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文圖學：《三才圖會》在東亞

衣若芬

前言

《三才圖會》 爲明代王圻（1530—1615）、王思義（約1557—1620以後） 父子合編的圖文類書，完成於萬曆三十五年（1607），刊行於萬曆三十七年（1609）。

王圻，字元翰，號洪洲，上海人。嘉靖四十年（1561）舉人，隔年考中進士，歷任江西清江知縣、湖廣僉事，官至陝西布政使司參議，萬曆十四年（1586，57歲）致仕返鄉。憑借家中豐富藏書纂輯著述，一生編著共24種，800多卷，重要者除了《三才圖會》，還有《續文獻通考》二百五十四卷（1603年）、《稗史彙編》一百七十五卷（1608年）等。

王圻的次子王思義，字允明，太學生，有《宋史纂要》二十卷、梅花主題的《香雪林集》二十六卷（1607年） 、《故事選要》十四卷。協助父親編輯《三才圖會》，校勘《續文獻通考》《東吴水利考》《王氏家乘》，刊刻《王侍御類稿》等。

《三才圖會》費時十年，卷帙浩繁，内容豐富，歷來的研究者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探討本書：

1.編者的生平事跡、編書目的和出版事業 。

2.本書的歷史文獻和藝術價值 。

3.本書的編輯特色，尤其是圖繪部分的設計構思 。

4.本書個别卷類的細部研究 。

5.本書的知識來源 。

6.本書的科學思想和科技史價值 。

7.本書的影響，尤其是和《和漢三才圖會》的比較 。

本文基於前人的研究成果，聚焦於《三才圖會》在東亞的閲讀和接受、繼承、類似書籍的出版情形，希望通過本書一窺17世紀至19世紀像《三才圖會》一般文字搭配圖像的書籍如何啓迪民智，傳播知識，以及建構本土思維。

一　書籍文圖學

在研究方法上，本文採取“書籍文圖學”的視角，將《三才圖會》作爲開展書籍文圖學研究的一例。文圖學（Text and Image Studies）爲筆者開創的研究思路，主要關注文本的視覺性質。文圖學主張“萬物皆文本，文圖學就是看世界” ，筆者從而梳理出詩畫文圖學 、書法文圖學 、廣告文圖學 、漫畫文圖學 、繪本文圖學 、電影文圖學 、展示文圖學 、AIGC（人工智能生成）文圖學 等等面向，各有專論。

閲讀書籍爲一種有意識的觀看行爲，紙質書籍既是具體的物質，將書籍及其内容視爲文本，則可以擴充書籍史和閲讀史的範圍。過去我們討論書籍史和閲讀史，主要關注以下情形：

1.書籍作爲物件。

2.書籍的生産、製造、接受、流通。

3.手寫書籍和抄寫文化。

4.印刷技術的發展。

5.出版業的演變。

6.書籍市場和商業策略。

7.書籍的收藏和管理。

8.數字化和電子書籍。

書籍文圖學基於書籍史和閲讀史，較爲側重以下主題：

1.書籍作爲閲讀文本。

2.書籍的外觀設計、印刷和裝幀。

3.版面設計和編輯。

4.書籍的物質媒材和感官體驗。

5.文字和圖像的互文情形。

6.圖像的淵源和流傳。

7.讀者的閲讀、使用、反應和詮釋。

8.跨文化比較和跨媒介分析。

例如臺灣圖書館藏本有劉承幹（1881—1963）的“吴興劉氏嘉業堂藏書記”和羅振常（1875—1942）的“蟫隱廬所得善本”鈐印（圖1），可知其收藏流傳脈絡。又有“金陵吴雲軒刻”（圖2，畫面左下）字樣，可知刻工姓名或書坊名稱。

