘟囔了一句,然后又觉得有点害臊,看了看周围。
出乎意料的是,房间里面只有筱原一个。放在平时,至少会有一个年轻的研究生在这里做实验才对。可能是今天早早去吃饭了吧。
筱原泡了一杯速溶咖啡,端着马克杯坐到办公桌后,打开记事本,正要往上面写日程安排,房间的电话响了。是沉闷的电子铃声,听上去不是内线,而是从外面打来的。筱原端着杯子站起来,朝电话走去,然后喝了一口咖啡,拿起听筒说:“喂,你好,这里是第一外科。”
“我是药学院的……”
“哎,永岛先生?”
筱原露出笑容,朝看不见的对象点头致意。
筱原读博士的时候,曾经在利明所属的生理机能药学研究室待过一阵,在那时候就认识利明了。医学院的学生并不是只要毕业并且通过国家医师资格考试就能自动成为医学博士,还必须在附属医院培训一段时间,做实验、写论文,通过审查后才能获得博士称号。当年二十九岁的筱原,全身心扑在获取博士学位上。即使是被学长指派值夜班的时候,他也会坚持去药学院做细胞培养。筱原的研究课题是“伴随肝细胞癌变的癌症基因产物表达量测定”,实验做法是摘取大鼠的肝脏,从中提取肝脏细胞进行原代培养,然后给这种正常的肝细胞添加致癌剂,促使细胞癌变,再监测细胞表面出现的几种蛋白质,分析它们的表达量与癌变进展之间有什么关系。这是一项很普通的课题,不过筱原测定的癌症基因产物,在当时还是研究不太深入的蛋白质,所以才能作为博士课题。而用于识别那种蛋白质的抗体,正是利明所属研究室的副教授制作的。
利明当时还是研究生,而且癌症基因并不是他的研究课题,不过他经常做大鼠肝细胞的原代培养,很擅长这项技术,所以筱原经常向他请教,组织染色和流式细胞光度测定法也是向他学的。读了两年博士后,筱原回到医学院,第二年成功取得了博士学位。他和利明保持着联系,偶尔还会约出去喝酒。两个人的年龄有点差距,但彼此都直呼对方的名字。
筱原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把听筒贴在耳朵上。他心里苦笑着想,莫不是又要约我喝酒,但随即意识到对方的状况不太正常。电话另一头传来隐约的抽泣声。串线了?筱原皱起眉头,拍了几下叉簧
,但那种奇怪的感觉依然存在。利明迟迟没有开口,沉默了很长时间。咖啡的热气腾在半空卷成旋涡。筱原按捺不住,正想打破沉默的时候,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低低的声音。
“圣美死了。”
筱原打了个冷战。
他下意识环顾空无一人的房间。荧光灯突然闪烁起来,随即又恢复了正常,在地板上投下办公桌的影子。一粒粒电子向地板倾泻而下,带着沙沙声,堆积在自己头上——筱原的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幻觉。
“……你说什么?”
筱原的声音大得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看到两滴唾沫划出弧线坠下去。
“但圣美还活着。”
“喂……”
“筱原,帮我取圣美的肝细胞。我不是医生,参与不了圣美的手术,但你可以。你肯定可以。”
“圣美?圣美到底怎么了?”
“我现在去找你。你要帮我取圣美的肝脏。”
“什么意思?你现在在哪儿?”
“我马上过来。”
电话挂了。
筱原手里握着听筒,呆呆站了半晌。他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永岛利明的声音很不正常。
马上过来。筱原想起利明刚才的话,不禁看了看四周。他是要来这里吗?电话是从外线打来的。利明到底在哪儿?
就在这时,背后的门开了。距离电话挂断还不到一分钟。筱原一惊,转过身来。
利明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咖啡杯从筱原手里滑落,摔得粉碎。
电话打来的时候,安齐麻理子正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专心做数学题。收录机里装着她喜欢的女歌手的磁带,音量调得很小,当作背景音乐。那磁带是初中班里的朋友拷贝给她的。作业里的几何问题出奇困难,但是她喜欢数学,从不会感到厌倦。她正在思考怎么画辅助线的时候,听到了电话铃声。
“来了来了。”
麻理子用语气表达了思考被打断的烦躁。她站起身,来到走廊。
看了一眼走廊里的挂钟,指针指向八点二十分。一走出房间,就能感觉到家里的冷清。这个时间爸爸还没回家。自从爸爸当了部长,总是要过了十一点才回来。“工作太忙”,他总是这么说。但麻理子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爸爸不想看到自己。
麻理子每走一步,拖鞋就会发出啪嗒的声音。脚步声和电话铃声重合在一起,这个家里静得只剩下这两种声音。
麻理子随手拿起听筒。
“喂?”她生硬地问。
“我是器官移植协调员织田,很抱歉突然打扰,请问安齐重德先生在吗?”
麻理子吓了一跳,深吸一口气,条件反射般看了看自己左手的手腕。运动服卷着袖子,能看到穿刺的孔。再往上,被袖子遮住的部分,还有一个孔。两个孔突然抽痛起来。
“爸爸还没回来……”麻理子结结巴巴地说。
“对不起,请问是麻理子小姐吗?”
“啊,嗯,是的。”
“是这样的,我们找到了与您匹配的肾脏捐献者,所以和您联系一下。”
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肾脏移植——这个词让麻理子背脊闪过一道寒意,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自从上次移植的肾脏被摘除后,麻理子在父亲近乎强制的建议下,登记了等待肾脏捐献的申请。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一年半,麻理子感到时间未免过得太快了,仿佛这一年半的记忆突然间消失了似的。
“很少有人捐献肾脏,你们必须耐心等待。”
那时候,那个名叫吉住的医生是这么说的。那时候麻理子还是小学生,医生一边说,一边抚摩她的头。但那些话对麻理子毫无意义。她并不打算再做移植了,过来登记只是迫于父亲的压力而已。
父亲听到吉住医生的话,不安地问:“那……大概要等多久?”
“我也无法给出具体的时间。东京周边的大医院,有时候一年会做十多例肾脏移植,但那是因为东京的捐献者多。而在我们这里,很遗憾地说,每年只有一到两例。您可能也知道,在日本,脑死亡的概念还没有被社会广泛接受,所以只能等待心脏死亡者提供肾脏。但愿意捐献器官的心脏死亡者本来人数就少,再加上摘取新鲜肾脏存在许多实际困难,所以适合移植的肾脏数量非常少。另外,器官捐献的匹配度和登记的排序也是问题。如果能在其他地区找到合适的肾脏,我们当然可以协调,但等了五年、十年的患者也不在少数。”
“十年……”
父亲那绝望的表情,至今还历历在目。
“如果这次的肾脏能够顺利存活就好了……”吉住医生叹息道。
听到这话,麻理子低下头,咬住嘴唇。
每个人都认为是我的错。
手术之所以失败,都是因为我不听话。每个人看起来对我都很亲切,但其实他们讨厌我,恨不得永远不要看见我。
明明他们什么都不明白。
“最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感冒?”
电话那头开始仔细询问麻理子的身体情况。麻理子生硬地回答说:“没有,没得过。”她一边说,一边用左手按住心口,努力压抑着怦怦的心跳。自己真的还要再做一次移植吗?而且这次不是爸爸的肾脏,是从一个陌生人的尸体上摘取的肾脏。
突然,“尸体”这个词咯噔一声沉入身体中心。
麻理子的脑海中闪过生物实验课上解剖的鲫鱼,还有路边被轧死的猫的身影。
尸体的肾脏、从死人身上摘取的肾脏,将会进入自己的身体。
难以忍受的寒意贯穿了麻理子的全身。
不要!
我不想移植。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理会麻理子的反应,飞快地问:“您知道您父亲什么时候下班吗?”
“这、这个……一直都很晚。”
“您父亲一回来,请他立刻给我打电话。如果现在可以联系上您父亲,也请马上和他讨论,确定是否接受移植。如果不能及时回复,肾脏就会提供给下一位等待者,所以请务必尽快给我答复。”
安齐重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安齐所属的部门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明年上市的新型文字处理器。这几个星期,就连休息日他也无法放松。本来早在年轻的时候,他就习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了。
用钥匙打开大门,走进房子,发现灯是关着的。安齐感到有些奇怪,打开走廊的电灯,看了看鞋柜。麻理子在家。走廊的灯通常总是开着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关掉了。
安齐松开领带,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火腿片和啤酒,然后嘴里叼着火腿,打开客厅的门,坐到地板上,按下电视遥控器。深夜新闻正在播报南美发生的坠机事故。
安齐一边看事故画面,一边想到这些日子没怎么和麻理子见过面。麻理子应该还没睡,不过自己也不会刻意跑去她的房间和她打招呼。早上两个人都很忙,几乎说不上几句话,饭也是各吃各的。这种情况恐怕会一直持续到麻理子上大学吧。安齐喝了一口啤酒。
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新闻放完了。该看看带回来的文件了。安齐关掉电视,伸了个懒腰。就在这时——
“爸爸。”
麻理子突然从背后叫他。安齐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只见麻理子身穿睡衣站在后面,眼睛似乎有点肿。
“什么事……怎么了?”
