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隶书典范,第一个不能不提的作品便是东汉的《石门颂》。
也许你是第一次听说这部作品,其实你可能早就欣赏过其中的文字了。我们今天使用的大辞典《辞海》,封面上的“辞海”二字,就是从《石门颂》里提取出来的。
《石门颂》全称《汉故司隶校尉楗为杨君颂》,又称《杨孟文颂》,镌刻于东汉桓帝建和二年(148年)。《石门颂》最初位于今天陕西省汉中市褒河区的东北,褒斜谷南端的石门隧道西壁上。20世纪60年代末,由于要修褒河水库,这块摩崖刻石便被迁移到陕西省汉中博物馆。当时迁移的重要刻石共有13件,有“石门十三品”之称。
东汉《石门颂》碑阳(墨拓本)
《石门颂》的原刻呈竖长的长方形,通高314厘米。最上面有题额,高54厘米,宽35厘米,分两竖行刻着“故司隶校尉楗为杨君颂”10个字。题额下面是正文,高261厘米,宽205厘米,22行,共600多个字。
《石门颂》是刻在天然崖岩上的文字,这种文字被称为“摩崖刻石”。这种文字通常是书刻在断崖绝壁之上,与山壑融为一体。《石门颂》虽是刻在隧道里,不是露天的,依然保持了摩崖刻石豪迈高浑的艺术气质。
我们今天研习刻石、碑刻的书法,一般都是通过拓本,也就是用纸紧覆在碑碣或金石等器物的文字或花纹上,用墨或其他颜色拓出其文字。《石门颂》的拓本非常复杂,张祖翼题跋本和张廷济、陆恢题签本可供我们学习临摹。
那么,《石门颂》到底写了些什么呢?
笼统地说,《石门颂》的绝大部分内容都在赞颂一个叫杨涣的人。杨涣,字孟文,犍(qián)为郡武阳县(今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区)人,汉顺帝时任司隶校尉。刻石中的“楗为”其实应该写作“犍为”。之所以要专门刻《石门颂》来赞颂杨涣,是因为他对石门地区的交通做出了巨大贡献。
在陕西关中地区和汉中地区中间,横亘着作为南北方分界线的秦岭。在科技水平较低的古代,翻越秦岭是非常困难的。三国时代,诸葛亮数次伐魏无功,就是因为这一道难以翻越的秦岭。
当时连接两个地区的交通要道,主要是穿越秦岭的几条河谷,人们在河谷中架设栈道用于通行。在诸多河谷栈道中,有一条叫作“褒斜道”,全长250公里,绝壁陡峭,环境艰险,架设栈道已属不易;在最险要的地方,还开凿了穿山的隧洞,这便是石门。
本来在东汉明帝永平年间(58—75年),当时的汉中太守(相当于汉中市市长)鄐(chù)君便开凿了石门。后来年久失修,石门阻塞不通。顺帝初年,司隶校尉杨涣再三奏请,石门才获得修复,重新开通。正因如此,时任汉中太守王升才亲自撰文,书写了这篇歌颂杨涣重开石门功绩的《石门颂》。
东汉《石门颂》碑阴(墨拓本)
不过,在重开石门的工程中,王升本人贡献也很大。所以在《石门颂》的末尾,还有一篇几十字的由别人写的《王府君造石积事》,表彰王升之功。
王升只是《石门颂》这篇文章的作者,具体负责书丹的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基层小吏王戒。关于王戒的生平无从得知,但通过《石门颂》,世人得以一见这位1900年前的书法家那曼妙高超的书法艺术。
《石门颂》与陕西略阳的《郙(fǔ)阁颂》、甘肃成县的《西狭颂》并称“汉三颂”。作为东汉隶书的极品之作,《石门颂》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呢?