以下先分析《三才圖會》的版本和特色，接著考察本書在朝鮮半島、日本和越南的閲讀、使用、反應、詮釋、文字圖像互文和再生産。

二　《三才圖會》的版本和特色

《三才圖會》全書分爲14類：天文、地理、人物、時令、宫室、器用、身體、文史、人事、儀器、珍寶、衣服、鳥獸、草木。其中“時令”以下全部爲王思義續集。

在探析本書的東亞流傳之際，首先必須考察本書的海外讀者閲讀的是哪個版本的《三才圖會》。雖然《三才圖會》的研究已經有了一些成果，但是筆者發現對於《三才圖會》的版本仍然存在可議之處，這些問題包括：

1.現存通行的幾個版本是否有差别？

2.是否有“萬曆三十五年刊本”？

3.“槐蔭草堂刊本”是明代還是清代版本？

4.《三才圖會》究竟有多少卷？

這些問題主要由於學者只根據圖書館目録考察，一旦目録記載或判斷、傳抄有誤，不免人云亦云。以下列表爲筆者寓目所及之版本，依時代先後排列：

由上表可知，《三才圖會》主要有四個版本，分别是王思義校正本、王爾賓崇禎年間的重校本，以及乾隆年間黄晟的兩種刊本：重校本和槐蔭草堂刊本。萬曆三十五年《三才圖會》初步完成，“天文”和“地理”兩部分有單行本，但是完整的全書最早在萬曆三十七年才出版。這四個版本的書前序文排列順序略有出入，而且有遺漏和錯版的情形。全書的序文有兩種：一是目録前的總序；一是天文、地理和人物類的個别序文。不同的版本有的把三類個别序文置於全書最前面的總序，有的則插入個别相應内容卷中，造成混亂。序文的作者中，何爾復是王圻的表妹婿，他在《人物圖序》裏談到《三才圖會》由他和王思義、李庭對負責校對。爲王圻代書的侯孔鶴是王圻的孫婿。崇禎年間重刊《三才圖會》的王爾賓是王圻的曾孫。

槐蔭草堂的主人黄晟（約1684—？），字東曙，號曉峰，别號退庵，安徽歙縣人。因經營鹽業致富，中年以後熱衷藏書和刻書，他經手刊刻的《三才圖會》由於序文順序不同，至少有四版，依據内文分爲107卷和106卷兩種。歷來著録皆書《三才圖會》有106卷，其實在人物類卷八後有“人物又八卷”（圖3），總共應是107卷，106卷的槐蔭草堂刊本便是缺少此卷。

考察過《三才圖會》的版本，筆者傾向於選擇上海圖書館藏，即今《續修四庫全書》的版本爲本文引用和論述的依據。從《三才圖會》的書名和内容分類可知編者的知識結構源於《周易·繫辭下》云：“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 《説卦》曰：“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

和《三才圖會》一樣，彙聚知識性質的類書始於《皇覽》，唐代有《藝文類聚》《初學記》等書，皆爲官方編輯。最早私人編纂的類書爲《慶元條法事類》 ，由南宋謝深甫（1139—1204）等人於寧宗嘉泰二年（1202）編撰而成，彙集收録了當時的法令條文，全書共80卷，附録2卷。像《三才圖會》一樣結合文字與圖繪的類書，最早見於南宋末陳元靚的《事林廣記》；在王圻之前，則有明代易學家章潢（1527—1608）於萬曆五年（1577）編輯的易學書籍《圖書編》127卷，有萬曆四十一年（1613）萬尚烈刊刻本。《四庫全書》館臣比較了《圖書編》和《三才圖會》，指出：

明人圖譜之學惟此編（若芬按：指《圖書編》）與王圻《三才圖會》號爲巨帙。然圻書門目瑣屑，排纂冗雜，下至奕棋、牙牌之類，無所不收，不及潢書之體要，其所繫諸説，亦皆捃掇殘剩，未晰源流，甚至軍器類中所列鞭、鐧二圖稱鞭爲尉遲敬德所用，鐧爲秦叔寶所用，雜採齊東之語，漫無考證，亦不及潢書之引據古今，詳賅本末。雖儒生之見，持論或涉迂拘，然採摭繁富，條理分明，浩博之中，取其精粹，於博物之資，經世之用，亦未嘗無百一之裨焉。