“……”
麻理子迟迟没有开口。看到女儿吞吞吐吐的样子,安齐有点不耐烦。
“晚饭吃过了吧,你还想吃什么吗?夜宵最好还是别吃。”
“刚才有个电话……”
安齐发现麻理子像是心里有事,于是把啤酒放到桌上,站起身来。
“电话……医院打来的?一直给你做透析的医生?”
“不是……是移植协调……什么的人。”
移植。安齐倒抽了一口气。
“什么电话?说了什么?几点打来的?”
“八点吧……”
“怎么不早说!”
安齐咂了咂嘴,冲向电话机,好不容易从麻理子嘴里问出电话号码,拨了出去。轮到麻理子了吧——他只想到这个可能。为什么麻理子还这么磨磨蹭蹭的?
电话那头立刻接起了电话。果然是向麻理子提供肾脏的通知。
“您愿意接受移植吗?”
“当然!拜托了!”安齐激动地说。
女性协调员简要地说明了注意事项,请他们马上来医院。如果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就等捐献者心跳停止后进行移植。
安齐用激动到颤抖的声音道了谢,挂上电话。
“麻理子,可以接受移植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肾脏。以后你又能随便吃东西了!”
安齐笑着看向麻理子。但麻理子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她微微摇头,显得很不情愿。安齐把已经到嘴边的欢呼声咽了回去,朝麻理子伸出手。
“怎么了,麻理子?可以接受移植了,你不开心吗?”
“……不要。”
麻理子嘶哑着声音说。安齐不明所以。
“到底怎么了?以后就不用做透析了呀。上次移植的时候,你明明那么开心……”
麻理子甩开安齐的手。
“不要!我不要移植!”
安齐狼狈地走向麻理子,麻理子却在往后退。安齐看到麻理子眼中含着泪水。她开始抽泣,很明显,她非常害怕。突如其来的移植让麻理子手足无措,安齐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抚她。
“麻理子。”
麻理子退到墙边,双膝颤抖,大声尖叫。
“我不是弗兰肯斯坦!我不想变成怪物!”
晚上十一点半,器官移植协调员织田联系了吉住贵嗣,告诉他大学附属医院出现了捐献者。那时候吉住正坐在办公桌前查看患者的数据,听到“捐献者”这个词,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颅内出血的脑死亡患者,二十五岁,女性。今天下午见了遗属,签了承诺书。”
听着协调员干净利落的声音,吉住一边点头,一边把要点记到手边的笔记本上。织田梓是去年刚入职的女性协调员,工作效率很高,对遗属也很细心照顾,因而广受好评。在吉住负责的移植案例中,也有好几次多亏了她的准确应对,才保证了最后的成功。
吉住工作的市立中央医院,是这个地区的肾脏移植中心。一旦送去急救医院的患者脑死亡,遗属愿意捐献肾脏,医院的主治医生就会首先给这里打电话。随后器官移植协调员赶往急救医院,向遗属解释肾脏移植的相关事项,在获得认可的基础上签订捐献肾脏的承诺书。无论脑死亡患者有没有在肾脏银行做过登记,这个流程基本上都是不变的。因为一旦遗属反对,就不可能开展肾脏移植手术。
“候选的接受者已经确定了。马上通过邮件发送数据。”
织田在电话里说。吉住点点头,按下办公室电脑的启动键。
联系到负责移植的吉住医生,意味着移植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一半了。市立中央医院大致遵照如下流程确定接受者:协调员取得遗属的承诺后,医院首先采集捐献者的血液,由检验科确定ABO血液型和HLA分型,同时检查捐献者是否患有艾滋病等传染性疾病。结果出来后,协调员就会根据这些数据筛选相应的接受者。
在地区指定的肾脏移植中心,也就是这家市立中央医院,所有登记申请移植的患者信息都保存在电脑里,包括姓名、出生日期、透析医院、组织相容性、输血史、移植史、透析史等。在这个地区,希望进行尸体肾脏移植的登记患者约有六百人。协调员会检索这张登记者表格,首先从中选出血型与捐献者一致的患者,然后再根据HLA的相容性给名单排序。一名提供者有两颗肾脏,因而大部分情况下,一名捐献者可以匹配两名接受者。按照惯例,其中一名由市立中央医院负责移植手术,因为协调员就来自这家医院。医院会选出两名相容性最高的登记者进行身体检查,再选出其中一名最适合的患者,成为最终接受手术的人选。如果当地没有合适的候选患者,则会到拥有全国肾脏移植系统数据的千叶县国立佐仓医院进行检索,把肾脏提供给其他地区。但是,如果相应地区的交通不够发达,肾脏就很难在接受者体内存活。因为运输花费的时间太长会导致肾脏新鲜度下降、功能减弱。这也是尽量在本地区选择接受者的原因。
吉住用肩膀夹住电话听筒,敲击电脑键盘。协调员发来的数据显示在屏幕上。那是接受者的候选名单,按照组织相容性从高到低排列。吉住拖动鼠标,快速浏览整个名单。
“第一位的安齐麻理子和第三位的岩田松藏。这两位是候选者。我们医院负责第一顺位的安齐。”
吉住皱起眉头,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这个名字。随后他惊讶地叫了一声。
吉住急忙把画面滚动到最上面。第一排确实写着安齐麻理子的名字。十四岁,有一次移植史,移植手术执行单位为市立中央医院。吉住又看了看麻理子的HLA分型,与捐献者完全一致,全相合。
安齐麻理子。
没错,就是她。
两年前,吉住治疗过的少女。
两年前安齐接受了父亲的活体肾脏移植,但失败了。手术本身很成功,术后也没有出现严重的排斥反应。但因为一件很小的事,肾脏没能存活,只能摘除。吉住咬住嘴唇。那是一个令他很不甘的案例。
HLA是人类白细胞抗原(Human Leukocyte Antigen)的英文缩写,指的是暴露在人类细胞表面的糖蛋白。当外部细胞入侵人体时,免疫细胞会识别它的HLA,如果识别结果与自身的HLA不相符,就将它视为异物进行攻击,这就是免疫反应。移植肾脏的细胞表面同样有HLA,如果它的抗原类型与接受者的抗原不同,免疫细胞也会将移植到体内的肾脏视为异物进行攻击,这样一来肾脏当然很难在接受者体内存活。因此在进行移植时,要求移植器官的HLA尽量与接受者的抗原相似。但HLA分型和ABO血型不同,其构成十分复杂,不仅有A、B、C、DR、DQ、DP六个大类,每个大类中还有十种以上的子类。在移植中,一般会优先考虑目前解析速度最快的A、B、DR三类的适应性。这三类抗原都会从父母双方各继承一种,因而每个人都会有三对、六种抗原类型。而对于移植来说,抗原种类的繁多给配型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几乎不可能找到六种抗原类型全部一致的捐献者。即使是兄弟姐妹之间,六种抗原全部一致的概率也只有四分之一;如果是陌生人,这个概率甚至低至几万分之一。所以,在实际的移植手术中,常常会有一两个抗原不匹配的情况。不可否认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存活率往往不高。
但安齐接受的移植肾脏来自她父亲,组织相容性很高,那本应该是一次很成功的移植——
结果却失败了。一切都是因为以吉住为首的移植团队没有得到安齐麻理子的信任。
吉住深吸一口气,盯着屏幕上安齐的名字,然后他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挡住涌上心头的回忆。
他告诉自己要集中精神,专心工作,接着问电话那头的协调员:“安齐麻理子是全相合?”
