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睁眼我做了个决定:我要辞职。
我感觉这个决定是我在睡梦中做出的,醒来后却变得愈发坚定——我没办法再工作,继续每天打卡上班,我做不到。吃完早饭,我正想给沈佼打电话,她却先打过来了。
听上去她兴致很高,对昨晚的事只字不提,上来就跟我说笑,说有人一大早推销项目,她绘声绘色描述那人的措辞,又说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到我电话的,可能是车友群。沈佼的意思,要是我想投资赚点小钱,不妨试试。我哪有这心情,随口说:“咱们这行已经穷途末路到这种地步了吗,会不会是骗子?”
“骗子?”沈佼笑了,“行情这么差,骗子早转赛道了。放心,我清楚那几个项目的底,干净,稳赚不赔,就是回款周期比较长。怎么样,考虑一下?”
见她说得如此认真,我明白了,她这是想给我一个赚钱的机会,安抚我,算是对昨晚的补偿。所以说,海绵宝宝还是爱我的。我本来是想提辞职的,这下却心软了,我改变主意,对她说:“沈佼,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
“你是不是要辞职?”
不愧是沈佼!对我了如指掌。
“我想,请个长假。”
“多长算长?”
“一个月。”
我以为她肯定会不高兴,会骂我没良心,临阵撂挑子,没想到她立刻就答应了。“一个月没问题,但我有个条件,”她的语气变得严肃,又像个老板了,“我要你立刻修改导演交来的新一稿剧本,而且只能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必须改完,有没有问题?”
我只思考了一秒钟,就说:“没问题。”
“真的没问题?”
“真的没问题。”
“还有,”她说,“不管这稿你改得好不好,最后用不用,我都不能给你署名,可以吗?”我立刻就猜到,她应该是和童涛达成了某种协议,童涛会出局,作为附加条件,我也必须滚蛋。写剧本却不给署名,对一个编剧来说是最严重的剥削,这不公平,这种事不该发生在我和沈佼之间,可我已经不在乎这些,因为事情解决得如此干脆甚至还大大松了口气。剧本我早就有思路,状态好的话,我能一天就给它改完,而且有把握让它脱胎换骨。现在,我只想尽快搞定它,给沈佼一个交代,然后专心、投入地去办我的正事。
凌晨一点,只剩我还在公司加班。剧本我改好三分之二了,感觉加把劲,再有几个小时就能完工,这是我身心最愉悦、最满足的那种时刻。突然,一阵异样从下身传来……五雷轰顶。我飞速冲去厕所,在刀割般的疼痛中尿了出来。又尿血了。
我很恼火,开始猛灌咖啡。
很久没有性生活了,也没有尿路感染复发过,我这是怎么了?因为焦虑吗?第四次去厕所的时候我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竟敏感到以为隔间藏着人,但很快我就意识到那不是幻觉,真有人,而且是个男的,他正努力避免被我发现……
我飞快起身,冲水,推门,走到镜子前洗手,过程中故意弄出很大动静,我是想警告他,告诉他我没在怕,可心脏却无法抑制地狂跳起来。走出厕所,我两腿发软,不得不用手扶住墙。我突然生起自己的气来。
我怕什么?
我凭什么怕!
怕的不应该是他吗!
这是一幢位于市中心的甲级写字楼,摩天大厦,现代文明的象征,一个区区偷窥狂,一个下流猥琐男,我凭什么怕他?只思考了几秒我就做出决定——我打开手机摄像头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又回到厕所门口。妈的我要等他,等他出来,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几分钟后,果不其然,我听到隔间门被轻轻推开……
我的直觉没错,这个人脚步不但很轻,还相当缓慢,我能感觉他正一步步向我靠近,突然间我又害怕起来:要是,他有刀呢?
我飞快四处查看,可大厅里确实没别人了,这会儿再想逃根本来不及。直到我看见走廊的监控摄像头表示“工作中”的红灯亮着,才稍稍踏实了一点。我忽然闻到一个味道,淡淡的香味,这香味来自女人,而不是我害怕的男人。不是男人会用的香水。
四目交汇的瞬间,她整个人好像猛地收缩一下,猛地缩小了,同时发出“哼”一声,不是尖叫,而是哼唧。不是个男的,是个姑娘,是公司的小网管。
我记得她,她应该也记得我。去年冬天我笔记本老莫名其妙死机,最后是她帮我修好的。眼前的局面让我犯了糊涂:为什么刚才听到动静我会本能地恐慌,觉得是个男人在偷窥,她现在又在害怕什么呢?我飞快思考,猛然想到一种可能。
为了证实我的猜测,我大声说:“你站着别动!”
