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佼给我们分配座位。她让我坐她旁边,她还捏了捏我的手,我明白,她这是要我坐在童涛对面。童涛是位制片人,不是我们这个网大的制片人,是导演姜洋拉来给自己撑腰的业界前辈,之前他们合作过两部独立电影。姜洋坐在童涛旁边,对着沈佼。
沈佼的八面玲珑我永远学不来,我陪她参加过无数饭局,见识过各种难对付的人,明星,大佬,骗子,无论多棘手的局,她总能不动声色地照顾到每一个人。今晚她很兴奋,眼眸很亮。虽然她要我坐在她旁边,可基本不怎么跟我说话,一直和两个男人讨论前年夏天去戛纳电影节的事,她给他们倒酒,三人在包厢里吞云吐雾,聊到从巴黎开车到戛纳很累,但沿途风光很美。其间她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还不能喝酒?我说是,还不能喝。
今晚这顿饭,表面上是庆祝我手术成功、顺利出院,可真实目的是劝童涛退出项目。没错,这是场鸿门宴。我不想来,可沈佼拿我当由头组了局,又专门开车接我,我不得不来。他们聊他们的,我全程游离,一直低头看手机。
最近两天,警察开始重点调查那家民宿的老板陆渐平,他成了头号嫌疑人。“游隼2015”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可他一直没回我邮件。陆渐平被调查的消息是阮文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周媛直接去找了陆渐平,面对面质问他,这符合她一贯的行事作风。陆渐平表示愿意对搜救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但坚决否认自己和冬冬失踪有关。阮文说他对陆渐平印象极差,这个人非常可疑,他不光有性犯罪前科还坐过牢,这些年他经营民宿,因为骚扰女房客被投诉过很多次,可警察说他有“不在场证明”——冬冬被监控拍到的时候,陆渐平正在民宿餐厅和几个内蒙古来的客人看球,他们一直喝到了天亮。但阮文认为,这并不能排除陆渐平的嫌疑,比如,他也可能有同伙,而我担心的却是,这个时候阮文和周媛住在嫌疑犯经营的民宿,会不会有危险?另一方面,如果事后证实冬冬一直被陆渐平囚禁,比如一个隐蔽的地窖里,得知真相后,阮文和周媛将会承受怎样难言的痛苦?
我上网查陆渐平的资料。
网友果然厉害,对他的扒皮不仅深入还很细致,此人的确劣迹斑斑,前科不仅仅有性犯罪,更早其实还有持械伤人和麻醉抢劫,照片上他冷森森的眼神让我浑身不舒服。阮文告诉我,其实警方还掌握着更多监控视频,冬冬最后被拍到不是在南方橡胶厂门口,而是在鼓州岛的西码头。目前警方的推测是,当晚冬冬在慌乱中跑到了西码头,很可能在那里坠海,存在被人推落的可能,但也不排除是意外。我和阮文都认为不可能出现那样的意外,冬冬是个游泳健将,初中就在区上的比赛得过奖牌,还曾多次横渡过黄河,就算真的意外坠海,她绝对有能力自救,不可能就此失踪。
阮文还告诉我,周媛雇了当地渔民每天在近海打捞,主要在西码头附近,一个民间搜救组织也自愿加入,他们动用了最好的装备,投入很多人力,但至今一无所获。这其实是个好消息,打捞到尸体,反而是所有人都不想面对的最坏结果。
阮文刚到岛上的时候反复问警察,冬冬会不会是落入了传销集团?警察解释说,虽然外界都说广西传销泛滥猖獗,但其实只在几个地方流行,鼓州岛上基本没有,这一点他们可以肯定。阮文还问到能不能定位手机的问题,警察说他们已经在做,可暂时没什么发现。我努力消化这些新信息,心情十分沮丧。
沈佼突然拍拍我的手,说:“来吧金子,我们敬童老一杯。”这是我们事先约定的信号,意思是,该我上场了。
我举起酒杯(里面是可乐),说了声:“童老!”可之后一时语塞,竟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就呆呆看着沈佼,好像她能给我力量。
沈佼,她是我老板,但从前她是我高中同学,好闺蜜。沈佼很有商业天赋,读大学时,我们曾一起当枪手考四六级,还帮高职和成人大专的学生考高等数学,一门课收八百,每到期末都能小赚一笔。这门生意是沈佼起的头,她头脑灵活,意志坚定,想法多,办法也多。我们这么干了两年,只有一次我在考场被抓了现行,因为准考证照片上的人和我长得太不像了。那时我非常担心,到了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的程度,怕被学校开除,人生尽毁。那件事最后也是沈佼去摆平的,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我问过,问过很多次,她都不肯说。
当初,沈佼考北广(就是现在的传媒大学)想说服我也去,可我为了能离家更远,离母亲更远,最终选择了厦大。和李海分手后我离开厦门来到北京,就是投奔沈佼,兜兜转转,我们又聚在一起。