“对。除了她,本地没有全相合的登记者。请看数据。”
没错,而且也没有候选者只有一个位点错配。不过有两个位点错配的候选者倒是有五个。其中之一就是排在第三顺位的男性,他也是另一个候选接受者——五十一岁,五年透析史,在邻县的医院治疗。列表里排在第二顺位的女性没有联系上。
移植常常面临如何选择接受者的难题。由于受到各种因素影响,对于患者来说,移植就像赌博。在决定接受者的候选顺位时,当然也会考虑年龄和透析史等因素,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相近的HLA型捐献者,而且一个捐献者遗体只有两颗肾。
全国申请肾脏移植的登记人数已达两万。但其中真正做了肾脏移植手术的,一年只有二百人。而且全国透析患者总计十二万人。对于慢性肾功能不全的患者来说,肾脏移植的贡献太小了。与欧美一些国家相比,在日本,接受移植的患者在透析患者中所占比例之低,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这绝不是因为日本的医疗技术不发达,而是因为民众不愿把脑死亡视为真正的死亡,导致医生和患者也对移植手术心存疑虑。患者一边盼望着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肾脏,一边承担着精神和金钱的负担,与透析共度漫长的人生。就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唯有幸运的接受者才能享受正常的社会生活,而未能中选的患者只能继续忍受漫长的透析生活。
“另外,为了防止第一顺位的候选人不能接受移植,还需要请第五顺位的女性过来,”织田说,“有两个位点错配,三十六岁,透析史三年半。”
“好的。”
吉住把两名候选者的数据打印出来。如果麻理子患病,无法接受移植,就由那位三十六岁的女性顶替。两人一到医院就会接受检查,以确认她们的身体状况是否适合移植。
吉住继续和协调员沟通日程,大致的安排如下:首先,吉住到大学附属医院摘取肾脏,然后将其中一颗肾脏交给协调员织田,由织田送去邻县,吉住则将另一颗肾脏送去市立中央医院,进行移植手术。织田向吉住仔细确认了计划的每一个环节。肾脏的摘取和移植,是与时间的赛跑。一旦捐献者心跳停止,就必须严格按照缜密的时间表行动。调整主刀医生吉住、手术助手、护士以及接受者的时间,确保环环相扣,也是协调员的工作。
与织田讨论完毕,吉住说了一声“好”,站起身来。
这次一定要成功。安齐麻理子,这次一定要治好你。
签订了移植承诺书的两天后,圣美的心跳频率开始慢慢下降。
圣美戴着人工呼吸机,她的呼吸依然规律,但身体机能的维持终究到了极限。监护仪上显示的几项反映圣美生理机能的数据都在逐步降低。
“市立中央医院的移植团队今晚过来。”
判定圣美脑死亡的医生告诉利明。
“圣美女士的心脏一旦停止跳动,就要立刻摘取肾脏,为此必须预先确保圣美女士的大腿动脉畅通。今晚将会为此做一个小手术。心跳停止后,马上由那里插入导管,迅速冷却圣美女士的肾脏。”
动脉手术很快结束了。利明回到ICU时,躺在病房里的圣美,大腿上已经有了一个用于插入导管的标记。
升压药已经停了,不过圣美的血压并没有立刻下降,而是在一百上下浮动。医生说这种情况可能会持续到明天早上。利明木然地想,圣美的体温也会就此消失吗?
圣美的身体正在一分一秒地变成待捐献的物体。带着这样的感觉,利明那一夜一直陪在圣美身边。晚上十点,之前那位护士又来给圣美做清洁。她处理了圣美的尿液和粪便,用棉棒清理口鼻中的滞留物,又用毛巾擦拭出汗的后背,再给圣美翻身,防止出现褥疮。护士脸上毫无厌烦的神色,反而对利明露出关切的笑容。利明从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与医院向来无缘。当然,在学会和座谈会上,他也曾经接触过一些医生,但在医院里医生做什么、护士做什么,实际上他一无所知。
“真的非常感谢您,”利明诚恳地道谢,“圣美也会感激您这样尽心尽力。”
护士的动作微微一顿,笑着说:“听您这么说,我也很荣幸。但是没能救回圣美女士,我个人也很抱歉。”
“不不,哪里的话。各位都已经尽力了。”
利明慌忙摇头。那护士却忽然收起了暧昧的笑容,视线从利明身上移开,重新投入工作。
“我一直在做ICU的护理工作,有时候也会很困惑,”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尽管全心全意在做护理工作,但还是几乎每天都会有患者病故。为此我很失落。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呢?和其他部门相比,ICU的护士常常很快就会辞职。可是……”
护士没有往下说。做完圣美的清洁工作,给她穿上衣服,一切完成后,护士转向利明,双手交叠放在腹前。
“您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现在觉得,今后我也应当继续努力下去。”
说完,护士走出了ICU。
直到早晨,圣美的状态还保持着稳定,但过了中午,她的血压开始急速下降。下午一点跌到九十五,一小时后又降到八十。ICU突然陷入一片慌乱。许多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把利明和岳父他们都挤到了角落,与判定脑死亡后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
“市立中央医院的移植团队两点半到。”一名医生看着手表说,“首先插入冷却肾脏用的导管,然后等圣美女士心脏停止跳动,立刻开始摘取手术。”
“圣美心跳停止的时候,我们可以在场吗?”
听到利明的提问,医生点点头。
“我们安排了五分钟的告别时间,然后会把圣美女士送到手术室。”
人工呼吸机发出的小小扑哧声淹没在喧嚣中,听不见了。
血压降到了七十五。
吉住带着两名助手和协调员织田一起来到大学附属医院,随身还带上了摘取肾脏所必需的手术器械和肾脏的冷却灌流设备。附属医院当然也有相应的器械,不过每次从捐献者身上摘取器官,吉住都会带上自己的器械。迅速高效是摘取器官的必备条件,使用自己熟悉的器械则是最佳选择。
和附属医院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吉住把织田留在等候室,自己来到ICU,观察捐献者的状况。血压已经接近六十五,心率也降到三十以下。一旦血压降到五十以下,血液就无法输送到全身各处,末梢的细胞便会开始坏死。院方说,濒死期的肾脏保存处理已经得到了遗属的允许,因而吉住决定首先向大腿动脉插入导管,这样就不必担心血压降到五十以下。
吉住从主治医生那里拿来捐献者的详细数据,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用内线电话联系等候室的织田,通知她接下来要插入导管。
十五分钟后,吉住和助手一起着手准备局部冷却。灌流设备被送进ICU。捐献者的双腿微微分开,设备放在双腿之间。一名助手调试设备,另一名助手给捐献者的大腿周围消毒,然后准备好硅胶制的双气囊导管。
消毒完毕,吉住站在捐献者的左侧,检查了已经设置在右腿根部大腿动脉与静脉处的标记,然后瞥了一眼站在灌流设备旁边待命的助手,将带有球囊的导管前端插入捐献者体内。
吉住一边密切关注捐献者的反应,一边慢慢推进导管。球囊抵达目标位置后,吉住点点头,示意助手一切顺利。导管在捐献者大腿内侧鼓起,助手把末端连接到灌流设备的灌流泵上。接下来静脉也插入导管,同样连接到设备上。
准备工作到此结束。血压六十二,心率比抵达医院时更低了。
吉住他们暂时离开ICU,等待捐献者血压下降。他指示可以让遗属进入病房,自己走向医生办公室。吉住还没见过遗属。他认为,移植医生不应当随意在遗属面前露面。在遗属看来,自己就像是抢夺血亲遗体的鬣狗。这次,他也只打算在手术前见一下遗属。与遗属的沟通交流主要还是交给协调员,他不想刺激遗属的感情。
在办公室里,吉住喝着咖啡,靠在沙发上,抬头仰望天花板。
安齐麻理子的脸浮现在脑海里。
她察觉到异常。
永岛圣美的身体正在奔向“死亡”。这种变化始于圣美头部受伤,缓慢但切实地发生着。现在这个过程加速了,已经无法逆转。圣美正在死去——体温下降,躯体僵硬,逐渐开始腐烂。大脑已经开始变质。激素大概也停止分泌了。血流减缓,末梢的细胞在破碎,将丑陋的内容物泼洒向四方。
一切都如计划。
剥夺圣美的视觉非常简单,只要对视神经稍微动点手脚就行了。同时趁机诱控双手的动作,改变汽车的方向。最麻烦的其实是调整圣美的身体姿势,避免过度破坏。脑死亡是必需的。但如果圣美的腹部撞到方向盘,导致内脏破损,肾脏移植就无从谈起了。撞车的刹那,她控制圣美的脚,把握踩下刹车的时机,同时让腰部发力,防止身体前倾,双手牢牢抓住方向盘,避免不必要的撞伤。
结果,圣美的额头撞上方向盘。她能感觉到颅骨碎片刺进大脑。
每当回想起那一刻,她都有种难以抑制的快感。圣美死了,但她还活着,永远活着。