雖然都是文圖並茂的類書，其實《圖書編》和《三才圖會》的知識範圍和編撰目的無以相提並論。《圖書編》集中於《易經》的相關文圖材料；《三才圖會》則近乎日用類書，駁雜汗漫正是其特點。而在採納圖像方面，《圖書編》的《太極圖》《六十四卦反對圖》等，繼承和改變前人舊作，作爲簡化概括《易經》思想的圖示（graphics）。

王圻《三才圖會引》清楚表達他對於圖像的重視：

夫玄黄初剖未有文字，先有圖書，今書可汗牛而圖不堪飽蠹，即欲測微，窮變其道。……是編也，圖繪以勒之于先，論説以綴之于後，圖與書相爲印證，陳之棐几如管中窺豹，雖略見一斑，於學士不無小補矣。

先圖後文，以圖證文，《三才圖會》的“圖”包括圖示、繪畫，以及地圖等等，故而周孔教在序文中稱譽此書爲“圖海”：

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及人物，精而禮樂經史，粗而宫室舟車，幻而神仙鬼怪，遠而卉服鳥章，重而珍奇玩好，細而飛潛動植，悉假虎頭之手，效神姦之象，卷帙盈百，號爲“圖海”。

可以説，《三才圖會》試圖建構以圖像認知世界的知識系譜，是17世紀視覺文化的先驅。《三才圖會》的海外讀者通過此書認識中國，例如“1625年，耶穌會士Adriano de las Cortes的《旅行報告》，收録了一些中國的圖片，這些圖片是照《三才圖會》之類的書複製的”；“《中華帝國全志》中的一些圖片，採自其他書籍的圖片並加以修改，而這些圖片主要來源於《三才圖會》”。法國國家圖書館有傅聖澤（Jean Francoise Foucquet, 1665—1741）從中國帶回的槐蔭草堂刊本《三才圖會》 。至於東亞的《三才圖會》讀者，不但從中認識中國、理解漢字，還學習了其中知識建構的方法，轉而施用於本土，編輯出版具有各自文化意義的類似書籍。以下分别談古代朝鮮半島、日本和越南的相關情形。

三　《三才圖會》在朝鮮半島的閲讀和影響

（一）書籍輸入和引用《三才圖會》

朝鮮時代最早提及閲讀《三才圖會》的是李睟光（1563—1628），他曾經三次出使明朝，分别在1590年、1597—1598年、1611年。他寫於1614年、刊行於1634年的《芝峰類説》共有20卷，3435條，其中有11條資料引用了《三才圖會》，11條中的9條資料涉及地理和地圖，尤其在談論本國和世界的地理時，關注西方歐洲的地圖，《芝峰類説》記載：

萬曆癸卯（1603），余忝副提學，時赴京回還使臣李光庭、權憘，以歐羅巴國輿地圖一件六幅送于本館，蓋得於京師者也。見其圖甚精巧，於西域特詳，以至中國地方暨我東八道、日本六十州，地理遠近大小，纖悉無遺。所謂歐羅巴國，在西域最絶遠，去中國八萬里，自古不通中朝，至大明始再入貢。地圖乃其國使臣馮寶寶所爲，而末端作序文記之。其文字雅馴，與我國之文不異，始信書同文爲可貴也。按其國人利瑪竇、李應誠者，亦俱有山海輿地全圖，王沂（圻）《三才圖會》等書，頗采用其説。歐羅巴地界，南至地中海，北至冰海，東至大乃河，西至大西洋。地中海者，乃是天地之中，故名云。

