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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愈合中

你看着几处直径一厘米的口子。

在你肿起来的两个脚踝下面、小腿连接脚背的地方,就有几处口子。医生指着左侧口子里灰白色的东西说道:“烧伤的第一时间为什么没有及时处理伤口?右边的还算可以,左边的皮肤组织情况不太好。”

三十好几的医生把头发剪得像高中生一样,留了个寸头。或许是到了周六下午的缘故,白大褂耷拉在身上显得很松垮。

“可能需要打麻药做切除手术,但我建议还是先观察看看。虽然有点晚,但现在开始创造好的环境的话,还是有可能恢复皮肤组织的。”

你听到要动手术的话后,一脸惊吓地问道:“那何时才能知道需不需要动手术?”

“三天后……”

医生把目光转向挂历。

“先服用抗生素,一边接受激光治疗,一边观察观察。”

你愣愣地看着医生拿起深蓝色的钢笔在病历本上飞快地书写。医生对你的态度沉着而冷淡,好像不能理解眼前的这个患者在五天前烧伤时为什么不采取措施,非得等到细菌感染了才到医院。

刚消过毒的伤口部位就那样裸露在外面,你一瘸一拐地走出诊室。你的裤腿撸到膝盖处,肩上背着装有笔记本电脑的背包,一只手拎着雨伞。你弓着腰,趿拉着只放进脚尖的皮鞋。这时,收费窗口的护士叫了号,你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皮鞋碰到伤口。护士跟你说明医保不能报销激光治疗和水胶体敷料的费用。缴完费拿到处方后,你又趿拉着皮鞋,走到走廊尽头的激光治疗室门口。

“请问,是不是得重新消毒啊?”你穿过拿着雨伞的人群,问了一句。

年轻护士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医生不是给消毒了吗?激光也是消毒,不用担心。”

你把双脚放到诊疗床上,长得像扩大十倍的三色温台灯一样的激光治疗仪开始发射网状的红色光线。光线不光扫射你的双脚,还不停地扫射较大面积的白床单,呈放射状。

“会伤到眼睛,不要盯着看。”

你没理会护士的劝告,仔细观察左侧脚踝下面的伤口。化脓后的伤口已经变成灰白色,像红血管一样的光线在上面不停扫射,你目不转睛地望着。

*

晚秋的周六下午,医院前的十字路口熙熙攘攘。雨已经停了。身穿呢子短裙配打底裤的姑娘们,还有拿着篮球和可乐罐、挽着校服袖子的高中生们从你的身边擦肩而过,你闻到浓浓的香水和汗水味。为了躲避端着装满化妆品小样的塑料篮子、脸上堆满假笑的打工妹,你干脆把头低了下去。你往正在施工的地下通道走了过去,穿过打折售卖手机的地下店铺后,一步一步踏着台阶走了上去。

你总会忘记,刚刚你在哪里、接受了什么治疗、现在又想去往哪里。走出地下通道后,你停下了脚步,听着从敞开大门的电子产品卖场传来的隆隆的音乐声、工地上不停运转的钻地机的嘈杂声,你有些不知所措。你猛然回过神来,用指尖摸索笔记本电脑包的前口袋,想要确认医院开的抗生素在不在里面。

你已经忘了自己曾是一个多么喜欢开玩笑的人,忘了自己还是一个多么重视穿衣打扮的人,也忘了因为个子矮而喜欢穿带跟的鞋子、穿随意的亮色衣服、围白色或黄色系的围巾,还有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里总是透着一股顽皮劲。

你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黑色呢子夹克,黑色纯棉裤子搭配黑色平跟鞋,个子像小学高年级的学生一样矮。别说化妆,嘴唇上连润唇膏都没抹,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有三十好几。

*

五天前,你的两个脚踝被烧伤,也就是左脚崴脚后的第二天。虽然崴得没有严重到需要打针的程度,但你还是去了附近的韩医院,对身穿时髦改良韩服裙的五十五岁上下的韩医医生说道:“以前右脚崴脚后没太在意,所以到现在还没好利索。这回崴了左脚,我打算及时治疗。”

韩医医生让你躺到床上,给你两只脚的脚踝处做针灸。

“黑眼圈怎么这么重啊?”

