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先秦到秦汉,篆书经历了发轫、发展再到衰落的过程。作为汉字五大书体中唯一的“原生态”,早年的篆书有一个与其他书体都不同的特点——留下姓名的书法家极少。被后世津津乐道的,一度只有秦朝的李斯一人。直到唐朝,李阳冰一举打破了这种窘迫。
唐·李阳冰为《颜氏家庙碑》书写的篆额
释文:颜氏家庙之碑
李阳冰,字少温,谯郡(今安徽省亳州市)人,一说合州(今重庆市合川区)人,祖籍赵郡平棘县(今河北省石家庄市赵县)。他生活在盛唐与中唐交替之际,历经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在德宗时任秘书少监,因而人称“李监”,据说还是李白的亲戚。李阳冰的篆书闻名当时,独步大唐,因而与李斯齐名,被称为“二李”。
李阳冰生前的篆书作品,有墨迹也有碑刻,他甚至还亲自订正过《说文解字》。只可惜,这些墨迹在唐朝以后就很罕见了。北宋末年,爱好书画文玩的宋徽宗也只收集到李阳冰的《孝德训》《新驿记》《千文》三件墨宝;北宋之后,这弥足珍贵的三件墨宝也销声匿迹了。
因而,我们今天能看到的李阳冰作品就只有碑志了。惋惜之余,人们对这些碑志也更多了几分敬意。其实,篆书之所以能在唐代复振,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唐人对碑志的重视。
正式介绍李阳冰的篆书之前,我们先简单了解一下唐朝的碑志篆书。
碑志文字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是标题类的,包括前面我们曾接触过的碑额,也就是碑的头顶的部位;还包括墓志盖,也就是墓志的盖子。唐朝人沿袭了前人的做法,用篆书来题写、镌刻碑额和墓志盖,称其为“篆额”和“篆盖”。这种篆书的尺寸都比较大,字径约有15厘米。一般来说,阳刻(雕刻的文字凸起来)的篆额和篆盖浑厚大气,透露着一股盛唐气象;而阴刻(雕刻的文字凹进去)的篆额和篆盖则通常显得精炼有劲。
另一种碑志文字,就是碑文。唐朝以前,很少有人用篆书写碑文,像东汉《袁安碑》和《袁敞碑》那样通篇用篆的碑志其实并不是主流。不过从中唐开始,用篆书写碑文的书家渐渐多起来,这些碑文自然要小于作为标题的篆额或篆盖,却远远大于用楷书写成的碑文。
唐写本《说文·木部》残卷(局部)
唐篆主要有两种形式。一种上承传统篆书,尤其是李斯秦小篆一脉,就是前面说过的“玉箸篆”或“玉筯篆”,笔画圆劲,不出笔锋;章法有度,结构匀称,看起来就像玉做的筷子。唐文宗的宰相舒元舆在《玉箸篆志》中,将它正式命名为“玉箸篆”。我们稍后要重点介绍的李阳冰,走的就是玉箸篆的路子。
另一种形式,我们也见过了,它继承自东汉的汉缪篆,在唐代称为“悬针篆”或“垂针篆”。悬针篆讲究结体上密下疏,纵向的笔画下垂至末端要出笔锋。最典型的悬针篆书法作品当属唐写本《说文·木部》残卷。和东汉的汉缪篆相比,悬针篆的笔画更细长,笔势更弯曲,字形更加舒展灵动,别有一番情趣。
在大体了解唐篆的风格以后,现在终于迎来了我们的主角——李阳冰。
李阳冰的篆书承自李斯的玉箸篆笔法,笔画圆润浑厚,坚实有力;线条平正遒劲,横平竖直。这些笔画都是以圆起笔,以圆收笔,起收之间,没有明显的顿挫痕迹。
不过,李阳冰的篆书并不僵化,笔画平直的同时,在劲力中蕴含着婉转,这特别表现在他对曲笔的处理上。比如《崔祐甫墓志》篆盖中的“唐”“公”“墓”等字,曲笔中显出委婉。这些曲笔往往成对出现,有的是弧线相对(称为“内抱”),有的是弧线相背(称为“外抱”)。当然,也有单独出现的曲笔,像《颜氏家庙碑》篆额中“氏”字的最后一笔,李阳冰就刻意拉长弧线;弧线中间的小回环,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左侧的弯钩曲笔。而在《崔祐甫墓志》篆盖中的“有”字,则采用了更加疏放的包围结构,自左上起笔的“手”一直贯通到右下,包围了左下侧的“月”,与其曲笔交相呼应。
较之秦小篆,李阳冰的曲笔弧形之势更为明显,有时甚至干脆把方折的笔画改成弧形的曲笔。比如秦篆中的“口”“曰”一类包围结构,都趋向于平直;而《颜氏家庙碑》篆额“碑”字中的“口”,及《崔祐甫墓志》篆盖“国”字中的“囗”、“铭”字中的“口”,李阳冰一律写作曲笔。这样的改造,使得这些线条的弹性与张力更强,也使整篇文字都灵动起来,更加流畅爽利。
唐·李阳冰书写的《崔祐甫墓志》篆盖
释文:有唐相国赠太傅崔公墓志铭