圣美的肾脏将会移植给两个人吧,只要其中有一个是女性就足够了。一切都会很完美。如果移植的肾脏能够存活,那将是最理想的。而且利明肯定也会按计划执行肝细胞培养,丝毫不知道是她在诱导他的想法。
利明。
她想起他的身影,身子微微一晃。
很快了。她全身颤抖,想起利明的声音、表情、体温。
她一直在等利明这样的男性出现。唯有利明才能理解真正的她。绝对不能错过他。
与利明合为一体。
穿透全身的兴奋令她抽搐。感受着圣美血压的急速下降,她任由自己沉浸在快乐的余韵里。
接到血压跌破五十的消息,吉住和移植助手再次回到ICU。距离插入导管过了一小时。
助手在设备上装了几瓶乳酸林格氏液的点滴瓶,接上灌流设备的蠕动泵。吉住检查了双气囊导管的状况,通过暴露在捐献者体外的导管注入空气,令大动脉内侧的两个气囊膨胀。血液流动立刻被阻断。气囊工作正常。
在吉住的示意下,助手启动了蠕动泵。冷却后的药液经由导管,以恒定的速率输送至捐献者体内。吉住把手放到捐献者侧腹部,确认药液正在流入。
人体中央有两条粗血管,即腹主动脉和下腔静脉。肾脏位于侧腹偏上的位置,左右各一,而给两颗肾脏输送血液的肾动脉,就是从腹主动脉分支出来的。同样,肾静脉也与下腔静脉汇合。腹主动脉和下腔静脉在下腹部各分成左右两条,延伸到双腿。吉住在腹主动脉分支出来的大腿动脉处插入导管,并沿血管回溯,两个气囊所在的位置刚好可以夹住通往肾动脉的分叉点,因而膨胀后的气囊便可以阻断捐献者腹主动脉的血流。气囊与气囊之间的导管上又开有细孔,此时再将冷却药液通过导管输送到这里,药液会从孔里漏出来,进入腹主动脉。但由于血管上下都被气囊阻塞,药液只能流入肾动脉,进入肾脏内部。由此,捐献者的肾脏就会被急速冷却,肾脏中的血液也会被冲洗掉。药液在肾脏内部运行一周后,通过肾静脉回到下腔静脉,再由静脉重新进入设备。这就是灌流的全过程。
摘取的肾脏必须尽可能保证新鲜。但与从脑死亡的捐献者体内摘取的肾脏相比,心脏死亡的捐献者的内脏器官相对来说活性总是较差。这是因为,从心脏停止跳动到摘取肾脏的这段时间里,总会有一段无法避免的缺血时期。为了避免这个问题,目前一般会在心脏停止跳动后,立刻从捐献者的动脉注入冷却的灌流液,防止缺血,从而显著提高移植肾脏的存活率。另外,如果能像圣美这次一样获得遗属的承诺,也可以在心跳停止前进行灌流。
助手定时报告灌流速度。捐献者的肌肤变得越来越苍白。血液循环受阻,捐献者无法继续维持体温,因而温度急速下降。另一名助手在监控捐献者的心率,灌流开始约四十分钟后,心跳脉冲图出现微弱的噪声,这意味着自主心跳停止了。
“去请捐献者的遗属吧。”吉住对旁边待命的主治医生和护士说,“请他们做最后的道别。”
五点二十分,护士来到等候室,通知等在那里的利明他们。冷却灌流进行了五十分钟之后,利明他们又被领回了ICU。
进入病房,利明就注意到了变化。他盯着躺在病床上的圣美的脸庞,跟着主治医生慢慢走近圣美。每走一步,圣美的面孔就仿佛变得更加清晰。他绕着圣美走了半圈,停在病床左侧,身后传来岳母的抽泣声。
“这台监护仪上显示的是圣美女士的生命体征,但心搏信号基本上已经看不到了。”主治医生指向圣美身边的显示器画面,“另外,由于人工呼吸机还在工作,圣美女士虽然在形式上还维持着呼吸,但如同监护仪上所显示的,她已经没有心跳,血压也很低,身体也会渐渐变冷。”
圣美的脸庞白得透明,嘴唇如同霜打的花,仿佛溪谷的清泉正在从圣美体内穿过。圣美紧闭的双眼上伸出的睫毛犹如水晶,在皮肤上落下短短的细影。利明情不自禁地向圣美的脸颊伸出手去。指尖触到脸颊的刹那,有种麻痹般的感觉沿着手臂直达他的后脑。那是一种宛如抓到干冰般冷热交织的撕裂痛楚。利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控制不住手指的颤抖。他用食指和中指静静抚摩圣美的脸颊,轻触她的下颚,经由脖颈向下来到她那几乎可以看见血管的苍白胸口。虽然隔着衣服,但利明感觉到圣美的皮肤就这样僵硬冻结。利明的手离开了圣美,然后用另一只手包住她的指尖。也许是错觉吧,利明仿佛还能感觉到一丝寒意。
扑通 。
利明的心脏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那像是强行插进规律跳动中的一跳。利明感到呼吸困难,伸手捂住胸口。
扑通 。仿佛在忤逆利明的自律神经,他的心脏又任性地跳了一下。浑身发热。
“现在关闭人工呼吸机,没问题吧?”医生说。
利明的手依然捂在胸口。他凝视着圣美,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部膨胀起来,吸入新鲜空气。
圣美的身体正在瓦解。他想。
医生关掉了呼吸机。扑哧、扑哧,那台一直像节拍器般保持着节奏的设备,在“扑”了半声的时候停住了。又过了几秒,才慢慢地伴随着“哧”声,吐出最后的空气。
圣美胸口的起伏停了。
医生看着手表,低声说:“下午五点三十一分,确认死亡。”
岳父重重叹了一口气。
扑通 。利明的心脏第三次剧烈地跳动。那声音大得让利明以为房间里的人都能听到。自己的胸口在起伏。忽然间他想,圣美是不是把自己剩余的生命都送给了自己?他觉得自己接收了圣美最后的心跳。圣美仿佛在说: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接下来将由警方进行死亡确认。”
医生请利明他们离开。
利明等人走出ICU,走廊里站着三个医生打扮的男人,后面还有一个女性协调员,提着大大的箱子。领头的男人看到利明他们,马上走了过来。他看起来四十多岁,不过脸上皱纹很少,所以显得很年轻。和之前一直与利明他们沟通的主治医生相比,这一位浑身上下都透出充沛的精力。
他微微鞠躬,自我介绍说:“我叫吉住贵嗣,是市立中央医院的移植医生,负责本次圣美女士的肾脏摘取和移植工作。很抱歉,因为马上就要做手术,只能简单问候。”
“是吗……那就拜托了。”
利明伸出右手,与这位名叫吉住的男子握了握手。就在这时,吉住突然盯着利明的脸,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
“啊不,没事……抱歉。”
吉住又微微鞠躬致意,垂下眼帘,带着另外两名像是下属的男子,和协调员一起消失在准备室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警方做完了死亡确认,载着圣美的担架床被推去了手术室。护士对利明他们说:“请在休息室等候。”
利明他们在护士的引导下离开了。岳父岳母走进狭小的等候室,跌坐在沙发上。利明找机会回到走廊,寻找电话。
圣美,你再忍一会儿。利明回想圣美苍白的脸颊,在心中低语。再过一会儿,我就带你去温暖的地方。我会养育你。
圣美,我不会离开你。
载着麻理子的担架床继续前进。安齐重德握着麻醉已经生效的麻理子的手,跟在她身边。
“安齐先生,请留步。”
来到手术室门前,一名护士轻轻拉开安齐的手。推床的年轻医生打开门,不等安齐看清里面的样子便把麻理子推了进去。
“交给我们吧。”
医生说完,消失在门里。
安齐盯着自己刚刚还握着麻理子的那只手。麻理子的温度正在消失。他不由自主地握紧手掌,不想让那温度逃散。
“安齐先生,请不要担心,先去那边休息一下吧。”
一名护士细心地带领安齐去了休息室,让他坐到沙发上,又在自动售货机买了一杯热咖啡递给他。安齐双手接过,将咖啡握在手中。
他在头脑里反刍昨天晚上开始的一连串经过。
和女性协调员通完电话,安齐立刻叫了出租车赶往医院。路上,麻理子的情绪一直很激动,激烈得令人担心她是不是犯了癫痫。到了医院她才稍微平静了一点,但还是哭了很久。这些都是上次移植时未曾表现过的抗拒反应。
一到医院,麻理子便被转移到ICU,接受了好几项检查。确认以往的透析数据、测定血压和血钾值,又做了好几次透析和输血,还着重检查了有没有感染。麻理子的激动被认为是手术前的情绪波动。在医生说明手术事项,并征求同意时,麻理子反而陷入了茫然状态,似乎是闹得没力气了。
“您同意吗?”
名叫吉住的医生询问的时候,安齐回答说当然同意。
吉住观察着麻理子的表情问:“麻理子呢?”
麻理子反问了一句:“那个人,真的死了?”
麻理子问,捐献者是不是真的死了。吉住医生明白了她的意思,简明通俗地向她解释说,捐献者已经处于脑死亡状态,不会再醒来了。
检查结果显示麻理子符合移植条件。为了给今天的手术做准备,昨天晚上已经进行了备皮,又用灭菌布盖住下腹部,防止剃毛处感染。免疫抑制剂也注射过了。安齐坐在麻理子旁边的椅子上过了一夜。
协调员织田是位善解人意的女性。夜里麻理子也时常发作,每当这时,织田就会温柔地安抚她,陪她说话。上次移植时,麻理子没有表现出这么激烈的抗拒,这也让安齐很担心。而耐心陪伴麻理子的就是主刀的吉住医生和协调员织田。
今天下午一点半,收到了开始移植的通知。吉住来到ICU的床边,把这个消息告诉麻理子。麻理子眼睛瞪得老大,以至于站在一旁的安齐忍不住担心她的眼睛会掉出来。他看到女儿嘴唇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别怕,和上次一样的。而且这次肯定会成功,别担心。”吉住说,温柔地抚摩麻理子的头。
麻理子依旧瞪大双眼,全身僵硬,再次询问同样的问题。
“给我捐肾脏的人,真的死了吗?真的、真的已经死了?不会醒过来了吗?”
