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商朝人在甲骨上刻字的同时,青铜器也渐渐成为文字的载体,这种青铜器上的铭文,被称为“金文”。特别是在西周的三百年间,金文和金文书法进入了最为辉煌的时代。金文,由于铸刻在青铜上面,所以有着天然的恣肆烂漫和金石韵味,在从商代晚期到西周早期的演变中,这种书法一直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风格虽然不稳定,却展现了书法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不过,随着社会的发展,这样的丰富多样却渐渐消失了。
西周中期大克鼎上的正体大篆铭文(墨拓本)
原来,西周王朝推行礼乐文化,在这样的秩序框架中,文字也第一次呈现出大规模的规范倾向,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种具有社会公共意义的正体文字——正体大篆。古人用“篆引”二字来概括大篆的这种规范化的特征。“篆”,代表的是图案,用来形容大篆书体的字形样式;“引”,代表的则是线条,说的是这种书体的书写笔法犹如画线一样,且画出来的线条粗细均匀。
简单来说,这种大篆的基本书写规则就是“千篇一律”:笔画不管是横的、竖的还是斜的,总之要保持对称的美感,要四平八稳;一个字里重复并列的线条,长度要一样,弧度要一样,距离要一样,总之,要达到电脑复制粘贴那样的效果;至于一篇文章里相同的字,更是追求一模一样,就像是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最后,所有的线条,不管长的短的、直的弯的,粗细也一定要一样。这样的书法固然整齐,却整齐得令人窒息,不禁让人想起明代的台阁体和清代的馆阁体书法。
当然,西周推崇这样的正体大篆也确实有一定必要性,毕竟那时刻在青铜器上的文字,绝大多数是给神明看的祭祀文辞、给诸侯大夫看的行政命令或给后代看的历史档案。从现实意义上讲,文字规范有利于信息的准确表达和传播;而从文字历史来看,文字规范本身就是文字在不断走向成熟的标志。
只不过,艺术审美离不开个性表达,书法发展自然也离不开书写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到了西周晚期,一种不同于官方正体大篆的“草篆”开始萌生,散氏盘铭文便是草篆的重要开创者。
西周散氏盘又称“夨(cè)人盘”,清朝乾隆年间出土于陕西凤翔(今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区)。这是一件用青铜制造的盘子,高20.6厘米,腹深9.8厘米,盘口直径54.6厘米,底足直径41.4厘米。盘子呈圆形,浅腹,附有双耳,高圈足,盘身装饰着夔(kuí)纹和兽面纹。
作为青铜器,散氏盘本来就是一件无价之宝。更为弥足珍贵的是,散氏盘的内底铸有19行、357字的铭文,记述了西周晚期周厉王或周宣王时期的一次土地赔付事宜:夨人给付散氏两块田地,介绍了田地边界,并在双方代表的见证下,签订了契约,规定了双方的土地赔付条件。这是迄今发现的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份土地契约,是研究西周土地制度的重要史料。
清嘉庆十五年(1810年),散氏盘曾作为贺寿大礼,被进献给50岁的嘉庆皇帝。此后,它便一直深藏于清宫大内。时间久了,连皇帝也搞不清楚散氏盘到底藏在哪里。到了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当时的人们传言散氏盘已经和圆明园一起化为灰烬。
1924年,内务府核查故宫养心殿的陈设,无意间在库房里再度发现了散氏盘。同年,末代皇帝溥仪被逐出故宫。第二年,故宫博物院成立,散氏盘成为故宫藏品。后来,经故宫第二任院长马衡鉴定,这件散氏盘确为真品。抗战期间,散氏盘随大量故宫文物南迁,后又被迁移到我国台湾地区。今天,散氏盘仍然收藏于我国台北故宫博物院。
西周散氏盘铭文(墨拓本)
作为西周晚期的书法作品,散氏盘铭文的书写笔画已经相当成熟,这与技术的发展息息相关。青铜器上的铭文在正式铸造以前,要先用类似于毛笔的书写工具蘸上墨汁,将文字写下来。工匠们再按照这些笔迹,将文字刻在陶泥模型的表面。最后,再用陶泥模型铸造成青铜器。到了西周晚期,这种复杂的青铜器铸造工艺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也就使得工匠在铸造时,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持文字的原貌,体现出书写者本人的意趣。散氏盘的铭文在行笔上有很多圆笔和顿笔,在圆润厚实中又不失顿挫。
与笔画的成熟相比,散氏盘铭文的结体更具特色。所谓结体,又称结字,是一种书法术语,用来指汉字书写的间架结构。正体大篆的结体讲究工整、对称、规范,散氏盘铭文却反其道而行之,显得自由潇洒。如果说正体大篆是大篆书法中的杜甫,那么散氏盘铭文无疑就是大篆书法中的李白了。