和李睟光一樣因出使中國而購得《三才圖會》的文人還有李宜顯（1669—1745）。他於1720年以冬至使身份、1732年以謝恩使身份出使燕京，分别有《庚子燕行雜識》和《壬子燕行雜識》記録。在《庚子燕行雜識》下卷，李宜顯記載他購買的書：“所購册子，《册府元龜》三百一卷、《續文獻通考》一百卷、《圖書編》七十八卷、《荆川稗編》六十卷、《三才圖會》八十卷……。” 前文提及《三才圖會》有107卷，李宜顯買的80卷本應該是指80册。按日本國會圖書館藏有王圻的曾孫王爾賓崇禎年間的重刊本即80册，而且人物部分包括“又八卷”，總共107卷。

洪奭周（1774—1842）爲指導其弟洪憲仲讀書，於1810年編著《洪氏讀書録》 ，《洪氏讀書録》子部説家列了兩部類書《藝文類聚》及《三才圖會》。關於《三才圖會》，《洪氏讀書録》批評此書内容多訛誤，且圖像摹寫失真，但以圖像搭配文字，合乎古代“左圖右書”的形式，圖像補充文字，尤其難得：

《三才圖會》一百卷，皇明王圻之所作也。……其包括既富，務博而不務精，其訛舛固已多矣。其圖又輾轉摹寫，愈失其真。然古之君子左圖右書，後世知書而不知圖，若此書者，亦近世之所罕有也。《書》曰“予欲觀古人之象”，若此書者，其猶足以觀古人之象歟。

《三才圖會》也見於官方的《朝鮮王朝實録》與《承政院日記》，例如肅宗（李焞，1661—1720）三十九年（1713）五月六日，肅宗“論及《三才圖會》，大明三帝像，及中國人所寫故文貞公金堉畫像” ，金堉即肅宗的曾祖父 。韓國學者高仁德統計了朝鮮文人引用《三才圖會》的情形 ，引用1次及以上者約有20餘人，譬如李瀷（1681—1763）《星湖僿説》引用12次，李德懋（1741—1793）《青莊館全書》引用9次 ，韓致奫（1765—1814）《海東繹史》引用12次 ，李圭景（1788—1860）《五洲衍文長箋散稿》引用20次 。高仁德也分析了朝鮮文人引用《三才圖會》的情況，指出讀者的興趣在於地理，尤其是外國地理、動植物，以及和國家禮儀、個人家禮相關的内容。最爲特出和吸引人的，還是《三才圖會》利用圖像作爲證明和輔助，通過視覺印象理解萬物的編纂用心 。

（二）知識分類與編輯出版博物類書籍

李睟光《芝峰類説》包括天文、時令、災異、地理、諸國、君道、兵政、官職、儒道、經書、文章、人物、性行、身形、語言、人事、雜事、技藝、外道、宫室、服用、食物、卉木、禽蟲等類别。這樣的知識分類顯然參考了唐代歐陽詢奉敕主編的《藝文類聚》 、北宋李昉奉敕主編的《太平御覽》 和明代王圻、王思義合編的《三才圖會》。李睟光談“三才”的概念，云：

《説郛》曰：清氣未升，濁氣未沈，游神未靈，五色未分，中有其物，冥冥而性存，謂之混沌。太始之數一，一爲太極。太極者，天地之母也。太易之數二，二爲兩儀。兩儀者，陰陽之形也。泰素之數三，三爲三才。三才者，天地之備也。此即老子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者也。

天文、地理、人物是《三才圖會》的首三部分，即對應前述《周易》以天、地、人爲“三才”的概念。《芝峰類説》基本上和《三才圖會》的概念相合。《芝峰類説》影響後來朝鮮實學、名物考證之學以及類書編寫，例如柳馨遠（1622—1673）《磻溪隨録》、李瀷《星湖僿説》、李瀷學生安鼎福（1712—1791）的《萬物類聚》、李德懋《青莊館全書》、李圭景《五洲衍文長箋散稿》、趙在三（1808—1866）《松南雜識》等，其中《芝峰類説》《星湖僿説》《松南雜識》分别是朝鮮17、18、19世紀的百科全書代表 。