你淡定地回答:“是累的。”

“脚踝是怎么扭伤的?”

“在山上……”

医生给针灸的位置照了红外线电烤灯后叫了护士。

“一会儿护士会给你做艾灸,把米粒大小的艾绒捏成艾炷在这上面烤的话,慢性痛症也能治好。”

医生拿出纤维笔在你两个脚踝下面的韧带部位标记黑点,用来做艾灸。

“因为是直接灸,所以会很烫,好在是暂时的,没问题吧?”

你没有丝毫的怀疑,就应了一声。

那天,你第一次知道所谓的直接灸就是把点燃的艾炷直接放在皮肤上去烤,直到艾炷燃尽烤到皮肤为止。你想忍,但还是惨叫了出来。护士像温柔的刑吏一样安慰道:“没事的,马上就好了。”可是一直到左侧脚踝的皮肤被烧伤为止,你的惨叫声都没有停下来。那时,你忽然意识到自己嗓子里发出的声音竟和你的姐姐一模一样。你的泪水像没拧紧的水龙头一样无声地、止不住地往下流。护士见状,手足无措。你摸索着穿上袜子和皮鞋,刷卡缴完费后走出韩医院,朝着电梯走过去,泪水还是不停地流。

*

从韩医院回来的第二天起,你开始拼命工作。因为突然请了四天假,工作积压了很多。你每天似梦非梦地刷牙,用五分钟时间匆忙冲澡,没来得及吹头发,就为了赶企划会议直奔公交车站。你背着主板随时可能坏掉的两千克重的旧笔记本,辗转于图书馆与咖啡厅,努力撰写电台广播稿。每次困到睁不开眼就喝咖啡,握着发烫的手机去联系嘉宾,录制节目时坚守在演播室的电脑前。你为工作奔波的时候,左侧脚踝做艾灸的部位长出水疱,水疱在袜子里破裂,然后被细菌感染后变得又红又肿,而你全然不知。每次伤口隐隐作痛,你以为那是崴脚的地方在痛。一直到周六早晨,你在录音室因为无法忍受的疼痛把袜子往下拉到脚背上时,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急性子的导播看到伤口,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问了个遍,听后被震惊得哑口无言。

“郑作家!你是明白人,怎么做事这么糊涂呢?你难道不知道即便是轻微的烧伤,不及时治疗的话有多危险吗?你以为截肢的事情都只发生在别人身上吗?”

*

此时,你正靠着公交站台透明的亚克力墙站着,无意间看到亚克力墙上用各种颜色装饰的广告词,那是附近整形外科医院的广告。 如果是你爱的人,他送你线戒,你也会喜欢吗?哦!难道不想拥有大钻戒吗?新的人生起点!高兰得(Grand)整形外科医院。 第一次没读懂,于是又慢读了一遍,广告词中有两个问号和两个感叹号。然后你抬起了头。

“是几路来着?”

为了唤起单纯的记忆,你皱起了眉头。在这里要坐几路公交车才能回家呢?

你相信,只要公交车一出现,就能认出再熟悉不过的公交线路号。可是,当十几辆不同线路的公交车停靠和驶离时,你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所有公交线路号都让你感觉很陌生,那些数字好像在合力推开你。这时,你才恍然大悟,因为你理应去父母家而没有去的心理负担,才导致了你记不住回自己单间公寓的公交线路号。

你是知道的,这个周末你本来应该去安慰父母。即便你不刻意去安慰,他们也会因为有你的陪伴而得到精神上的慰藉。

但是,你现在不愿意那样做了。

你想一个人待着。

*

在你的姐姐与病魔做斗争的最后三个月里,你几乎没见过她,理由是她不想见你,因为在很早以前,你跟她的关系就已经疏远。虽然是唯一的亲姐妹,但关于她的病情,你都是通过母亲获知的。