我冲进厕所。在她刚才待的隔间里,果然发现了还没装好的摄像头。她并没有乖乖站在外面,而是跟进来,站在我身后,可怜巴巴望着我。我已经不怕了,可心里非常不爽。
“我以为楼里没人了。”她小声说。
“你蠢不蠢!”
我大声骂她,而她开始哀求,求我千万别报警,一个劲管我叫姐。我命令她把摄像头拆下来,她乖乖照做了。其实我看错了,我以为摄像头是那个伪装成插座的小白盒子,竟然不是,摄像头是它旁边的那颗螺丝钉!她费了挺大劲才把它拆下,露出墙面的部分是颗普通的螺丝钉钉头,可隐藏在墙体里的却有一大串,她先是用手,后来上了钳子才把它拽出来。
她小心翼翼把它交给我。我很不客气地说:“你喜欢搞这个?”
她顿时慌了,拼命摇头。
“明白了,”我说,“拿去卖钱的。”
她哇一声哭了出来,“姐,你放过我吧,我错了,可我没办法啊,你知道公司欠我多少加班费吗?我又不能真去找劳动仲裁,我会丢掉工作……”她哭着解释说她一个人要负责整栋大楼西翼的网络维护,这个工作量至少需要两个人,可人力资源那边总说没预算,为此她不得不每天加班,有时工作到深夜就在机房随便对付一宿,“我才二十五岁啊,瞧我这法令纹,黑眼圈……”
“意思是你没错是吗?”
她赶紧解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姐,你相信我,我不是变态的,我只是想赚点外快啊。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保证,我发誓,不会再有下次了。”
我问她上游、下游都有谁,公司里还有没有其他同伙。
一听这个她更慌了,拼命摇头,坚决否认,显然以为我会报警,事情会闹大。她擦擦眼泪,过来拉我胳膊,我甩开她的手,“我不报警,可你得告诉我这事怎么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愣了。
我说:“说吧,我不报警。”
她将信将疑,但最后还是全说了。她说最早是一个校友群的同学拉她下水的,他们有个工作群专门协调流程,买设备、搜集素材、视频制作再到销售,每个人都有明确分工……她只负责安装设备,其他都不用管,分成也少,可钱到位挺快的。她说了很多,毫无隐瞒,最后还特意强调了一点,说拍的东西不会被上传到暗网,而是制作成小视频,卖给特殊的买家。
“特殊的买家?”
她狂摇头,显然后悔说漏了嘴,“这个打死我也不能再说了,你忍心让我死吗,姐?”
我从裤兜里抽出手机,滑了几下,播放录到的对话,还故意把音量调到最大。她顿时面如死灰。我感觉差不多了,就说:“你别慌,我说了,不报警,你死不了的。我问你,苹果手机不知道密码,你能解锁吗?”
她很迷惑,但立刻点头,“能。”
“多久能搞定?”
她似乎终于意识到我会对她网开一面,赶紧激动地说:“姐,你要急,我立刻弄,你放心。”
“要多久?”
她畏畏缩缩看我一眼,“说不好,我得先看一下,苹果要麻烦一点……不过姐你放心,我们群里有大神,要是我搞不定……”
“就你自己!”我打断她,“里面的内容不要看也不要动,明白吗?如果你……”
“明白。”她连连点头,“我搞定手机解锁,你删除录音。”
看着手上的针孔摄像头,我心想,它怎么能这么小?妈的科技进步就被你们用来干这个?无名之火再次涌起,我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没有,我说真没有?她说真没有。我还是不信,又问她有没有被什么人胁迫。听我这么说她竟然不高兴了,“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女的会做这种事,除非她背后有个控制她的男人?”
我无言以对。她这话让我很不安,感觉一下失去了控制权,我虽然愤怒,却试图为她的行为寻找理由开脱,因此陷入了被动。果然,她擦擦眼泪说:“手机我肯定给你搞定,内容绝对不看,我保证。”她接过手机放进口袋,最后又说:“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没谁经得起真正的审视,对吧?”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不禁打个寒战,心里涌起一丝恶心。我可以拦住她,我可以和她辩论,我能赢,可那又有什么意义?