总而言之,在曲笔弧线的加持下,李阳冰的篆书在将毛笔圆润通婉的风格融入秦篆的同时,又比秦篆更加精瘦爽利。这种圆润精瘦交融的风格,使李阳冰的篆书笔画精细却不靡弱,反而提升了篆书的“精气神”。
具体在书写笔画时,李阳冰秉持秦篆古法,行笔不偏不倚,笔头锋端在笔画线条运行中始终保持在中间位置上。这就要求在行笔时,笔杆要始终保持垂直。这种用笔在书法中被称为“中锋”,能够使线条更加浑厚饱满,充满立体感。不过,李阳冰的中锋用笔更加纯粹,哪怕是写到曲笔,仍然保持着中正。所以,书家们皆将李阳冰的笔法视为中锋用笔的极致。这种做到极致难度很高,也正因如此,李阳冰的篆书被赋予了更强的感染力和生命力。
李阳冰篆书的结体,特别讲求“守正循检”,通俗地说,就是“守规矩”。与一般的书法家不同,李阳冰还是一位文字学家,对篆书汉字的源流有着相当深刻的考究与认知。如果说,其他在书法上自由发挥的书家类似于创作小说的文学家;那么李阳冰在篆书书法上的坚持,更像是一位考古学家或历史学家。
李阳冰恪守秦篆的规整,讲求汉字的稳定工整,既不追求飘逸,也不追求过大的变异。具体来说,这种规整可以用两个词来形容——密处不犯,疏处不离。
密处不犯,针对的是笔画多的字,说的是这些字的笔画虽然很密,但安排得很匀称。如《颜氏家庙碑》篆额中的“庙”字,《崔祐甫墓志》篆盖中的“国”“赠”“傅”“墓”等字。
疏处不离则正相反,针对的是笔画少的字,是指这些字笔画虽然稀疏,但结字时不能令其松散。《崔祐甫墓志》中的“太”字算是一个代表,更极端的一个当属《颜氏家庙碑》中的“之”字。
由于笔画疏密的均匀,李阳冰篆字的重心居于文字之中,这就大大加强了文字的稳定性。
当然,一位优秀的书法家,绝不会拘泥于一种刻板的形式,把通篇文字搞成死气沉沉的复制品。就像对曲笔的变通一样,李阳冰也会根据文字的具体情况,对结体做出变通。
前面提到过的《颜氏家庙碑》篆额中的“氏”字,那最后一笔悠长的弧线,不仅打破了线条的拘谨,而且进一步形成上密下疏的结构,两相结合,令“氏”字显得更加舒展,整个篆额也显得更为宽博。这种宽博与颜真卿用楷书撰写的《颜氏家庙碑》正文之风格是一致的。又如《崔祐甫墓志》篆盖中的“公”字,上开下合,“赠”字左低右高,都是在密处不犯、疏处不离的大原则下,根据文字自身特征做出的一些变通。
总的来说,以《颜氏家庙碑》篆额和《崔祐甫墓志》篆盖为代表的李阳冰篆书书法,在规整之余不失变通带来的舒朗,在承续秦篆端谨的风格之际,又有着一股从容的灵动劲儿,不禁让人想起先秦时代的各种篆书体势也曾经唯美动人。
李阳冰的篆书师法李斯,对他而言,最佳的临摹对象莫过于以《峄山刻石》为代表的秦小镌刻石。可惜的是,当时已有部分刻石遭到毁坏。如在唐代最著名的《峄山刻石》原碑,就毁于野火,李阳冰自然无缘得见。他所研习的秦篆,很可能是原碑的拓本。
今天能够见到的李阳冰篆书碑志,大体有五六十种,大多是后人翻刻的复制品,有些还粗制滥造,早已失去李阳冰书法的神韵。目前比较可信真迹,基本都是李阳冰中晚年的作品,包括《颜氏家庙碑》篆额“颜氏家庙之碑”六字、《崔祐甫墓志》篆盖“有唐相国赠太傅崔公墓志铭”十二字、《李玄靖碑》的署名“李阳冰篆额”五字、河南滑县的《滑台新驿记》、福建福州的摩崖大字《般若(bō rě)台铭》等。此外,陕西西安的《三坟记碑》《拪(qiān)先茔(yíng)记》,以及湖北鄂州的《怡亭铭》,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李阳冰的篆法精髓。
宋徽宗时期的《宣和书谱》评价说,李阳冰的篆书“虫蚀鸟迹语其形,风行雨集语其势,太阿龙泉语其利,嵩高华岳语其峻”“唐三百年,以篆称者,唯公独步”。
前面提到的那位为李斯一脉篆书取名“玉箸篆”的舒元舆,在《玉箸篆志》中也盛赞李阳冰,“独能隔千年而与秦斯相见”“其格峻,其力猛,其功大,光于秦斯有倍矣”,就是说李阳冰的篆书书法高妙,仿佛他能穿越时空,与李斯相见,甚至认为他对篆书书法的贡献比李斯还要大。自舒元舆起,人们便将李阳冰与李斯相提并论,渐渐将二人合称为“二李”。
唐·李阳冰书写的《李玄靖碑》署名
释文:李阳冰篆额
后来,由南唐入宋的徐铉虽对李阳冰的学问多有质疑,但这位醉心篆书却未成大功的书家仍对李阳冰的篆书书法赞不绝口,说其“篆迹殊绝,独冠古今”。
就连李阳冰自己提起篆书书法也颇为自负,说“斯翁之后,直至小生,曹喜、蔡邕不足也”,意思是,李斯之后,在篆书书法上取得大成就的,得到李斯真传的,就只有我李阳冰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