你的姐姐有着高挑的身材和端庄的五官,人们都以为相貌平平的你会因此从小自卑,但事实并非如此,真正自卑的反而是你姐姐。

令你不解的是,她所嫉妒的居然都是你的缺点。她嫉妒你的死心眼和固执;因为这种性格,你选择了不好的专业时,她也嫉妒;你活到三十几岁都没有谈过一次像样的恋爱,因为跟父母关系不好,尤其是父亲,所以没得到什么经济方面的资助,她还嫉妒;你上了年纪还辗转于月租房,她也同样嫉妒。而她嫁的却是一个拥有着不错的企业且比自己大八岁的帅气男人,又住在一栋在客厅可以一眼望到江的高楼里,橱柜里陈列着只有在遥远国度的王室才有可能用到的高档餐具。可即便这样,她却像嫌弃有不喜欢的气味的食物一样,想要远离自己的人生。

*

有一次,你曾这样问自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又错在哪里了呢?

你和姐姐两个人当中,谁是更冷漠的人呢?

在你读大学一年级、你的姐姐读大四毕业班的那一年,一个学期的课刚刚结束,所以具体时间应该是在十二月的第二或第三个星期一。那天早上,她跟你说:“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医院。”

你问到她哪儿不舒服时,她只回了一句:“跟着来就是了。”

那天上午,天阴着,好像马上要下雪的样子。从她进去做刮宫手术开始,你就一直坐在家属等候区紧紧地攥着拳头。见她从手术室里出来,你犹犹豫豫地想要过去扶她,那时,她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从医院出来后,你叫了出租车,她一边打开后排座的车门,一边说道:“我躺一下,你坐前面吧。”

天空还没有下起雪来。临近圣诞节,大街上很是热闹,亮起红色尾灯的车辆排着长队静静地等待着左转弯的信号。你坐在副驾驶上依旧攥着拳头,偶尔还会回过头去看一眼蜷缩着躺在后座上的姐姐。你感到嗓子里火辣辣的,像得了感冒一样。

你的姐姐根本就没必要叮嘱你任何话,因为她深知你是自始至终都不会向父母或其他任何人泄露秘密,并把这个秘密严守到底的唯一的人。她还知道你全身心地爱她爱到可以为她永远保守秘密。你的姐姐明知道这一切,却从那天下午起再也不爱你了,不想和你说话了,甚至都不想跟你对视了。后面的几年,为了让她回心转意,你努力过,但当你意识到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的那一刻,你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

*

她的眼睛明亮而深邃,细长的脖子下面锁骨显得很纤细,手和脚的指甲一年四季修剪得干净又好看。夏天,从凉鞋皮带的间隙隐约可以看到小巧的脚丫。你考上大学时,她领着你去了一家像样的西餐厅,教你刀叉的用法,又送了你爱心模样的18K小吊坠,并且还真诚地告诉你:“像这种短项链必须得是金的,不能戴银或者铜的,那样显得很没有品位。”

她笑容满面地接着说道:“我们家的女人眼皮薄,所以不做双眼皮手术,但是,你可以做一个开前眼角手术,这样眼睛也会变大很多。”

从西餐厅出来后,她带着你逛了好多家有名的服装店,可到最后你还是没买她给你推荐的衣服,也因此伤了她的心。你站在服装店倾斜放置的显腿长的全身试衣镜前,看着镜子里她送的小吊坠在你的脖子上闪闪发光,不停地摇头:“不是,这不是我的喜好。”

在那一年年末的一天深夜里,你在她的房间里问道:“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人可以只活在传统观念里?怎么能受得了那样的生活呢?”这时,你透过镜子发现正背对着你卸妆的她顿时变了脸色。她对视着镜子里的你的眼睛反驳道:“你那么想吗?但是也有人会很庆幸能活在传统观念里啊,因为可以把传统观念当挡箭牌。”

那个时候,你以为你理解了她,像是猜测几层白色薄纱后面的轮廓一样,朦朦胧胧的。她不是无知的少女,她只是想要得到安全的地方,一个像乌龟和蜗牛的壳、像苹果最里面的坚硬果核一样的地方而已。