回到座位,过了很久我还是平静不下来。公司,在这家公司里有个男人,也许不止一个,他们喜欢看女人撒尿,喜欢看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女同事撒尿、大便,他们没胆,怕惹上官司,就利用一个小女生为他们做这些龌龊事,而我利用了这件事,只为达成自己的目的,我不会报警反而会帮他们隐瞒……这真的,让我想吐。
还改什么剧本?
去他妈的。
现在,我只希望她能信守诺言,尽快解锁手机。我相信,通过这个手机我一定能挖出那个男人,那个让冬冬怀孕的男人,那个和她一起去鼓州岛的男人。想到这儿我怒火冲天,又生起冬冬的气来,我生气不是因为她谈了恋爱却不告诉我,而是因为她没向我透露这个人的一丁点信息,这意味着,她是有意向我隐瞒的,也就是说,这个男人有让她难以启齿之处,会是什么呢?很多种可能:
这个男人很老?
这个男人已婚?
这个男人……我认识?
越想越不安,必须立刻采取行动。这时,我再次想到了黄杉。
黄杉肯定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那天她在电话里反应很奇怪,既然冬冬曾计划和她一起去鼓州岛,她很可能知道那个男人是谁,甚至见过他。事不宜迟,我立刻打电话给她。她没接。我发信息,连发了好几条她都没回。我暴躁,焦虑,感觉一分钟也无法再忍受,接着才忽然意识到,现在是他妈的凌晨三点。
每次提到黄杉,冬冬总说她是学校里最受孤立的女生,也是打架最多、最狠的女生。尽管有这样的铺垫,见到她本人我还是吓了一跳:她长得像个老外啊,常参加户外极限运动的那种,又像是帕米尔高原上的少数民族,鼻梁高耸,眼睛很大却分得很开,骨架也很大,但最为明显的特征是她的皮肤,她的皮肤超白,头发亮金,眉毛、睫毛也是——那不是染的,是白化病。冬冬从没跟我提起过这一点。
学校放假了,可黄杉还一个人待在宿舍,她说人都走了,难得清静。尽管电话里很没有礼貌,可见面她却十分热情,又是烧水又是沏茶,还拿出个头很大的葡萄干款待我。她说冬冬常说起我这个作家姑姑,她还看过我写的小说和早年一部电视剧,她讲话语速很快,透着莫名的亢奋,可没过多久她的态度陡然一变,因为我打断她、问她:
“那你知道冬冬是和谁一起去的鼓州岛吗?”
“我哪知道啊!”她大叫起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有这样的反应,都太突兀了。我觉得她没说实话。
她开始抱怨,抱怨天气,说太热了,她又不敢开空调,那会让她偏头痛发作,现在她头就很疼,太阳穴突突跳。我明白,她这是在下逐客令,希望我能识相点,主动滚蛋。得先缓和她的情绪,我笑着说:“饿死了,跑了两个小时才到这儿,早饭都没顾上吃,请我去食堂吃个饭吧,我好多年没吃过大学食堂了。”
“冬冬很崇拜你。”吃饭时黄杉这么对我说。神奇的是,她又重新变得愉快和兴奋起来,就好像刚才的不愉快根本没发生过,“你记不记得,当年你在《兰州晨报》上开过一个专栏,你推荐的电影我们都去看,你推荐的书,小说,我们也找来读,我和冬冬,这些对我们影响挺大的。”
《兰州晨报》,我记得。那时我丢了工作,为了交房租不得不接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专栏,其中晨报这个是我最不认真对待的,这不是因为他们给的稿费极低,而是因为那个责编对我的态度十分傲慢。我不想聊这个话题,就问她最近怎么样。
“你睡得好吗?”
“不好。”
“每天能睡多久?”
“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
“看心情。”
“吃饭怎么样?”
“想吃就吃,不想吃饿一整天也没感觉。”
“有没有心慌、心悸的时候?”
“有时候会胸口发闷,但不严重。”
“出冷汗吗?”
“没有。”
“会低血糖吗?”
“没有。”
“你抽烟吗?”
“不抽。”
“你规律吗?”
“什么?”