散氏盘铭文的这种潇洒,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不对称,不雷同。
散氏盘铭文的单字在结构上不对称,笔画之间在保持稳定的前提下,或长或短,或向左倾、或向右斜,笔画彼此穿插,不拘小节。这就让刻板的正体大篆一下子灵动起来。
单独的文字有了个性,同一个字之间自然就有了差别。在散氏盘铭文中,“田”“封”“于”“一”“王”“宫”这些单字反复出现,有些甚至重复出现在同一行。按照正体大篆的标准,它们最好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特别是像“一”、“于”和“王”这样笔画较少、结构单一的文字,书写者也很容易写得千篇一律。可到了散氏盘铭文中,书写者却能在这些单字每次出现时,都表现出微妙的变化。同一个“于”字,有的长上短下,有的头轻脚重;有的左右平衡,有的又向左倾斜。总而言之,每一个“于”字都是全新的“于”字,都是独具个性的“于”字,这就让散氏盘的铭文自成一体,生机盎然。
散氏盘铭文中“于”字的不同写法
除了自由潇洒,散氏盘铭文的结体还有一项区别于其他作品的特点,那就是采用了横扁风格,这在西周金文书法中极为罕见。
横扁,顾名思义,就是把文字压扁。如果你实在体会不到横扁的概念,不妨打开Word,敲上“横扁”二字,这时默认的“横扁”是宋体字;你再把字体改成隶书,两个字就被压扁了,这就是横扁风格。
不过,此“横扁”非彼“横扁”。相较于隶书的横扁,散氏盘铭文的横扁独具特色——文字重心下坠。重心下坠时,文字给人的感觉是被纵向压缩,也就是被压扁了;与此同时,又在横向上被拉长了。这样的汉字会显得更加凝重敦厚。我们在欣赏散氏盘铭文自由潇洒的同时,却不会感到这些文字飘飘欲仙,原因也正在于此。
和结体一样,散氏盘铭文的章法也透着一股活泼劲儿。
章法也是书法的一个重要术语,亦即整幅作品的布白,是安排布置整幅作品中,字与字、行与行之间呼应、照顾等关系的方法。简单来说,结体说的是同一个字中不同笔画之间的关系,而章法讲的是同一幅作品里不同字之间的关系。
正体大篆的章法,讲究的是“队列”整齐,行与行、字与字之间固定间距,不说像Word里那么精确,但至少也是田字格水平。
可散氏盘铭文的章法就有意思了。一行文字,没有刻意去对齐中轴。换句话说,同一行中,有的字偏左,有的字偏右,总体上多少都有些偏斜。
与此同时,散氏盘铭文行与行、字与字之间的距离也不固定,有时松,有时紧,总体上略偏紧。有些字紧凑到甚至感觉要黏在一起了,可另一些字之间又有着明显的留白。放眼望去,你会觉得这些文字是抖动甚至跳跃的,虽然严肃,却不古板;虽然端庄,却不拘谨。这样的文字与正体大篆有着明显的区别。有些书家甚至认为,散氏盘铭文的这种章法布白,直追后世的王献之。
后来的日常书写中,大篆演变出一种叫作“草篆”的体势。所谓草篆,就是因为写字太快,大篆中的很多笔画被简写,就像我们今天写连笔字一样。这种草篆日后又逐渐演变成隶书。因而,草篆兼有篆书和隶书的特点,被称为“篆貌隶骨”,由于书写潦草而迅速,有一种疾风摧尽草的气势,因而讲求笔势飞举、刚劲有力。
尽管散氏盘铭文和后世的草篆相比,还有一些距离,但是它打破了正体大篆千篇一律、工整对称的传统,让篆书灵动潇洒了起来,有了“草”的意趣。因此,书家们往往认为,以散氏盘铭文为代表的西周晚期的部分金文书法就是草篆书法的开端。
既然散氏盘铭文开启了草篆的书法之路,那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这条道路是由它开启的呢?
答案还要从正体大篆本身说起。
讲求工整规范的正体大篆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西周推行礼乐文化,构建了严谨的等级秩序。换句话说,是等级秩序维系了正体大篆的工整。一旦这种秩序维持不下去了,正体大篆自然也就要受到挑战了。
而散氏盘出现的西周晚期,恰恰就是等级秩序岌岌可危的时代。周厉王时爆发了国人暴动,厉王甚至被贵族赶出了首都;周宣王号称中兴之主,可晚年独断专行,对外战争接连失败。实际上,到了周宣王的儿子周幽王统治时期,西周王朝已经走上末路,不久就在诸侯的反叛和少数民族的攻伐中灭亡了。继之而起的,便是“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
散氏盘铭文的内容也恰恰昭示着这种礼崩乐坏时代的到来。散氏盘出土于凤翔,铭文记录的是夨人和散氏之间的问题,这里都非王畿之地,换句话说,散氏盘就不是周天子的物品。而且,铭文记录的是土地私下转让的问题,这有悖于当时禁止土地买卖的制度。周天子非但不能阻止土地买卖,还派使者去充当公证人。散氏盘铭文的背后,正是西周王朝走向衰落、礼乐秩序走向崩塌的真实写照。
约束着社会的秩序走向消解,约束着书法的传统也随之走向衰落。当成熟的大篆文字与灵动的散氏盘风格最终结合起来时,一个书法求新求变的新时代便应运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