*

从韩医院开昂贵的汤药、做艾灸做得肚脐下面留了疤痕、不孕症手术前做各项检查、着急等待手术日期、反复地过期流产——她为怀上孩子倾注了近十年精力的这些事情,你都是从母亲那里听到的。

只有你知道,你一出现在家庭聚会上,她的脸色就会变得很难看。于是,你面带着笑容,努力让自己不去爱她;努力像看陌生人一样去看她;努力不再用温暖的眼神去看她每次笑起来时像淘气鬼一样皱起的鼻子;努力不去唤醒你内心深处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之间才有的、难以言喻的亲密的情感;努力让自己的内心变得更冷酷、更坚固。

*

你开始打瞌睡。

你在终于记起来的那路公交车的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后不久,便开始打瞌睡。

当社区公交车沿着拥堵路段往你家的方向缓缓移动的时候,当报站的广播和嘈杂的广告词响了好几次的时候,你不知羞耻地打起了盹儿,一会儿把头靠到邻座的肩上,一会儿又靠到窗户上。因为睡姿不当,你的脖子又酸又痛。你努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却一直往下掉,然后你流着口水进入了梦乡。“嗯,嗯”,睡梦中你发出类似老太太发出的那种呻吟声。“咣!”你好几次把额头撞到车窗的玻璃上。你抬起手擦拭了嘴角,极力睁开无比沉重的眼皮,但眼皮不听你使唤。

*

她的体重掉到了三十七千克,直到失去意识,她一直在喊疼。“疼,疼。”她像个孩子一样,用微弱的声音痛苦哀叫。“爸,救救我。”在她的哀求声中,沉默寡言的父亲下巴微微颤抖着,身材魁梧的姐夫也扭过身去哭泣着,母亲则握着她的手轻声细语地叫着:“孩子,孩子。”你无法停止自责,无法停止去想自己的存在正摧毁着她。当你终于想鼓起勇气叫一声姐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

从瞌睡中醒来后,你发现睡过了好几站,便急忙背起背包去按了下车铃。站在陌生的街道上,你四处张望。站台的亚克力墙上张贴着公交路线图,你仔仔细细看了那张图,发现往回走三站地就能到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走在车辆和行人稀疏的街道上,身上的倦意在慢慢消退。当走到你原本该下车的站点时,眼睛已完全恢复了精神,但身上所剩的一点点倦意,让你觉得扑面而来的空气都是软绵绵的。

走到你住的单间公寓楼前,你停下脚步,看了眼你停在公寓楼后院的自行车。你静静地站在那里,肩上背着沉甸甸的两千克重的笔记本电脑,忍着脚踝上伤口的疼痛。

你之所以停下来看你的自行车,是因为它曾给过你很多快乐,也是因为除了骑自行车,你再没有喜欢的事情。只有在骑自行车的时候,你才不会去怀疑你的人生已经失败到无法挽回,才可以不知不觉地将你已被世间的美好遗忘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

你害怕那些快乐的记忆重新被唤起,你害怕你的身体还记着在下坡路上滑行时惊人的速度和在河边自行车道飞速骑行时的感觉。

于是,你不再理睬自行车,踩着石阶走到二楼,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昏暗的屋里,将装着笔记本电脑的背包放在玄关处,皮鞋也没脱就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就势伸开腿躺了下去。

听母亲讲,你的姐姐对姐夫说,她死了把她埋土里,不要火化。不愧是她留下的遗言。记得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棺材里面的死人又活过来的漏洞百出的电视剧时,她悄悄跟你说过:“天啊!多幸运啊!如果火化了,那个人可怎么办呀?!”