来北京的最初几年,我一直和沈佼合作写剧本,靠这个过活,从片酬只有两万的电影频道电视电影写起。多数时候是我在写,沈佼则负责给我们找项目、谈片酬,还有最最重要的,追讨尾款。虽然参与的项目大都不了了之,可我们确实赚了点钱。说起来,那应该是我毕业后最轻松自在的时光,工作上有沈佼开路,她总能给我们找到性价比超高的活儿,我根本不用操心写剧本之外的任何问题,还总是受到细致的照顾。有一次,在她家开剧本会,我突然发烧,沈佼不让我回家,而是为我熬鸡汤,买睡衣,让我静卧休养。
后来,我渐渐觉得写这种东西没什么前途——委托创作,往往会严重磨损一个编剧的信心和自尊,那不是令人愉快的创作,更多只是不断向现实妥协——就决定暂停合作,自己在家搞起了原创。这对沈佼不公平,可我没办法。半年后,沈佼不知从哪儿搞到一笔钱,想拉我成立个编剧工作室,我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拒绝了。又过了半年,我写完了剧本,却怎么也卖不出去。我一口气又写了第二个、第三个,还是卖不出去。我对自己非常失望,脾气也变得很差,为了不崩溃只好继续写,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切都在以缓慢的、难以觉察的速度离我而去,结果显而易见:我这个人才华有限,却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那几年,沈佼交了些新朋友,她不再满足于当没有话语权、处处受欺负的小编剧,开始跟人合伙做低成本恐怖片,结果竟然挣到了第一桶金。那时我一个人蜗居在燕郊,经济上入不敷出(靠写一些乱七八糟的影评专栏度日),因为抑郁症还不得不长期服用药物,而沈佼和一个香港人结了婚,拿到一笔天使投资,飞快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之后乘着行业扩张的东风越做越大。现在,我其实是在给她打工——是她主动请我“出山”的,我不能说这是她对我的施舍,但事实如此。
眼下这个项目,投资人、导演、沈佼,其实都对童涛很有看法,当然出于不同的原因,大家希望他能主动退出,和平解决问题,可这谈何容易?作为甲方老板,沈佼表示她不便把话说得过于直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而姜洋和童涛一路摸爬滚打到现在,多次受惠于他,更难以启齿,所以,今晚扮黑脸的任务就只能交给我这个小策划。可我还没来得及依计行事,童涛突然说起“鼓州岛少女失踪案”。
他说得很投入,一张嘴就停不下来,一开始措辞还比较谨慎,后来兴奋起来,声音变大就越说越不着调了:“你们知道当年的海天盛筵吧,里头不少其实是大学生,很多还是名牌大学……这个案子背后,嘿嘿,肯定有故事……”
这声“嘿嘿”之龌龊,让我险些当场炸裂:一个无辜的女孩失踪了,很可能正身陷囹圄,濒临极度险境,无数人在为此揪心,可也有些人,他们只把她当成饭局谈资,还肆意污蔑诋毁,以此为乐。我越想越气,终于忍无可忍,一句“你闭嘴”脱口而出。
童涛转过身来,“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站起身,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说:“童老师,我觉得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您退出这个项目。”
我的声音可能太大了,童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咧嘴笑起来,可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忍了三秒,开始冲我发火:“阮金,你他妈有资格跟我说这话吗?说你是三流编剧、四流策划都是给你脸了,懂吗!你问问小姜,要不是我在中间做工作,他早被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意见逼疯了!”我没打断他,任由他滔滔不绝说下去。他又慷慨激昂了几分钟,最后总算意识到在座其他两个人都没表态,这才恍然大悟,骂道:“明白了,我他妈终于明白了,你们早串通好了是吧!合着今天晚上我才是那个傻逼!”
沉默,所有人都沉默。童涛盯着我,突然抬手把啤酒泼我脸上。那可是大半杯冰镇扎啤!姜洋慌忙起身把他拉到一边,我反倒松了口气,就这?
沈佼一言不发,拽我去了卫生间。
看着镜子里的沈佼,我心里不免忐忑,我等她冲我发火,可她只是飞快抽了很多纸巾,帮我擦脸,又轻声关切地问:“金子,你没事吧?”