然而之前回答她的吉住现在已经不在医院了。
他去了大学附属医院。
为了从那个真的死了的人身上摘取肾脏,移植给麻理子。
安齐抬起头,望向护士。护士平静地回望安齐。透过她的脸庞,隐约可见墙上的挂钟——
五点三十五分。
吉住带着一名助手进了更衣室,换上绿色的手术服。消毒后的手术服和往常一样,有种硬邦邦的触感。
随后他们走进隔壁的洗手室。这里有两个并排的不锈钢洗手槽。吉住站在洗手槽前,观察镜子里自己戴着口罩和帽子的脸。
他们打开水槽上的水龙头,用灭菌水仔细清洗双臂,又把消毒液挤在手心,均匀地涂抹在手臂上,然后拿起挂在旁边的海绵用力擦洗,直到细小的泡沫布满手臂,最后再用灭菌水冲洗干净,并用小刷子清理指甲和指甲缝。如此重复三次。
手术基本都是无菌操作,而移植手术的要求尤其严格。接受者注射了抑制排异反应的免疫抑制剂,但这一处理同时也会降低接受者对细菌的抵抗力。如果移植的肾脏被细菌感染,接受者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所以,手术者必须仔细消毒。
走进手术室,由专属护士帮忙穿上手术衣,戴上橡胶手套。吉住反复交叉双手,以增加手套的弹性,让手套贴合自己的双手。
另一名助手已经给捐献者的皮肤做了消毒。术野
的腹部覆盖着好几块绿色灭菌布,也就是所谓的“覆盖布”。捐献者的脸也被布盖住。灭菌布有两个功能:一是覆盖捐献者的身体,防止附着在捐献者体表的细菌感染术野;二是遮挡手术部位以外的区域,防止分散手术者的注意力。同时,绿色还能在捐献者血液飞溅时起到淡化血液色彩的效果。
吉住站到遗体的左侧。和吉住一同洗完手的第一助手站在对面。吉住和第一助手对望一眼,然后环顾室内,确认另一名助手和手术室护士都已经准备好了。
“心跳停止十七分钟。”
吉住对护士的报告点了点头。
“好,开始。”
手术刀立刻被递到吉住的右手。
覆盖布上开了一个洞,遗体的腹部露在下面。吉住把手放上去,将腹部纵向切开。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吉住立刻用止血钳夹住切口,防止动脉血流入。他用手扩张切口,沿着肠道的外侧轮廓切开腹膜,又夹上好几个小型的止血钳。静脉也开始渗出血液,但时间宝贵,吉住只做了几处必要的止血,继续切开。消化器官逐渐暴露出来。他用拉钩挑起肝脏,以便看清内部。吉住把拉钩递给对面的助手,让他保持住,同时余光看到站在灌流设备旁边的助手正在按时更换药液。
就在这时,吉住忽然想起刚才见过的捐献者丈夫的脸庞。他摇摇头,想把那幅场景甩出脑海,然而做不到。
他没见过那么奇怪的表情。
那人的眼睛浑浊不清,表情虽然平静,却显得很僵硬,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而且刚才握手的时候,吉住差一点叫出声来。那手烫得像是刚刚泡在滚水里一样。吉住竭尽全力才保持住冷静,匆匆离开。
那是怎么回事?那个人到底怎么了?
吉住又一次用力摇头,强行把那个男人的脸从脑海里赶走,视线落回到术野。此刻必须把精神集中在手术上。
很多人认为肾脏在腰部附近,但实际上肾脏在更上方,处在肋骨最下面第十二肋骨后侧的位置。要摘取肾脏,首先必须移除前面的胃、胰、肠等器官。吉住用线把结肠和胰脏深处的腹腔动脉、肠系膜动脉等一根根扎紧、切断。助手用吸管吸出胃内容物,清理干净后,吉住切断食道。这样一来,几乎所有的消化器官与身体上部的联系就都切断了,由此便可以将内脏器官取到体外。从活体上摘取肾脏时,当然不能采用这么粗暴的方法,但从遗体中摘取肾脏时,缩短时间是最优先的。在切开的过程没有充分止血,也是为了节省时间,尽快找到肾脏。
“二十三分。”护士报出心跳停止的时间。
吉住和助手两个人合力把腹腔里的内脏拉出来,翻转过来放到尸体的胯部。捐献者的消化器官都陈列在绿色的覆盖布上。除了移植手术所需的肾脏,胃、肠等器官都挪开了。助手用右手按住这些器官,左手撑开切口,于是捐献者腹部便出现了一个空荡荡的空间,左右肾脏清晰可见——粉红色的,闪闪发光。状态不错,吉住很满意。
在这种状态下,肾脏的动脉和静脉都一目了然了,还能看到从右腿的大腿动脉插入腹主动脉的双气囊导管。两个膨胀的气囊恰好夹住了肾动脉的分叉点,显示出灌流正在顺利进行。再往下看,还能看到如同细丝的管道,从肾脏通向膀胱。那是输尿管。吉住剥离周围的组织,以便取出肾脏,并在髂骨附近切断输尿管。
接下来只需要切断肾脏的动脉和静脉。如果切错了位置,将肾脏移植给接受者的过程就会变得相当棘手。吉住小心翼翼地剥离血管。
“三十分钟。”
从遗体上摘取肾脏的时候,并不是左右逐一摘取,而是把血管相连状态下的两颗肾脏同时取出,之后再分离。吉住示意助手准备灌流冷却设备,那是他们从中央医院带来的。吉住打算把两颗肾脏同时摘取出来再分离,把其中一颗装到设备里,带回市立中央医院进行移植。
吉住等助手将模仿细胞外液成分的灌流液装到设备上,在下腔静脉和肾脏的连接点上方切断血管,指示助手停止肾脏的冷却灌流,随即迅速切断上方的腹主动脉。助手用双手轻轻捧住左右两颗肾脏,拉向下方。护士托住血管,以免找不到血管的断口。连接两颗肾脏与捐献者身体的只剩下从股间伸出的腰动脉和腰静脉。吉住麻利地切断了它们。
OK。吉住在心中暗道。
第一助手捞起两颗肾脏,放到不锈钢托盘里。
“三十六分。”
护士汇报经过时间。
“马上分离。去喊协调员。”
护士向外跑去。吉住拿起托盘上的肾脏,仔细观察血管和输尿管的位置及长度。不同的人,肾脏的形状会有微妙的差异。有时候血管的位置也不适合移植。为了避免移植到接受者体内时的慌乱,这时候就需要彻底掌握肾脏的形态。
吉住小心翼翼地切断分离两颗肾。协调员织田身穿手术服走了进来,还带了运输肾脏的包。她从包里迅速取出容器。吉住说:“拿右边的。没有明显异常,应该没问题。有一根输尿管,动脉、静脉各有一条。”
“时间?”
“三十八分。”护士回答织田。
“好了。”织田对了对手表。吉住把肾脏放入容器里。
织田抱起包,鞠了一躬,走了出去。她要马上把这颗肾脏送去邻县,开车过去需要两小时。
第一助手不等织田离开,就开始把另一颗肾脏装到灌流保存设备。他飞快地把导管插入肾动脉,启动程序。冷却的灌流液被蠕动泵推着流入肾脏。标示灌流压的指针转动起来。助手用旋钮调节压力,让它保持在大约五十的位置上。
“四十分钟。”护士通报时间。
“好,结束。”
吉住话音未落,手术室里的气氛立刻松弛下来。
但手术并没有彻底完成,还需要返回中央医院,给接受者做移植手术。吉住他们迅速收拾好带来的器具,走出手术室,向大学附属医院的主治医生打了声招呼。
“后面的工作就拜托了。我们先回医院。非常感谢。”
“好。”主治医生应了一声。吉住转过身,正准备去追推着保存设备往前走的助手,却听到主治医生的低语:“为什么还要肝脏……”
“啊?”吉住不明所以,停住脚,回头去问紧皱眉头的主治医生。
“是捐献者的遗属。”主治医生一脸困惑地说,“好像是药学院的老师,说想要肝细胞。”
“什么意思?”吉住瞪大眼睛,一时间无法理解。
要肝脏?