“月经。”
“不规律。”
“上次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
“你不记日子吗?”
“需要记吗?”
“最好记下来。你用哪种避孕措施?”
“啊?”
“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固定的。”
“没有固定的?”
“不信吗?”她诡异地笑了笑,“你别看我这个鬼样子,想上我的男的多了去了,从小到大,哼,男人……他们已经把我搞得对那事完全没兴趣了。”
我心里一惊。我故意问她这么冒犯的问题,其实是想验证冬冬公寓的验孕棒是不是她用的,而答案很明显。我不死心,继续问她:“你去过冬冬的公寓吗?最近,两周之内?”
“她从来没请我去过。”
“真的吗?”
黄杉苦笑一下,“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关心我吃,关心我睡,还关心我有没有意外怀孕,你这样真的……就很莫名其妙你知道吗?”她摇摇头,“有时候我感觉就是因为你们这种人,你们这种莫名其妙的关心,才让我觉得活着好累啊。从现在开始,别再问我问题了,行吗?”
“对不起。”我点点头,叹了口气,“总感觉活着很累,做什么都没意思,也没意义,感觉自己是个没用的人,我也经常会这样。偶尔跟朋友聚会,忍不住突然就发脾气,不耐烦,稍不如意就摆脸色,故意伤害别人,得逞之后又觉得自己特恶心。”
黄杉哦了一声,淡淡地说:“那我们可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
“你是脾气臭,我是真有病。”
“有病?”
她拨弄一下头发,露出左耳,“我这个耳朵,聋的,”又拨开头发,露出右耳,“这个耳朵幻听。我总听到有人叫我,喊我名字。有时候声音很近但很小,好像那人故意压低声、夹着嗓子;有时很远,听不清,却持续不断。我还常出现幻觉,有一次,在实验楼厕所的天花板上,我看到红色细线吊着很多滴血的心脏,我走到哪儿它们就蔓延到哪儿。在家的时候,我妈不放心,让我和她睡一张床,可一关灯我就会感觉身边躺着的不是我妈,是个蓝色的大甲虫……”
她绘声绘色说着,我无法分辨她是不是故意夸大其词想吓我。
我问:“这些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说是小学,小学四年级,她被陈英和李可乐当着全班的面挖苦,她们叫她白毛女,现在克同学,将来克老公。有一次,她们把她杯子里的水换成尿,她喝的时候还被拍了视频,发到同学群里。到了五年级,有一次她被学习委员袁静请到家里做客,袁静请她吃火龙果,突然把她摁在桌上,往她头上浇墨汁,一边浇还一边开心地说:“让我来帮你染头发!”这些她都瞒着母亲,她说很小的时候,她爸就抛弃了她,而母亲是个懦弱的女人,没办法保护她。初中她努力考到别的学校,以为会好起来,结果又被男朋友背叛,前后两个男朋友,都是一睡完就把她甩了。一直到高一她才终于交到个好朋友,陆芳芳,但她爸在参加婚礼回家的路上酒驾出了车祸,死了,她跟母亲转学去了昆明,她就又没有朋友了。再后来,到了高二,她才遇到冬冬。
听着这些糟心事,我心里很不好受,显然,因为白化病从小到大她备受欺凌,这样漫长的伤害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得了的。
“所以,你很早就得了抑郁症?”我问。
她眨眨眼睛,“按医生的说法,那叫双向情感障碍,一会儿抑郁一会儿暴躁,不知道,也许吧。”
“那冬冬上抑郁症论坛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她点点头,“那个视频一出现在网上,我第一眼就认出是她了!时间、地点都对得上,还有她跑的动作,还有行李箱……是她没错。”
“所以你就在网上曝光她,说她有抑郁症,去岛上是想自杀?”
她愣了一下,一脸厌恶地说:“你突然跑来,就是想来骂我的是吗?”
我顾不上她的不快,继续追问:“她在网上说了你的事,你很不高兴,对吧?”
“我当然不高兴了。”
“可她没有抑郁症,对吧?”
她看了我几秒,“你肯定觉得是冬冬要我守口如瓶让我保守秘密,对不对?可我真不知道她是跟谁一起去的鼓州岛……但我猜,八成是个男的。”
“你知道他是谁吗?你见过他吗?”