这句话到底是让我绷不住了。我一把抱住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差点就想跟她说:“那个失踪的女孩,是冬冬。”
沈佼认识冬冬,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每次都是沈佼请客。她俩对彼此的印象都很不错,沈佼不止一次说过,冬冬要是当演员肯定能成大明星。而冬冬有一次跟我说:“小姑,你觉不觉得,佼姐哪个地方有点像周媛?不过,她比周媛可洒脱多了。”有段时间,冬冬喜欢对周媛直呼其名,不叫妈妈。
也许是因为被我紧紧抱住,沈佼彻底心软了,她拍拍我后背,“没事,让他发顿脾气这账就平了,躲也躲不掉的。这个圈子,谁也弄不死谁。”
后面这句话她是用海绵宝宝的声音说的,我瞬间笑出了声。
我和沈佼,我们都超爱《海绵宝宝》,而她有个神技能,就是模仿海绵宝宝,准确地说,是她很会模仿配音演员陈浩配的海绵宝宝。我们因为特别欣赏这个配音演员,就去查,才发现他不光配了海绵宝宝,还给甄子丹和周润发配过音,尤其甄子丹,配过非常多次。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给沈佼打电话,让她扮海绵宝宝陪我聊天,我当然是派大星,虽然不像。我俩有时候也会闹别扭,像海绵宝宝和派大星打擂台那次一样——他们互相怄气,打到后面派大星裤子掉了,海绵宝宝穿着粉色(派大星的颜色)内裤,而派大星穿着黄色(海绵宝宝的颜色)内裤,于是两人都很感动,抱在一起又和好了。
沈佼在电话那边喊:“派大星!你的内裤是黄色的,你没忘记我……”
我用派大星蹩脚的声音说:“其实我刚买的时候是白色的……”
我们就大笑特笑,赶紧和好,互相把最近攒的没来得及说的话一口气说完,说着说着还情不自禁流出眼泪。后来我们关系淡了,她就扮得越来越潦草,会经常一场戏词没对完突然从海绵宝宝抽离,变回沈佼。到最后我甚至央求她:“让海绵宝宝再和我聊一会儿好不好?就五分钟好不好?两分钟好不好?”
她就说:“派大星,你的内裤是黄色的。”声音干巴巴的。
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我和她的关系出了什么问题:我缺乏因而很渴望一对一的关系,就像海绵宝宝和派大星那样一对一的关系,因为有阮文的存在,我和我妈甚至都不是一对一的,我和我爸也不是,而在爱情关系里,即便是在我比较专注的时期,我也很少感受到那种确凿的一对一关系。作为最亲密的朋友,沈佼给过我这种感觉,但后来我知道了,那其实是因为我对她的过度关注和依赖产生的幻觉。沈佼察觉到我这种想法之后就开始后退,但她是不想要这种一对一的关系,还是不想和我结成这种关系,我不确定。随着后来我们日渐疏远、地位悬殊,更永远不可能弄明白了。但此刻,又听到久违的海绵宝宝的声音,我非常感动。
走出卫生间时我已经冷静下来,可看到童涛和姜洋站在电梯口等我们,我又不自在起来。沈佼捏了捏我的手,朝他们走去,她已经切换了另一副面孔,神态自若地和他们说着什么,我看到两个男人同时笑起来,都笑得十分乖巧。为了避开这份尴尬,我决定溜走。我从楼梯间下了楼。
我一边走楼梯下楼一边打电话给阮文。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他说岛上来了很多媒体的人,有正经媒体也有乱七八糟的自媒体,全在瞎打听,骚扰他也骚扰周媛,最后他问我在冬冬公寓有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我撒谎说。
听筒里是呼啸、杂音和阮文一贯的迟疑,他说:“金子,有件事我得和你商量一下,以后还是我打给你吧……你放心,有任何新情况我肯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我直接问他:“是因为周媛,对吧?”
“你嫂子,她现在,真的很脆弱……”阮文停下来,好像在犹豫,也可能是在离开房间,避开周媛,片刻后他才压低声继续说,“前天晚上,她请人来给冬冬招魂,然后这两天她整个人都怪怪的……”
“什么?”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招魂?”
“岛上有个神婆,当地人都说很灵……”
我没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因为,对面的大玻璃上忽然映出了一个飘忽的人形,我吓得腿一软,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浑身都痛,可我不敢出声。
怕阮文听见,我摸索着捡起手机,胡乱说了句:“我要忙了,再打给你。”赶紧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