“吉住医生!”助手在喊。两名助手在大门前焦急地等他过来。
吉住来回看了看助手和主治医生。他很想问明白,但现在没时间了。
“……我先告辞了。”
说完,吉住大步向助手走去。
肾脏摘取刚一结束,筱原训夫马上开始做肝脏的灌流。
过了两点的时候,利明打来电话,说很快就要做圣美的肾脏摘取手术了,所以筱原做完日常工作以后,就一直在医院里待命。因为圣美的心跳已经停止,体内细胞正在迅速坏死,要想获得高活性的细胞,必须在摘取肾脏后尽快分离肝细胞。所以筱原早早做完了准备工作,保证随时都能前往手术室。他还找了一个年轻的研究生帮忙。
五点五十分,利明告知肾脏摘取手术开始,筱原和研究生一起把器具搬进手术准备室。他把培养液放进恒温箱中保温,将温度设定在37摄氏度,然后换上手术服,等待移植团队完成摘取手术。
六点十五分,两个人进入手术室。筱原向担任手术助手的研究生交代了大致步骤,让他准备灌流设备和缓冲液。
圣美的腹部还是敞开的。肝脏散发着褐色的光泽,状态很好,没有出现暗斑和伤口。这多亏了前面的肾脏移植团队迅速完成了切除手术。利明的妻子连内脏都这么美丽……筱原霎时生出一股奇妙的感动。他感觉可以获得活性很高的细胞。
筱原仔细擦干净肝脏的周围,找到了肝静脉。他用手指按了按,检查弹性。在此期间,研究生迅速完成了灌流的准备。保持在37摄氏度的HEPES缓冲液进入管道,经由蠕动泵流向聚乙烯导管。筱原用夹钳夹住肝动脉,切断左侧的肝静脉,并从这里迅速插入导管。助手打开蠕动泵。肝左叶的血液被冲洗出来,肝脏逐渐恢复成本身的土黄色。研究生说缓冲液的流速正常。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缓冲液将会循环二十分钟。
目前肝细胞的原代培养在世界各大研究室广泛开展。为了研究肝脏的多样化代谢机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采集肝细胞进行培养,向其中注射药物或基质,观察细胞发生的变化。但要想从人体肝脏中获取活细胞,除非与医学院的临床研究人员关系密切,否则很难实现。所以像永岛利明这样的药学领域的研究者,通常用大鼠做材料。大鼠的肝细胞本身也是很好的实验素材,不过在酶的基因序列等方面,毕竟与人类不同。以酶为研究对象的学者终归希望能用人类的细胞进行决定性的实验。
近年来出现了从人体内采集高活性肝细胞的技术,像这样从器官移植的捐献者体内获取肝细胞的做法已经普及。细胞的活性会随捐献者的年龄有所差异,不过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从十八到三十岁的捐献者体内采集,而且多数会选择因交通事故死亡的捐献者。这是因为肝细胞容易受到药物影响。与病故者不同,交通事故死亡的捐献者基本上没有经历过药物治疗。
灌流按计划进行着。研究生从培养箱里取出第二袋缓冲液。这一袋在刚才的HEPES缓冲液中加入了胶原酶和氯化钙。他把灌流的溶液换成新的。接下来还要再等二十分钟。胶原酶应该会让肝细胞更容易分离。
筱原出神地望着永岛圣美——除了切开的部位,其他地方都盖着覆盖布,但并不能掩盖圣美身体的曲线。筱原忽然想起这具身体的主人与利明举行的结婚典礼。两年前,筱原作为朋友代表,发表过略显拙劣的祝词。那时候,这具身躯的主人应该刚满二十三岁,有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新娘非常可爱哟——听到这话的时候,站在台上的圣美望向身边的利明,脸颊染上羞涩的红晕。两个人的生活很幸福吧,筱原想。他努力回想今年利明寄来的明信片,但怎么也想不起是什么样子的了。
肝左叶的状况越来越好,用手轻触,有种柔软的触感。胶原酶起效了。筱原看了看表,灌流结束了。筱原一边准备莱博维茨氏培养基,一边指示研究生去通知在外面等待的利明。
筱原利落地一刀切下肝左叶,测量湿重后放入保温的莱博维茨氏培养基,轻轻晃动烧瓶,肝脏缓缓分解。看来只要继续轻晃即可。接下来就是研究室的工作了。
筱原盖上瓶盖以免细菌进入,拿着烧瓶走出手术室。靠在走廊墙壁上的利明像装了弹簧似的挺起身跑过来。他脸色土黄,毫无生气,但当他认出筱原手里的东西时,充血的双眼一下子睁大,呼吸也变得急促,大叫一声:“太好了!”
“应该很顺利,”筱原努力保持冷静,把几项数据告诉利明,“还没做洗净,回去要用50克左右的离心慢慢做。残渣用纱布过滤。这些你应该都知道……”
“嗯,当然。”
利明从筱原手里抢过烧瓶,放进似乎早就准备好的冷藏箱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抱着它扭头就走,一刻也不愿耽搁。他要回药学院处理细胞吧。不过他连岳父岳母都不管了吗?利明的眼睛像是被箱子吸住似的,还泛着泪光,怎么看都不像正常人。筱原突然后悔起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没有采集肝细胞,也没有问过利明想做什么。利明已经跑出去了。筱原朝他背后喊:“永岛,你真的没事吗?那样好吗?”
利明猛然停步,慢慢转身,盯住筱原,然后用低低的声音说:“你说什么?”
“你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怪吗?圣美的父母你不管了吗?而且圣美的遗体怎么办,也不管了吗?”
“遗体?你在说什么?”
利明的眼神突然间扭曲起来。筱原打了个寒战。利明缓缓转头,怜爱地俯视抱在怀里的箱子。刚才那副憔悴的神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中依然闪耀着某种异样的光芒,静静地抚摩箱子。
“我过三个小时就回来……而且你别搞错了,圣美还没死。”
他丢下筱原扬长而去。阴冷的ICU走廊里回荡着利明的脚步声。
吉住等人乘坐的急救车飞速驶向市立中央医院,大约三十分钟的路程。每当急救车左右转弯的时候,装肾脏的冷却灌流设备就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吉住坐在简易沙发上,抱着胳膊,闭着眼睛。这段路程是移植医生唯一可以放松的时间。这次因为捐献者就在同一座城市,所以运送时间很短。从外县运送肾脏时,有时也会动用飞机,在一连串的移植手术中,单程两小时的空中之旅就像沙漠中的一片绿洲。运输过程中再紧张也于事无补。手术就在医院等着自己,还不如趁这段时间放松身心,以便消除手术中的失误。
在冷却灌流设备发明之前,吉住他们都是把摘取的肾脏放在冷藏箱里运输。从原理上说,和近年来的冷链快递没什么区别,都是和时间赛跑。当然,那时候肾脏的存活率比如今低得多。就连浸泡肾脏的灌流液也是经过不断的改良才变成现在的配方,以便更好地保持肾脏的新鲜度。
目前日本并不承认从脑死亡者体内摘取器官,所以只能像这次一样,移植医生必须等待脑死亡者心脏停跳,完成死亡确认后才能进行摘取手术。这样获得的器官新鲜度当然不及脑死亡状态,但也没有办法。如果脑死亡能够受法律认可,并为大众所接受,那么肾脏的存活率应该会更高,吉住这样想着。不仅肾脏的新鲜度会提高,而且最重要的是,肾脏的供应数量也会增加。提供的肾脏越多,接受者的机会就越多,可能也不需要再从很远的地方运输肾脏了。
直到几年前,吉住他们这些中央医院的工作人员还曾多次从美国空运脑死亡者的肾脏。由于日本摘取脑死亡者的肾脏面临障碍,只能到美国寻找捐献者。日本人真是奇怪,吉住想,对于自己国家的捐献者反应很过激,从美国的脑死亡者体内摘取器官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说了。但无论如何,大部分结果都不能令人满意。这还是因为肾脏摘取后的运输时间太长了。接受者因为迟迟不能排尿而狼狈、焦躁,进而号啕大哭。所有接受者都以为只要做了移植手术,就能开启玫瑰色的人生,做梦也没想到手术会失败。每当需要告知接受者肾脏无法工作、必须摘除时,吉住的心情都很沉重。有些接受者会希望再次移植;其中也有一些确实接受了移植,告别了透析;但也有患者心生恐惧,不愿再做移植。
“医生,谢谢您,但还是算了吧。”
吉住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家庭主妇的面孔。那是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在吉住面前连头发都懒得打理,露出疲惫的笑容,自嘲地说:“反正我也不年轻了,不会再找工作,更没有生孩子的打算。透析已经足够了。医生,我不想再要那些渺茫的希望了。可以吃美味、去海外旅行什么的——这些话请您不要再说了。您知道当您说要摘除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吗?我真盼望自己从没听说过‘移植’这个词。如果我只知道透析,就不会有多余的想法。我受够了,医生,我太累了。”
