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阳冰师法李斯,不仅一扫篆书书法数百年间的颓风,更将秦小篆之美发挥到了极致。可凡事盛极而衰,李阳冰之后,篆书再度面临难出神品的窘境,甚至陷入病入膏肓的绝境。把篆书带入绝境的,就是对李阳冰订正《说文解字》不以为然的徐铉。
徐铉这个名字你可能已经不太陌生了,我们在前面跟他打了好几次交道了。就篆书的书法史而言,徐铉做出了诸多贡献。比如他校订的《说文解字》是公认的善本,收集和临摹的秦代刻石传承至今。前文浓墨重彩介绍过的《峄山刻石》,其摹本就是徐铉收集来的。如果没有徐铉,我们今天一定会错过很多优秀的篆书书法作品。
可徐铉自己的书法却有点问题。他深受李阳冰的影响,行笔讲究圆齐均一,如同铁线一般,后来就衍生出一种“铁线篆”。如此一来,小篆的篆字越来越工整,越来越枯燥,越来越没有灵性,艺术表现力大为降低。“宋四家”之一的黄庭坚就批评这种篆书是“蚯蚓笔法”;元明的书法大家如赵孟頫、文徵明受其影响,居然也驾驭不了篆书。
显然,极致过了头的玉箸篆、铁线篆,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兜兜转转,却始终找不到出路。直到一位天才横空出世,就是本节的主角——邓石如。
邓石如(1743—1805年),本名邓琰,字石如,后改字顽伯,号完白、完白山人、完白山民,安徽省安庆府怀宁县(今安徽省安庆市)人。因犯了嘉庆皇帝颙琰的名讳,于是改以字行。邓石如从小喜欢刻石,专攻书法,不仅将篆、隶、楷、草融会贯通,笔墨、镌刻也是样样精通,其书法有“四体书皆为国朝第一”的盛赞。相传当时的著名书法家刘墉(就是民间称呼“刘罗锅”的那位)等人见了邓石如的字,惊叹不已,急着登门拜访。不过,和那些做官的文人士大夫不同,邓石如并没有走仕途。
清·邓石如《四斋铭轴》(墨迹纸本,局部)
《四斋铭轴》作于嘉庆五年(1800年),是邓石如篆书书法的代表作之一,材质为纸本。“纸本”是书画术语,意思是书画作品创作于纸张上,以与创作在绢帛上的“绢本”相区别。《四斋铭轴》分为五幅,每幅纵134厘米,横31.4厘米,现藏于上海博物馆。作品的正文用篆书,正文后的小标题用隶书,全篇最后的跋尾(署名)用行书。
《四斋铭轴》书写的内容是这样的:
尊我德性,希圣学兮。玩心神明,蜕污浊兮。(崇德)
乐节礼乐,道中庸兮。克勤小物,奏肤公兮。(广业)
胜己之私,复天理兮。宅此广居,纯不己兮。(居仁)
羞恶尔汝,勉扩充兮。遵彼大路,行无穷兮。(由义)
徽国文公四斋之铭,嘉庆五年岁在庚申清和月,古皖后学邓石如书于韩江寓庐。
字虽然不多,却足够一览邓石如书起千年之衰的风采。
若说李阳冰的重大贡献是对李斯小篆的传承,那么邓石如的伟大使命就是对“二李”玉箸书法的突破。
“二李”篆书达到的巅峰境界,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笔画线条的平正遒劲,二是字体结构的守正循检。既然已是巅峰,自然轻易不会被人逾越。过去,人们沿着“二李”的路子继续精致深工,却适得其反,得其形而不得其神,难怪黄庭坚疾呼“李氏笔法几绝”!
其实黄庭坚的话没有说错,宋明时期精致化的玉箸篆看似是将“二李”的篆法推到登峰造极,实际上却离“二李”越来越远。照猫画虎,现在连虎都画不对了,又何谈突破呢?