有心脏病的父亲参加完遗体告别仪式后,跟姑姑姑父先回了家。在姐夫的搀扶下走到墓地的母亲,到下葬为止,数次瘫坐到了泥土上。扶着母亲下山的路上,你狠狠地崴了脚,却忍住了剧痛,没有让任何人察觉。

*

“一个星期。”躺在地板上,你喃喃道。

刚刚过去一个星期而已。

皮鞋里的灰白色伤口火辣辣的,没加热的地板冷得像冰块一样。

*

也就是说,刚刚过去一个星期而已。

你现在根本不会知道,你还要来两次医院,一次是两天后,另一次是再过两天后,也不会知道医生会对你说“再观察一天吧”。

“因为是韧带、肌肉和神经集中的地方,所以能不做手术尽量不要做。”

你不知道你会再次用前脚掌趿拉着皮鞋去缴费;你不知道下午六点过后就要加收夜间诊疗费;你不知道你会再次看到红色的网状激光射线扫射你左侧脚踝的伤口;你不知道你会看着坏死的灰白色皮肤组织,还记得上次消毒时左侧疼而右侧不疼的情况;你不知道你心里想神经已经坏死;你不知道你眨巴着眼睛去想:“手术会挖掉坏死的皮肤吧,周围的皮肤会流血吧,那点痛算什么。”

*

“……再降温之前……”

你不知道将来要发生的事。你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想。

“在那之前,去骑一次自行车算不算罪过呢?”

你慢慢起身坐下,脱掉皮鞋,从鞋柜里翻出脏了的白色运动鞋,解开鞋带后穿上。你走下石阶来到楼下,缓缓走到公寓楼的后院,在旧遮阳棚下解开了自行车链条。这辆自行车,两年来你经常骑,偶尔也会在瓢泼大雨天骑,所以每次骑完都会用干毛巾擦干并套上塑料袋,可即便这样,还是好几处生了锈。你用右脚踢开支撑架,推着自行车朝胡同走去。

你坐上自行车,把右脚放到踏板上,用左脚脚尖蹬地,自行车便往下坡路滑行。胡同尽头和单车道的交会处有加油站,为了避开突然冒出来的车辆,你开始减速,随后将自行车骑到马路边的人行道上。等到绿灯亮了,你朝着斑马线对面的河边路骑行,当进入陡坡路段后,脚松开了踏板,任由车子向下滑去。落光了叶子的柳树裸露着纤细而灰黑色的树干,成群结队地站在河边。阔叶树上还挂着褪了色的叶子,你在下面飞速骑行。

车速越快,风速也就越快。你为了享受那股风,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尤其喜欢烈日炎炎的八月),在令人挥汗如雨的大中午来到这条路上,迎着潮湿闷热的风骑行。那时,你是活着的,活着的你在闷热的空气中疾驰而过。当阵雨突然来袭,浑身淋透的你跑向最近的混凝土桥,那一刻,你体验到了疯狂的喜悦,莫名其妙地想大喊。就是在刚过去的八月,在你的姐姐没有告诉娘家人,被姐夫开车拉着往返于医院的节骨眼上,你感受到了近乎疯狂的喜悦。

*

“总算长出来了。”

你不知道,当医生从你左侧脚踝的伤口中看到灰白色的组织上长出了一个自动铅笔芯大小的小红点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长速虽然很慢,但开始长了,就不用做手术了。”

你不知道,水胶体敷料里面的伤口会一直流白色脓水,一周两次激光治疗时才打开的伤口,依旧是自动铅笔芯大小的一个小红点。你不知道,一个多月后,那个小红点才变成两个,接近两个月时,红点才变得像粗的铅笔芯一样大。

“真是慢啊,这么慢也很少见。”

你不知道,不再面生的医生会紧锁着眉头对你强颜欢笑。

*

你不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一切,只是不停地蹬着自行车。

你从夏天经常避雨的桥下经过,从你喜欢驻足观察的那群野鸭身边经过。你看到它们正用嘴梳理着身上的羽毛,看到有几只将橙黄色的脚掌放到浮礁上晒着太阳,也看到比夏天时壮了的丹顶鹤,脚浸在水里虽看不见,但你知道它的脚是鲜红色的。你开始更用力地蹬自行车,然后看到一只老苍鹭一动不动地站在水中央望着远方。你有时会因为眼前如此硕大的鸟那么安静又慢条斯理地站在那里而暗自感动,所以你经常会停下自行车去观赏。

然而,这次你并没有停下来。对面来了一群戴头盔和护目镜、用口罩遮住鼻子和嘴的自行车骑手,你躲避了他们。脚踝在隐隐作痛,不确定是因为扭伤引起的还是烧伤引起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你想你还会继续骑。你恐惧喜悦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你感受不到喜悦。