急救车拐了一个急转弯。吉住依旧闭着眼,叹了一口气。他的身体记得这个急转弯。这是即将抵达医院的坡道。
安齐麻理子全裸着仰面躺在手术台上,盖着覆盖布。麻醉导管从麻理子的面部连接到设备上。麻醉医生正在检查设备状态。
在吉住回到医院前,手术的准备工作就已经基本完成了。手术助手已经仔细清洗了麻理子的身体。在无菌室里,唯一的细菌来源是人体自身。接受者的身体表面也很可能附着各种细菌。所以,在手术前必须仔细给接受者的皮肤消毒。助手用刷子蘸上消毒液,刷洗了麻理子的下腹部和大腿部。那刷子的形状和清扫浴缸用的刷子差不多。妨碍手术的阴毛在前一天就剃掉了。为了防止细菌从剃刀的伤痕处感染,从昨天晚上开始,下腹部一直用无菌毛巾保护着。
吉住站在麻理子左边。麻理子周围除了主刀医生吉住,还有两名麻醉医生、两名手术助手和两名护士。房间的墙壁被统一刷成淡绿色,有种无机的质感。除了手术台和几台大型设备,手术室里空荡荡的,看起来似乎过于大了。医生们都穿着绿色的手术服,就连身为接受者的麻理子也盖着绿色的覆盖布,只露出下腹部。在灯光的照射下,接受者腹部的肤色显得很醒目。
吉住微微抬头,望向天花板上的无影灯。六盏球形灯围成一个圆,圆的中央还有一盏。通常无影灯都是伞形的,里面嵌着几盏灯。但这间手术室是为移植专门设计的,无影灯也不例外。室内安装了特殊的空调,以便保持无菌。为了不阻碍空气流动,没有装伞形的无影灯,而是装了球形的,看起来就像是飞碟的底部。无影灯让一切事物都清晰可见。器具、医生们的表情、患者的内脏器官,都在这灯光下凸显出清晰的轮廓。连患者皮肤上的消毒液泡沫也映照着无影灯的光。
手术从清洗膀胱开始。一名手术助手从麻理子的阴部向膀胱插入导管,充分清洗了膀胱内部。这个步骤当然必须在无菌状态下进行。
“现在是十八点四十七分。捐献者心跳停止已经七十六分,肾脏摘除已经四十分。”
“OK。开始吧。”
导管依旧被插在膀胱里,吉住开始动刀。他首先在麻理子左腹部到生殖器上部的位置做了记号,然后用手术刀沿着记号切开皮肤。接下来换用高频电刀。切开白色的腹内筋膜,便能看到下面的腹外斜肌和腹直肌鞘。腹外斜肌是位于侧腹部的红色肌肉,而腹直肌鞘是位于腹部的白色肌肉。吉住沿着这两处的连接线,纵向划动高频电刀,切开腹直肌的一侧,再依次切开下面的肌肉层。麻理子两年前曾经接受过一次移植手术。那时候移植的是右侧。这是第二次,因而把移植的肾脏放在左侧。
移植肾脏的位置并不是肾脏原本所在的位置,而是在其下方,腰部与阴部正中间的地方。与肾脏连接的血管也不是腹主动脉和下腔静脉,而是分支出来的髂内动脉和髂内静脉。这个位置没有器官遮挡术野,能够缩短手术时间。吉住仔细地剥离腹膜,让髂骨的血管床充分暴露。
吉住首先将髂骨血管上附着的淋巴管一根根结扎、切断。这是为了防止淋巴液意外浸润手术部位。然后他从组织上剥离髂内动脉和髂内静脉,以便手术处理。预先剥离这些血管,可以避免移植肾脏时容易诱发的静脉血栓。吉住又结扎了髂内动脉,用钳子夹住,在适当的位置切断,并用注射器吸取肝素液,清洗动脉内部。
吉住喘了一口气,观察切开部位。由银色的牵开器撑开的术野里,可以看到几处结扎的痕迹。细长的钳子夹着血管。助手把内部残留的血迹擦掉。视野良好。髂骨血管清晰可见,也没有出血。该进入下一阶段了——把捐献者的肾脏缝合到麻理子的身体上。
就在这时,吉住突然感到身体发烫。
他惊讶地抬起头。但周围的助手们一无所觉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他又看了一圈室内,似乎没人发现异常。
站在对面的第一助手察觉吉住的动作,向他投来诧异的视线。
“怎么了?”
“没什么……”吉住隔着口罩含糊应了一声。
身体还在发烫。他集中精神,寻找这种感觉的源头。好像不是空气温度上升,是自己的身体在燃烧。护士给他擦了擦额头。好像出汗了。
没过一会儿,热度消退,恢复了正常。助手们在偷看自己。吉住轻轻举起一只手表示没问题,视线落回到手术部位。
怎么回事?吉住一边思考,一边示意助手准备捐献者的肾脏。不是眩晕。不仅是头部,他感觉到全身都在发烫。一想到捐献者的肾脏,身体就发烫了,仿佛在呼应一样。吉住回想起捐献者丈夫的手掌也异常地发烫。他也遭遇了这种感觉吗?到底发生了什么?吉住半晌才把精神集中到手术上。
肾脏依旧放在低温持续灌流保存设备中。在运往市立中央医院的过程中,吉住等人从捐献者体内摘取的肾脏始终存放在这个设备里。机器定时记录灌流状态和肾脏重量变化等数据。在手术前,吉住已经研究过那些数据,确认没有异常。为慎重起见,他又向助手询问了当前的数据。灌流量每分钟117毫升,显示出肾脏的活性很高。
吉住他们从设备里取出肾脏,开始进行血管的缝合工作。首先将捐献肾的肾动脉与接受者的髂内动脉缝合。
这项操作必须非常小心。吉住与站在麻理子身体另一侧的第一助手互相确认,用两根普理灵
缝合线仔细对齐两根血管的切断面,依靠它们作辅助线,进行完全缝合。手术台可以根据需要调整角度,因而吉住他们在缝合时不需要来回改变手腕角度。移植肾的血管没有硬化,不用担心内膜剥落。缝合后,助手慢慢把肾脏放入麻里子体内。吉住情不自禁地深深呼了一口气。
肾静脉与接受者髂骨静脉的相对位置很完美。吉住检查过血管没有扭曲和弯折后,确定了缝合静脉的位置。他用两个钳子夹住缝合位置的下方,然后在缝合位置上开了个孔,清洗血管内部。清洗完成后,吉住又从助手手中接过缝合针,进行静脉的缝合工作。
吉住向助手示意,助手点点头,取下夹住血管的止血钳。他首先轻轻取下夹在髂外静脉上方的止血钳,然后是夹在静脉末端的,最后是夹动脉的。
由此,血液流入肾脏。动脉缝合处渗出少许血液,不过通过按压血很快就止住了。接受者的血液进入移植的肾脏,很快肾脏就变成了红色,表面也恢复了张力。吉住用手背摩擦肾脏表面,以促进血液循环。这幅场景他见过很多次,但从没见过像今天这样明显的变化。器官就像是在接受者体内复活了一样。就在这时,移植肾的输尿管里喷出了透明的液体,是尿液。助手慌忙用钳子挑起输尿管,用盆接着。在活体肾移植时,血管缝合的两三分钟后会出现这样的初尿,但在遗体内移植活性低的肾脏时,几乎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就连一直在市立中央医院从事肾脏移植的吉住,也是第一次见到从遗体移植的肾喷出如此健康的尿液。吉住确信这次移植很成功。
扑通。
吉住猛然抬头,像是被烫到了似的。
又来了。
那股热意。
扑通、扑通。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什么东西不知道在何处操纵自己的心脏。热。全身像烧起来一样热。
吉住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幸好没人注意,吉住竭尽全力忍住痛苦。这到底是什么?他问自己,但当然没有答案。为什么?血液刚刚进入肾脏,这股热量就回来了,简直像是……
想到这里,吉住吓了一跳。他向肾脏看去。
不可能吧。吉住慌忙打消自己的念头。太荒谬了。
他摇了摇头。现在不能分散注意力,手术还没完成,还要做尿路缝合。
做了几次深呼吸,全身的热度总算慢慢平息下来。但那热意的余烬似乎依然残留在身体深处。吉住尽力掩饰自己身体的变化,不让助手们察觉,着手缝合。
首先把牵开器向下移动,以便更加清晰地看到膀胱。然后他用高频电刀,沿中央纵向切开膀胱,把注入内部的清洗液用生理盐水吸干净,使膀胱的内部暴露出来。
膀胱是位于耻骨后方的柔软白色器官。接受者自身的输尿管连接到膀胱后部。从切开的膀胱内侧可以看到输尿管口。吉住和助手一起用镊子挑起黏膜,以便在输尿管口旁边开一个新口。他用高频电刀刺开黏膜。这时候还不能把孔钻通。如果开孔与黏膜垂直,缝合后尿液会渗漏,所以必须斜向开孔。吉住把直角钳的顶端插到孔里,将黏膜慢慢向上方剥离,然后换了把更长的钳子,在黏膜下面开出斜向的通道,再用高频电刀把孔钻通,让钳子尖从膀胱后部透出来。
在从捐献者体内摘取移植肾脏时,保留了足够长度的输尿管。吉住用钳子尖夹住它的切口处,小心翼翼地拉向膀胱内侧,拉的过程中尤其注意不要扭转输尿管。他把输尿管拉到合适的位置,切掉了多余的部分。
接下来是输尿管口的缝合。吉住把输尿管壁翻过来铺在膀胱内腔,穿线缝合,完成后再用直角钳的顶端插进新做好的输尿管口,确认管道是否张开了。因为缝合的时候,偶尔会失误把后壁一起缝进去。他又插入一根细导管,检查输尿管是否通畅。
一切顺利。吉住松了一口气。将肾移植到接受者体内的工作就此完成,只剩下把切开部分按次序缝合即可。吉住想尽快结束手术。
他从内侧缝上膀胱壁,然后再度把牵开器放回上方,检查肾脏的状态。慎重起见,他还在肾脏背侧做了活检,准备稍后制作组织切片。今后还会定期对接受者的身体做活检。
吉住等人确认手术部位没有血液渗漏,又用生理盐水对周围做了充分清洗,把吸引式的引流管放在肾脏和膀胱周围,让导管的另一头露在体外,继续进行缝合。