《星湖僿説》包括天地門3卷，萬物門3卷，人事門11卷，經史門10卷，詩文門3卷等5門33卷 。《松南雜識》14册，也主要依循與《三才圖會》類似的知識分類，分爲天文類、歲時類、地理類、國號類、歷年類、外國類、農政類、漁獵類、室屋類、衣食類、財寶類、什物類、方言類、稽古類、理氣説、人物類、朝市類、花藥類、草木類、音樂類、技術類、拘忌類、人事類、嫁娶類、喪祭類、姓名類、科舉類、文方類、武備類、仙佛類、祥異類、蟲獸類、魚鳥類 。

值得注意的是，安鼎福將李瀷《星湖僿説》重新整理成《星湖僿説類選》，並且在1751年編著《萬物類聚》。《萬物類聚》分爲乾、坤兩册，乾册包括天道類、地理類、動植類；坤册包括臣道門、秋官門和冬官門，有别於《芝峰類説》對外國（西方）的好奇和接納，《萬物類聚》只關心朝鮮本國，顯示建構和整理本地知識體系的意念。

延續對於名物考證的熱衷，18和19世紀朝鮮編著出版了許多題名類似的書籍，例如李晩永（1748—1817）《才物譜》（1798年）、柳僖（1773—1837）《物名攷》（又名《物名類攷》，19世紀20年代），以及《物譜》《青館物名攷》《廣才物譜》《物名類》《物名括》等，這些書籍韓國通稱爲“物名書”，學者統計朝鮮時代的物名書至少有39部 。物名書雖然不如《芝峰類説》《星湖僿説》繁富，但仍藴含天、地、人“三才”的基本觀點，比如《才物譜》7卷，分爲天譜、地譜、人譜、物譜。此外，還有實學者丁若鏞（1762—1836）之子丁學游（1786—1855）《詩名多識》，丁若鏞之兄丁若銓（1758—1816）《茲山魚譜》（1814年）。物名書除了普及博物知識，也是語言學的重要研究寶庫 。

（三）現代編輯《韓國三才圖會》

以圖像輔助道德教化和性理學思想的書籍在朝鮮時代並不罕見，著名的有《三綱行實圖》《五倫行實圖》，以及《擊蒙要訣》《天命圖》《天命新圖》等。《三綱行實圖》爲偰循等人於1434年奉敕編寫，編選中國和朝鮮半島孝子、忠臣和烈女故事，圖文相輔。《五倫行實圖》在《三綱行實圖》的基礎之上，結合《二倫行實圖》的内容，於1797年由李秉模等人奉敕修訂編撰。《擊蒙要訣》共十章，爲性理學家李珥（1536—1584）於1577年所著，作爲兒童修身立志、孝順父母、待人接物的入門教材，附有《祀堂之圖》《正寢時祭之圖》《每位説饌之圖》等。性理學家李滉（1501—1570）《天命新圖》繼推敲鄭之雲（1509—1561）《天命圖》而成，其後奇大升（1527—1572）加入論辯，以圖式探討朝鮮儒學史上極富思想争議的“四端七情”説 。

不過，朝鮮時代並没有如《三才圖會》和日本《和漢三才圖會》一樣大部頭的博物學類書，直到2002年纔有《韓國三才圖會》出版 。

《韓國三才圖會》由檀國大學東方研究所研究員朴成勳搜集整理1900年之前的290部朝鮮半島文獻圖書和圖表，採納諸如《國朝五禮儀》《朝鮮世宗實録》《樂學軌範》《春官通考》等儀軌、文集、邑誌相關書籍編輯而成。在《韓國三才圖會》前言中，朴成勳表示古代韓國和中國、日本共享文化資源，日本有繼《三才圖會》而作的《和漢三才圖會》，韓國卻遲遲未見代表性的書籍。雖然1949年金三不有《國文學參考圖鑑》，1969年李勳鐘編《國學圖鑑》，但都是爲普及知識的圖録類書籍，秉持人生於天地間的三才觀，他强調韓國也有值得注意的動植物和特色文化，值得編輯一部本國的《三才圖會》。