所以邓石如学篆书,第一步还是从李阳冰入手。用他自己的话说,“余初以少温为归,久而审其利病”——一开始是从李阳冰的篆书学起,写得多了,慢慢就发现其中的优点和不足。
如何突破篆书的困局呢?邓石如的做法是博采众长。当书家们都在想方设法写得比“二李”更精致时,邓石如却将目光转向了不同时期的篆书书法。其中既有秦小篆《芝罘刻石》,又有两周时期的青铜器款识、秦国《石鼓文》,也有东汉的《三公山碑》《开母庙石阙铭》和各种篆体碑额,甚至还有三国时期孙吴的《国山刻石》和《天发神谶(chèn)碑》。邓石如从这些不同时期的篆书书法中汲取营养,从外在形式到内在精神全面寻找对“二李”篆书传统的突破。而实现突破的利器,便是“以隶为篆”。
我们在讲东汉的《袁安碑》《袁敞碑》时,曾说东汉篆书是“融隶入篆”。由此可见,邓石如突破秦小篆的关键点就是在秦篆的基础引入汉篆的精神。
先来看笔画。
你现在应该对秦小篆的笔画有一定认识了,如写小篆要用中锋行笔,写到极致处,便是线条均一;又如笔画圆劲,婉通有力。小篆的线条看似平平无奇,实际却在沉稳中蕴含清俊。可谨慎的书写者,却容易把篆字写得平整单一,只有骨架,没有神韵。
既然这种平整难出俊秀,邓石如索性突破了平整。一方面,行笔时中锋与侧锋并用,取汉篆浑厚之势,有一股刻石沉雄朴茂的金石气,一扫文人纤弱不振的精雕细琢之风;另一方面,他“破圆为方”,独树一帜。“二李”的小篆都是以圆转用笔为主,即便有方,笔势也仍是圆的。邓石如则不同,他的“方”是真方。在他的笔画中,常暗含着折笔。
在先秦和秦汉时期,篆书和隶书一度是人们普遍使用的书体,隶书本身又脱胎于篆书。本质上讲,篆书与隶书本是一家,虽然前者的笔画圆劲,后者的笔画方折,但二者最核心的气质又是一致的。正因如此,“破圆为方”可以做得自然洒脱,不着痕迹。
东汉《孔宙碑》篆额
东汉《张迁碑》篆额
这种“破圆为方”并不全是邓石如的原创,而是得益于他对汉篆的效仿。比如东汉《孔宙碑》的篆额就是汉篆“破圆为方”的代表;东汉《张迁碑》的篆额,更是“破圆为方”的一种极致表现。
但邓石如并没有像宋元明的篆书书家那样,把一种体势运用到极致乃至极端。在《四斋铭轴》中,我们看到的更多是有圆有方、方多于圆、方圆互见的处理方法。著名书法家马宗霍先生在《霎岳楼笔谈》中就谈道:“完白以隶笔作篆,故篆势方。以篆意入分,故分势圆,两者皆得至冥悟,而实与古合。”“破圆为方”也就成为邓石如“以隶为篆”最重要的体势特征。
说完笔画,再来看结体。
中国画的技法中,有一种叫“计白当黑”。“白”指的是留白,也就是画面上的空白处;“黑”自然就是墨笔着色之处。中国画中,“黑”是“实象”,“白”是“虚象”;恰到好处的留白,可以更好地表现或衬托画中的实像。比如在山水画里,水和天往往就不着颜色,以此反而能更好地衬托出前面的山、景、人,表现出一种意趣。这种技法就是“计白当黑”。
《四斋铭轴》例字
邓石如的篆字结体,与绘画中的“计白当黑”有异曲同工之妙。比如《四斋铭轴》中的“穷”字,通过将末笔向左下方延长,在字的右下方形成一个疏朗的空间,由此衬托出“穷”字上半部分笔画繁多的紧密。这种下疏上密、重心上移的笔法,还应用在许多篆字上,如“兮”“行”“宅”“不”等字,莫不如此。
《四斋铭轴》在结体上别具一格,在章法布白上也独具匠心。由于《四斋铭轴》同时使用了篆、隶、行三种书体,特别是正文中篆、隶相间,篆书本身又兼取隶书技法,因而也就更讲求笔法的融通与章法的和谐。篆书、隶书是一种静态沉稳的书体,行书则动态飘逸。一方面,动静搭配,行书的潇洒反衬出篆书、隶书的古朴浑厚;另一方面,篆书在经过改造后,既与隶书笔法相同,又一改过去的平整单一为荡逸雄奇,加之计白当黑的结体特征,篆、隶、行三种截然不同的书体就这样被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四斋铭轴》线条舒展大气,潇洒而不失沉稳,慎静而不失灵动,能使一度陷入绝境的篆书起死回生,再攀巅峰,这与邓石如的天资和经历是分不开的。
毋庸置疑,邓石如在书法方面确有令人羡慕的天资悟性,在篆书方面看到了一条被大家忽视的道路;同时,他天生身材高大,腕力过人,这才能更加自如地运动毛笔。
除了天资,邓石如的经历也成为他再创篆书新法的助力。与绝大多数的文人墨客不同,其人淡泊名利,既不受门户之见所限,又不故作惊人之举。他未入仕途,走南闯北,虽然生活艰辛,却造就了一番通汇天地的气概,因此少了文人的孱弱之气。
当然,邓石如的成功也不仅仅属于他个人。清代金石学大盛,古朴浑厚的篆书重新得到世人青睐。如果没有这股金石之风,邓石如也难以浸淫金石;如无金石之学的深厚功底,很难想象他如何将汉篆笔法融入篆体重新创作。是金石学的启蒙,赋予了邓石如新的灵感,赋予了沉寂千年的小篆以新的生命力。
自从邓石如成功以隶为篆、变革篆体后,大批的篆法书家如雨后春笋般喷涌而出,如赵之谦化入北碑、吴昌硕兼取《石鼓》,一时之间,篆体书翰闪耀墨林,小篆之书继李阳冰之后再次振兴。只不过这一次振兴,无论是书体之变、书家之众、书作之精,还是时间之久、影响之巨,都远非李阳冰一枝独秀的唐篆所能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