“现在是二十二点三十六分,摘取肾脏已经四小时二十九分。”
完成切口缝合时,手术室里的空气一下子缓和下来,吉住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看了看缝合处。那颗移植肾就在里面。
这颗肾脏到底是怎么回事?吉住的视线怔怔地盯在缝合处,无法移开。那股热量已经很弱了,恢复到微微发热的程度。扑通、扑通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刚刚植入麻理子体内的肾脏,正在让自己的心脏跳动、让自己的身体发热——吉住只能想到这个解释。
手术完毕后,接受者会被转移到病房,接受为期几天的细致检查,确认是否发生细菌感染或者急性排斥反应。在将麻理子转移到病房做准备的过程中,吉住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迅速行动。他很在意自己体内躁动的余热,还有微微的眩晕感。吉住知道现在不能休息,接下来还要观察接受者的状态,但他很想马上逃出去,离那颗肾脏越远越好。那颗肾脏会带来不幸——这个想法不知从何而来,偏偏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吉住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仿佛在嘲笑他的想法。
药学院的大楼在藏青色的夜空中格外醒目。几公里外的高台上耸立的电视塔散发出绚烂的光芒,映照着天空。汽车里的数字时钟显示着晚上七点五十四分。大楼里的教室星星点点地亮着灯光。五楼深处的生理机能药学研究室也灯火通明,好像大部分学生都还在。利明把车停在大楼的大厅门口,抱着冷藏箱跳下汽车。
利明穿过大厅,甚至忘了换拖鞋。他焦躁地按了好几下电梯按钮。电梯一直停在四楼,可能是有人在搬运什么大型设备,锁住了电梯。利明愤愤地哼了一声,用拳头砸了一下按钮,然后跑上楼梯。冷藏箱里的冰块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半路上他在转弯平台处撞到一个人,冷藏箱里的水飞溅出来,打湿了地板。利明慌忙打开箱盖,确认里面的状况。烧瓶安然无恙。那个学生模样的人说了句什么,但利明无视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完剩下的台阶。
“医生!”
来到培养室门口的时候,走廊里有个清脆的声音喊他。
留在研究室没走的是浅仓佐知子。她身穿白大褂,双手抱着一个装有微量离心管的大袋子。她满脸诧异,视线在利明和冷藏箱之间来回打量。
“我用一下培养室。”
利明生硬地说了一句,想甩开浅仓,但浅仓飞快走到利明面前。
“到底发生了什么?您不是陪在您夫人——”
“能让一让吗?我赶时间。”
“出了什么事?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突然跑回来要做实验……我们很担心呀。老师和学生都很担心。”
“我说,浅仓——”
“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地方,请尽管——”
“多管闲事!滚开!”
利明大喝一声。浅仓吓了一跳,身体缩到一边,让开走廊。利明冲进培养室。
房间笼罩在灭菌灯蓝白色的光芒中。他按下开关,换成普通的荧光灯,换上放在房间门口的室内拖鞋,往里面走。
利明匆匆打开冷却离心机和超净工作台的开关。房间里响起工作台抽取内部空气的低沉声音。他拧开燃气开关,点燃工作台里的本生灯。
利明从冷藏箱里取出烧瓶,确认一切正常后放进工作台,卷起袖子,用酒精给双手消毒,然后摆好工作台内的装置。他用搅拌器搅拌烧杯中的液体,然后用纱布过滤到几支离心管里,进行离心,弃去上清液,加入缓冲液,再一次做离心。利明把这些步骤重复了三遍,最后将细胞悬浮在培养液中,用移液枪吸取到另一支试管里。他迅速从工作台前起身,拿着这支试管跑到倒置显微镜前,朝带刻度的载玻片上滴了一滴溶液,盖上盖玻片,再用颤抖的手把载玻片放到载物台上,观察放大的影像。
他看到了好几个闪耀着黄白色光芒的球形细胞。利明情不自禁地长长感叹了一声。形态很完美,光泽度也无可挑剔。如果活性不高,绝对看不到这样的光芒。
慎重起见,利明又用台盼蓝溶液与细胞混合,检查细胞的活性和数量。结果很好,几乎没有染成蓝色的死细胞。活性度90%,1克肝组织可以获取8×10 7 个细胞——最理想的结果。
利明回到超净工作台,迅速将细胞转移到几个培养瓶中,然后把培养瓶放入37摄氏度的恒温箱。将剩余细胞小心地加入保存液,装入血清管,用棉花裹好,放入-80摄氏度的冰箱里保存。
一口气做完这一切,利明长长出了一口气。冷却离心机的低沉马达声回荡在房间里。
利明从恒温箱中取出刚才调配好的培养瓶,放到显微镜下。他咽了一口唾沫,随后凑到镜头上观察。
肝细胞在橙色的培养基上闪闪发光。利明出神地盯着那幅景象。太美了,他想。比以往培养过的任何细胞都要美,又大又圆,像珍珠一样,放射出令人目眩的华丽光芒。不知不觉间,利明宛如谵语般不断呼唤起圣美的名字。也许圣美的肉体不幸遭受了伤害,但这并不意味着圣美已经彻底死亡了。她的肾脏捐给了素不相识的接受者,此刻应该正在进行移植手术。而肝脏此刻正在利明的眼前。尽管变成了一个个细胞,但圣美依然美丽。圣美以这样的形态活了下来。他不会让这些细胞死去的。无论如何都会让它们长期传代下去。不能再失去圣美的身体了。利明感到全身发烫,同时颤抖起来。
利明再次咽了一口唾沫,发出咕咚一声。然后,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呻吟。
“啊……”
她对新环境很满意。
这是一个完全自由、十分舒适的地方。温度适宜,能量充足,能让她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能力。
被他看到的时候,她有种近乎痛楚的快感。不过他当然不可能正确识别出她的形态。目前还不行。但她已经计划好了,不久之后,必然会向他展示出自己曼妙的身姿。
恰在此时,她听到了他在恍然中发出的愉悦呻吟。她开心得浑身颤抖,在溶胶里剧烈蠕动着游来游去。
我的选择果然没有错!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终于等到了一个真正理解自己、愿意理解自己的男人。
永岛利明。唯有他配得上我。
以前的所有男人都只是媒介,是让自己延续至今的工具。他们都太蠢了。然而每个人都坚信自己是最优秀的那个。她一直在暗自嘲笑那些男人,只不过始终保持着沉默。
但如今不必再躲藏了。
幸运的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她的各项谋划都成功了。她表面上装作对男人百依百顺,实际上却在各个关键部位都布置了足以控制他们中枢的力量。那些男人毫无察觉。
第一个意识到我是谁、我在做什么的男人,大概就是永岛利明吧,她想。
她回想起利明的眼神。她感到全身发烫,所有机能都在急速亢进。这种感觉——在遇到利明之前,她从未体会过——是什么?她无法准确理解。但她知道,那个名叫圣美的女人在被利明深爱着的时候,体会过类似的感觉。
而此时此刻,她自己也感觉到了。
这是否意味着自己爱上了利明?
也许吧。但她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能够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不对,可以解释。这是进化。她这样告诉自己。
正因为此刻获得了这样的新环境,所以自己又进化了。
我需要更多地利用利明。他会心甘情愿地满足我的愿望。这样一来,我能做的将不仅仅是单纯的自我复制。
我将可以繁殖自己的女儿。
她增殖了。空间应有尽有。能够随心所欲地增加复本数量,是非常愉悦的享受。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满足。至此为止,一切都还是准备阶段。
她就这样一边增殖,一边不时沉醉在梦想中。那是她在二十五年间持续观察的、那位名叫圣美的女性的一生。她将圣美沉淀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一项项挖掘出来。与她等待至今的时间相比,二十五年的岁月显得微不足道。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圣美保有的记忆。
探索圣美的内心是很有趣的。那也让她想起永岛利明的种种。她一边做梦,一边安静但确实地进行着自我增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