老规矩,我们先来看看笔画。
隶书笔画有一个和篆书明显的区别,那就是横画的波挑。“波挑”是“波势”和“挑法”的合称,乍一看不知所云,其实非常形象。写隶书时,遇到那种比较长的横画,书写时先向左微顿,然后向右稍带波浪式的行笔,这就写出了“波势”;到了收笔之际,写出捺脚,并向上微微上挑,这就是“挑法”。除了写横画,在写撇画或捺画时,收笔也往往会用到挑法。
笔画写出波挑,为的是让文字更美观。不过刚出现波挑时,这种新的行笔收笔方法的使用还很不稳定,甚至还会被滥用。比如早期写在竹简上的汉隶,有时一个字甚至连续出现两个或三个波挑,这样一来,非但不美,反而整个字都显得很浮躁。
所以,到了东汉中后期,随着隶书的成熟,一般一个字只用一笔波挑,通常都是用在长横或长捺之上,人称“蚕头燕尾”。可以找一个典型的例子。《石门颂》中的“年”字,最长的这一横便是一笔波挑;而竹简中,“年”字的三横都用了波挑。显然,《石门颂》中的“年”就像一位稳重而不失活泼、举止得当的大家闺秀,而竹简中的“年”就显得不太成熟了。
像“年”这样的字,如何使多个横画既有区别又能互补,最终浑然一体,这是一种考验。“年”字的前两横平直,最后的长横波挑,这是区别;三横又都略微右抬,这又是一致了。
又比如“曰”字,也是有三条横画:第一横微微凸起,第二横稍微平直,最后一横完全平直,这与“年”字正好相反。为什么同样是书写多条横画,“曰”和“年”的笔画会有差别呢?这与“曰”字的结构特点有关。相较于“年”字,“曰”的结构更简单,字中还有大片空白。为了避免隶字死板,在书写“曰”字时,书写者特意在下面封口,左尖右圆,而左上角却留了“一口气”。这样的结构之下,自然下面的字不适用波势,因为它承载着这个字的稳定。
竹简与《石门颂》中的“曰”字和“年”字
相比之下,竹简的“曰”字意趣就差了很多。左上角没有留开口,使得隶字狭窄憋闷;而由此产生的最后一横的波势,也使得整个“曰”字不够稳重,像写飞了一样。
《石门颂》的结字,突出体现了对宽结与紧结的巧妙运用。
当你在平面上书写一个字时,这个字平平整整,看不出来重心,它就是躺在纸面上的,这样的字被称为“宽结”;而通过用笔手法,使这个字有了重心,一下子立体起来了,这样的字就是“紧结”。这就好比我们在纸上画画,你可以两横两竖画一个正方形,这个正方形就是一个平面的;你也可以多画出几个面,甚至画出透视,看起来就有些立体了;再按照光照规则为正方体打上阴影,这个正方体就可能以假乱真,好像从纸里蹦出来一样。
《石门颂》里,有三分之一的隶字是用了紧结的,甚至同一个字也可以同时有宽结和紧结两种写法。比如同样是“上”字、“中”字,有的写得中规中矩,有的却明显能感到笔画之间有一种力量,使得这个字立了起来。
《石门颂》中不同的“上”字和“中”字,上面的字为宽结,下面的字为紧结
《石门颂》例字
带有了紧结色彩的“上”字,虽然只有简单的三笔,彼此间却有着一股巧力。其中最关键的是第三笔的这条长横,使用了更加有力的波挑,力拔千钧。这种手法运用更为娴熟的是“平”字,它的第二长横同样用了波挑,“波”的幅度比较明显,最后一笔“挑”的力度更大,只这一笔,就把整个字“挑”活,一下拥有了雄健的气势。
“公”字的紧结又是另一种手法。《石门颂》的这个“公”字体势飞动,撇尖利而迅猛,捺飞扬而厚重,在形成对比的同时,又保持风格上的相通。最有意思的是,在“脱篆入隶”的大背景下,这个“公”字的收笔却采用了篆书笔法,起锋回转间完成了紧结。
魏晋时期,隶书逐渐演变出楷书,成为日后人们最常用的书写字体。在《石门颂》中,我们还隐隐看到楷书的影子。比如“夭”字,两横、点捺的提按奇魅,都已有了王羲之以后楷书的特点。清代书法家普遍认为《石门颂》“野逸”,康有为更说《石门颂》是“隶中之草”。其实,这种“草”表现出的是一种极强的书写性;而与竹简中的汉隶比起来,《石门颂》的隶字显然更艺术化,远没有那么随意、放肆。
《石门颂》在中国书法史上还有一个奇迹——在章法布白中,出现了最早的造型字组。
所谓造型字组,就是两字之间有某种关联,看起来就像组合在一起似的。我们来看看《石门颂》中最神奇的“言必”字组。
在这个字组中,“必”字中间一点写作一竖,且这个竖点被拉得很长,直接通到上一个“言”字底部的“口”。这样一来,“言”和“必”就从两个独立的隶字,组成了有机的整体。
但真正的神奇并不止于此。“言”字最上面的一条长横,与“必”字竖点的顶点,构成了一个三角形,“言”字“口”上的两竖,就在这个隐藏的三角形的腰上。
《石门颂》中神奇的“言必”字组
竖点的下端也与“言”的长横构成了一个三角形,而且这个三角形接近等边。顺着竖点下端,是“必”字一撇一捺的交叉点,并形成了一个“凹槽”。上面由“言”字和竖点构成的等边三角形好像直插入这个凹槽一样,使得“言”“必”两字不仅组合在一起,而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镶嵌在一起不可分开。
再往下看,“必”字的两个横点向左右两边展开,撇捺也向左右两边伸展,分别与竖点的顶点构成两个有部分重合的三角形。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通过四个隐藏的三角形,“言”“必”两字不仅形成了镶嵌,而且结构非常稳定。这不能不说是审美上的一种创新与奇迹。
正是笔画、结体、章法上的巧妙与创新,造就了《石门颂》飞逸浑穆的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