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诂学,是书本子上的考古学。因为古今文字之含义不同,后人读古人之书,假使无有训诂学的工具,在古人原为浅显之语,后人遂成为不能了解之词。就是能了解,亦是望文生义,甚至牵强附会,以后人之心理,揣度古人。所以不通训诂学,决不能读古书也。
溯训诂之原始,当是七十子以后学者的传授。而训诂之发展,是在东汉古文家勃兴时代,在绪言上已详细论之。贾逵、马融、许慎,皆是训诂学大家,而郑玄尤能集周秦两汉训诂之大成;唐之陆德明、孔颖达、贾公彦,亦能集魏晋南北朝训诂之大成;就是宋朝道学家偏于义理之解释,虽不是正统之训诂,而亦是属于训诂之范围。至于清朝汉学家之著作,如正续《清经解》内所收,大半皆是训诂学。以言训诂学史的材料,则多于文字学史数倍而未已。
文字学史,有一部《说文解字》为中心,可由此中心,寻出文字学递变之迹。训诂学史,虽可以经传疏注为中心,但材料太多,而又未加整理,断不能以个人之精力,整理出许多散无友纪之材料,而为历史之叙述。我希望整理中国学术者,将经传注疏中训诂材料,有整个之整理,然后有统绪之训诂学史,始能出见。
《尔雅》一书,是训诂最早之书。类于《尔雅》之著作,其书颇多,然断不能以《尔雅》为训诂之中心。《尔雅》之训诂,论其范围,亦不过经传注疏之附庸。但是自来言训诂者,皆集中于《尔雅》。不知《尔雅》之训诂,是集经传之成,而为疏注之所依据。《尔雅》只可谓之训诂书,而不可谓之训诂学。《释名》一书,含有训诂学之意义,其性质与《尔雅》不同。《尔雅》仅为训诂之记载,《释名》则必求训诂发生之所以然。《尔雅·释丘》“当途,梧丘”,而不解说“当途”何以名“梧丘”之故,《释名·释丘》“当途曰梧丘。梧,忤也,与人相当
忤也”;《尔雅》“途出其右而还之,画丘”,而不解说何以名“画丘”之故,《释名》“道出其右曰画丘。人尚右,凡有指画皆用右也”;《尔雅》“途出其前,戴丘”,而不解说所以名“戴丘”之故,《释名》“道出其前曰载丘(戴、载通),在前故载也”;《尔雅》“泽中有丘,都丘”,而不解说所以名“都丘”之故,《释名》“泽中有丘曰都丘,言虫鸟往
所都聚也”。又如《尔雅·释宫》“四达谓之衢”,而不解说何以名“衢”之故;“五达谓之康”,而不解说何以名“康”之故;“六达谓之庄”,而不解说何以名“庄”之故;“七达谓之剧骖”,而不解说何以名“剧骖”之故。《释名·释道》:“四达曰衢。齐鲁间谓四齿杷为欋,欋杷地则有四处,此道似之也。”“五达曰康。康,昌也;昌,盛也。车步并
列并用之,言充盛也。”“六达曰庄。庄,装也,装其上使高也。”“七达曰剧骖。骖马有四耳,今此道有七,比于剧也。”其所以然之解说,虽未必确凿,甚或有牵强附会之处,立于训诂学而言,可谓成为一家之训诂也。《方言》虽非训诂,但以时间之久常,而在训诂上已有相当之价值。凡此种种,皆是训诂之材料。《尔雅》本身,固不能为训诂学史之中心,而况又有《释名》《方言》等之训诂材料乎?
以上所述,严格的讲,只可谓之训诂书,而不可谓之训诂学。凡称为“学”,必有学术上之方法。训诂之方法,至清朝汉学家,始能有条理有统系之发见,戴氏震开其始。戴氏之言曰:“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又曰:“搜考异文,以为订经之助。广揽汉儒笺经之存者,以为综核故训之助。”戴氏真能以经传注疏为中心,而为有条理有统绪之训诂也。戴氏之弟子段氏玉裁,其训诂之方法更精。其言曰:“治经莫重乎得义,得义莫切于得音。不孰于古形古音古义,则其说之存者,无由甄综;其说之亡者,无由比例推测。”又曰:“小学有形有音有义,三者互相
求,举一可得其二。有古形有今形,有古音有今音,有古义有今义,六者互相求,举一可以得五。”又曰:“训诂必就其原文,而后不以字妨经;必就其字之声类,而后不以经妨字。不以字妨经,不以经妨字,而后经明,经明而后圣人之道明。点画谓之文,文滋谓之字,音读谓之名,名之分别部居,谓之声类。”则段氏之训诂方法,视戴氏更有条理、更有统序矣。有训诂之方法,用之于群籍,高邮王氏父子之工作尤巨。王氏之言曰:“训诂
之旨,在
乎声音。字之音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以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如其假借之字而强为之解,则结
为病矣。”引之用此种方法,著《经义述闻》一书,辄能综合同类之证据,以归于义之所安,诚书本子上之考古杰作也。自今以后,训诂学方法之新趋势,惟有甲骨文、金文之考证,与统计学之推测,二法而已。
如上所述,训诂学,清汉学家始克建立,以前只有训诂书之记载。以后之新趋势,方始萌芽。故严格的训诂学史,不仅无训诂学之中心,直可谓无训诂学之材料。只能以训诂之材料,与清儒训诂之方法,与今后训诂之趋势,略述其大概而已。
著者素抱整理中国学术之愿,关于训诂诸书,略事搜罗,在持志尝为国学系诸生讲授训诂,讲义虽仅具大纲,而零星的纪载,积稿颇富。为商务编文字学史竣事,又以训诂学史属编。因整理旧稿,为之贯穿,而为此篇。因篇幅的关系,删削颇多,如《尔雅》之注本,多数未能序述,言之不详之处,在所不免。又以时间的关系,更不能详细整理,自问殊为歉仄。再者,《方言》一章之材料,许多是郑师许先生所供给,因为有一时期师许为我在持志代课,恰授《方言》一章,“《方言》之注本”“《方言》以后之续《方言》”二篇,可谓出郑先生手也。为我抄稿者,学生朱兆滋,例得附记。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泾县胡朴安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