她没有回答,将目光投向窗外,望着一棵大槐树发呆。她沉默了好久,最后慢慢转过脸来,直勾勾盯着我说:“有人在网上冒充她,她跟你说过吗?”
我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双眼,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因为我不想让她看出我内心的惊恐,我连眼睛都不敢眨,说:“有人冒充她?”
她点点头,“几个月前,有个男的突然在路上拦住她,非说他们是网友,关系还不一般,可冬冬跟我说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当时我差点就报警了。”
我让她说详细点,什么男的?多大岁数?长什么样?
她停下来,拿起水杯喝了口水,然后就跟我讲了几个月前发生在冬冬身上的这件“离奇怪事”——
奇怪的男孩第一次出现是在一个下午。我问具体日期,黄杉说是三月。
那天,冬冬去培训中心帮老师送材料,她老感觉后头有人跟着,回头看了几次,可路上人很多,大多是学生,她不确定跟踪自己的是哪一个。后来走到培训中心大院,一进去她就藏到树后,想等那人出现。很快,她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就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那男的看她一眼,飞快朝培训中心大楼走去。她跟他进了楼,结果发现那人是个老师,是去办事的,但被人跟踪的不快感觉并没有因此消失。很快,又发生了一件事,终于让她确信确实有人在跟踪她。
那天冬冬坐公交车,上车时车厢很空,可有个男孩偏偏走到她旁边坐下来。全程冬冬都感觉怪怪的,虽然男孩什么也没做,甚至都没正眼看她。等到了终点,所有人都下车,男孩却迟迟不起身,冬冬必须越过他的腿才能离开座位。下车后,她故意走到一个人很多的购物广场,果然发现男孩又出现了。她假装过马路,走一半突然退回来,结果男孩也退了回来。冬冬当时就确定了,跟踪自己的就是这个人。她很慌,假装在报刊亭挑杂志,男孩也不走,就坐在长椅上玩手机。冬冬找到个机会,趁大巴挡住男孩视线,才飞快逃走了。
不久,男孩又在公交车上坐在冬冬旁边。和上次一样,他戴着棒球帽、黑口罩,不搭话也不看她。冬冬紧张得要命,一直偷偷给黄杉发微信。这次,在终点下车时男孩先起身了,可他突然递给冬冬一张纸条,冬冬没接,男孩干脆把纸条塞她手上就跑了。
几天后又发生了同样的事,坐公交车,男孩坐在冬冬旁边,一言不发。这次黄杉也在车上,她和冬冬是分开坐的,这是她们事先商量好的。下车后黄杉告诉冬冬,她拍到了,拍了视频,不过只有侧脸。两人边走边讨论,突然发现男孩出现在路口,黄杉火了,准备过去问问他到底想干吗。男孩见冬冬不是一个人,扭头就走了。看到这一幕黄杉终于确定,冬冬没有精神分裂,这个跟踪狂不是她臆想出来的。
之后外出,冬冬尽量找同学一起,一直相安无事了有半个月吧,有一天男孩再次出现,还是在公交车上,下车前他又在冬冬手上塞纸条,然后飞快跑掉。纸条冬冬和黄杉打开看了,上面写的是些很抓马的东西,比如:“宝宝,昨晚梦见你了……”“为什么你在网上谈笑风生,现实中却冷若冰霜?”“今天你比平时更好闻,我心跳得好快……”
最下面,他留了手机号。
黄杉说,当时冬冬不知是气的还是吓坏了,浑身发抖。黄杉也很气,她让冬冬打那个电话,跟变态男把话说清楚。
“她打了吗?”我紧张地问。
“她没打,是我打的。”
“你打的?”
“对,我打的。她不敢。有时候她挺怂的。”
“那你打了电话,男孩接了吗?”
“接了。”
“他说了什么?”
“电话一通我就跟他讲,我说你再纠缠我朋友我要报警了。他不说话,但也不挂。我火了,开始骂他,他在那头哼哼唧唧,开始我还以为他在哭,结果他突然咯咯咯笑起来,说我嫉妒冬冬,说我想拆散他们……当时我开着免提,冬冬听到气死了,抢过手机跟男孩说:‘我根本不认识你!干吗装得跟我很熟的样子?我不喜欢你,对你没兴趣,你再纠缠我就报警了!’后来,后来太搞笑了。”黄杉冷笑两声,摇着头说,“当时我不是用我手机给他打的电话吗,这傻×就每天晚上发短信骚扰我,没完没了,太恶心了。我没报警,把他拉黑了,但我留了些截图没删,你想看吗?”