*

有几个伤疤至今还留在你身上。

九岁那年,为了和社区里的孩子比谁从秋千上跳得更远,你摔破了膝盖。还有一次,你踩在不结实的椅子上关小窗时,由于椅子的螺丝脱落,从椅子上摔下来,弄伤了小腿和手背。中学的时候,你把同学们请到家里,往热油锅里放水饺时不小心把食指伸进了油锅里,因此留下了烫伤的痕迹。

她也有伤疤。一次,玩捉迷藏正好由她蒙眼睛抓人的时候,先是你被椅子绊倒,接着后面的她也被椅子绊倒,你毫发无伤,而个子高的她,额头磕到了梳妆台的边角。父亲发了很大的火,就好像那是你的错一样。她那饱满圆润、漂亮且与众不同的额头,现在多了一个伤疤,连你都觉得很难看。为了不让人看见缝了好几针的伤疤,从那天起,她特意用刘海儿盖住了疤痕,可是当有风的时候,你却能看见她额头上模糊的印子。

在她接受缝合手术的时候,年幼的你哭红了眼睛。因为父亲和母亲陪她进了手术室,你一个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所以才会更害怕。她从手术室走出来看到哽咽的你,试图安慰你。她的额头上贴着很大的灭菌纱布和胶布,显得很滑稽。她吞吞吐吐地反复说道:“没关系,医生说很快会好起来,过段时间就会好,反正都会好起来。”

*

你不知道。

寒冷的清晨,被渴醒的你不会知道,要跑去洗脸池上面的镜子前,端详被记不起来的梦湿透了的眼眶;不会知道你往脸上泼冷水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不会知道一次都没有说出来的那些话像牙签一样扎在喉咙里。 “我也看不清前方,一直都看不清,我只是硬撑着,因为我只要一放松,就会感到不安,所以我只是努力硬撑着。”

*

你不知道,很久以后的一个星期二的下午,在激光治疗室里,当护士揭开水胶体敷料时,伤口处第一次流了那么多的鲜血;你不知道,你会第一次感觉到伤口钻心的痛;你不知道,从那天起,伤口的脓以惊人的速度在减少。

*

在那个星期天,在劝膝盖关节炎恶化的母亲多出去走走后,回到家的那个晚上,你不知道,为了不再看到巷子里缓缓飘落的雪花,你会去拉上窗帘。你不知道,你会坐在漆黑的屋里,蜷缩着身子迎接夜晚的到来。你不知道,为了不再想起闭着眼拉着姐姐的手去外婆家时的那条黑漆漆的巷子和那个“到哪里了”“还远着呢” 的声音,你整个晚上戴着耳机,都没有好好睡。

你不知道,你会执着地回忆起很久以前你拿到第一笔工资后送她围巾时她原封不动地还给你的那个瞬间。你下决心不再爱她的那一瞬间,从她没有表情的眼睛里什么都读不到的那一瞬间,你该怎么做呢?与其惊奇地发现你也是一个冷酷的人,不如去找找别的办法,对吗?你不知道,你揪着这样固执而头疼的疑问辗转反侧到天亮。

*

不知道这一切的你正躺在芦苇丛旁边,自行车摔倒在河边的岩石上,轮子在一个劲儿地空转。从半空中跌落的那一刻,你本能地抱住了头。明显感觉到手和胳膊肘破皮了,摔伤的肩膀和骨盆在隐隐作痛。

“这算什么!”你躺在潮湿的泥土上嘟囔着。灰白色伤口已经没了感觉,进了泥土的右眼火辣辣地疼。你扑闪着两只眼睛,心想,痛觉神经太敏感了。你像在祷告一样嘴里不停地念叨:“希望不要从现在的经历中得到治愈;希望泥土变得像冰一样冷,可以去冻僵脸和身体;希望不要从这里爬起来。” VubUcZ/Ch8L6kuj1V1UY5lF2wEpBUKet0kzsDyozIZMh7zMSTn1uiOPuM0kYtE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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