我说好,发给我,我需要看一下。
黄杉把截图发给我。我一字不落地看着,开始只觉得荒谬,可越看越毛骨悚然,脊背发凉。其中一条,男孩是这么写的:
……我社恐,放不开也正常。你天天黏着她,假装保护,其实是嫉妒,对吧?别不承认,我说你有、你就是有。我跟了她一个月,我坐在她旁边,没跟她说一句话,甚至都没转过去看她一眼,可她一直在偷偷看我。我们心灵相通,她就是喜欢这种感觉。可你把一切都毁了。你说我坏话了,对吧?你肯定骂我是变态了,所以她才在电话里吼我,还说什么报警。可我知道,她是言不由衷的。不过,那天她当着你的面吼我、凶我,我真的是寒了心。你告诉她,我们完了,结束了,我不再喜欢她了。告诉她,现在后悔也晚了。
保重吧!渣女。
然后是另一个截图:
漂亮女孩多的是,我能找到更好的。之所以对她这么执着,是因为她跟我小时候暗恋过的一个女人很像,除了我的女神比她皮肤更白,腿更细、更直……被我喜欢只是因为她身上有别人的影子,说出真相,你很失落吧?
我和她完了。无所谓,下一个更乖。
至于你,活这么大,有人追过你吗?我猜没有,所以你才看不惯我。
她不喜欢我可以拉黑我,可你问问她,为什么我不跟着她了?你连人心里的矛盾性都不自知也不敢承认,不能客观认识事物的矛盾,是限制人智力的主要原因。
他在说什么我搞不懂,让我真正感到恐慌的,是第三张:
我天生就有反侦查意识,不知道比你们强多少!如果我不想让你们发现,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意识到有个人一直跟在身后。
别再回我了,骂我只会暴露你的浅薄。而且,你错别字太多了。
如果她真心待我,结局就不会是这样。你来回传达,最好照原样传,别给自己乱加戏那只能显得你没品!还有一些私密的东西我没法跟你讲,只有她和我我们两个人知道,赛博空间的碎片,记录了我们永恒的秘密……
读这些东西让我浑身发冷、发抖。
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这几天另一个热门新闻——那个因为女朋友提分手,就把她养的七只小奶猫一只只从楼上扔下去摔死的男孩。杀猫男,跟踪狂,本质上是一类人,对不对?这种人,人们喜欢简单地称之为“反社会人格”,我不确定,我不知道“反社会”到底是什么意思,唯一能确定的是,假以时日,这种人肯定会做出更残忍、更可怕的事来。被这样的人跟踪了整整一个月(也可能更久?),冬冬承受着怎样的心理压力,我想都不敢想。
“如果我不想让你们发现,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意识到有个人一直跟在身后。”光是回想这句话,就足够让人崩溃了。
我问黄杉:“后来呢?”
黄杉想了想说:“有一天,冬冬突然找我,她说她感觉有个人在网上冒充她,那人用了她的照片跟一些男的聊天,所以她才会被认错,被那个变态男纠缠——那男孩认错人了!她怀疑是她宿舍的什么人干的,不确定,但那人对她很熟悉,清楚她的作息规律和出行时间……我说,那报警吧,把她揪出来。她却犹豫了,说什么如果真是室友干的,把她揪出来她肯定会被学校开除的。我说,这种人被开除不是活该吗?可冬冬却说,她不想因为自己让一个人失去读大学的机会。听到这个我就说,你他妈这就有点圣母婊了吧,她就笑起来,可心情还是很沉重。我就劝她,那你干脆搬出去住吧,她说她也是这么想的……”
渐渐地,我开始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墙上的挂钟指向一点十五分,我盯着它,大脑一片空白。
外面有什么地方传来隆隆声,好像是工地上的打桩机,沉闷的巨响碾压着我的神经,像一根巨大的钉子锤进了我的脑袋。
来找黄杉是对的。
此时此刻,我才终于意识到是谁害了冬冬,是谁让她陷入危险而不可见的旋涡,黄杉的那句话在我脑海中反复回旋、炸裂——
“有人、在网上、冒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