《韓國三才圖會》分爲2卷21類，上卷包括：天文、地理、人物、時令、宫室、古器、樂器、舞具、車輿船、武具、農器具、蠶桑具、織繩；下卷包括：什器、機具、儀物、儀仗、衣飾、人事、儀制、文史。從這些分類我們可以得知編者對於禮儀制度和工具器物十分重視，意欲顯現朝鮮時代理學和實學興盛的歷史痕跡。

有别於《三才圖會》和《和漢三才圖會》當時的實用價值，晚了400多年出版的《韓國三才圖會》更像是文獻集成，提供翻查檢索古代文明的史料。

四　《三才圖會》在日本的閲讀和影響

（一）《訓蒙圖彙》

根據大庭脩教授研究，《三才圖會》於寬永十七年（1640）左右傳入日本，藏於紅葉山文庫 。紅葉山文庫前身爲江户幕府德川家康（1542—1616）設立的富士見亭御文庫，位於今東京都千代田區皇居之一部分。紅葉山文庫的藏書今歸日本國立公文書館。又從日本《商舶載來書目》《外船齎來書目》等資料可知，寶永七年（1710）、正德四年（1714）、享保三年（1718）、寶曆七年（1757）等，都有《三才圖會》傳至日本或被閲覽的記録。

過去研究《三才圖會》對日本的影響，主要在於仿照《三才圖會》編撰的《和漢三才圖會》（又稱《倭漢三才圖會》《倭漢三才圖會略》），此書乃大阪寺島良安醫生（1654—？）完成於正德二年（1712），此容後文再叙。在《和漢三才圖會》之前，提及閲讀《三才圖會》並且受到影響的，有儒者中村惕齋（1629—1701）於寬文六年（1666）在京都出版的《訓蒙圖彙》。

《訓蒙圖彙》是日本第一部插圖本百科全書，共20卷，分爲：天文、地理、居處、人物、身體、衣服、寶貨、器用（共4卷）、畜獸、禽鳥、龍魚、蟲介、米穀、菜蔬、果蓏、樹竹、花草。如此分類和《三才圖會》十分接近，參看下表：

對照上表，《三才圖會》中的時令、文史、人事不見於《訓蒙圖彙》，《訓蒙圖彙》關於動植物的分析較爲細緻。由書名“訓蒙” 可知，《訓蒙圖彙》是爲開啓少兒學習而編撰，自然選取更多生活周邊的事物，以實用於日常。

中村惕齋在叙言中談到編撰目的：

凡典籍所載之品物，欲窮其微意之所寓，則必因其名以審其象，以察其情矣。夫子以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爲學詩之一益，蓋爲之也，名義情狀皆可以訓釋認之。若夫形象儀文，則不如驗于圖之亮，於是乎後世有百藥之圖，有六經之圖，而至有三才之圖焉。近又得一卷雜字，書畫對照，以便于啓蒙者矣。吾家有兒女，皆方垂髫焉，内無姆可從，外無傅可就，乃倣對照之制，連綴四言千字，副以國字，傍以畫象而授之矣。

中村惕齋首先肯定圖像對於認識世界的重要性，他提到的“三才之圖”，即是《三才圖會》。《訓蒙圖彙》卷一《天文》的開篇爲“兩儀”圖（圖4），他解釋道：“天地也，天、地、人爲三才。”《周易·繫辭上》：“《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兩儀”原始意思指的是陰陽。《訓蒙圖彙》中“兩儀”畫的是山（或島）在波浪之上，天空有日月星辰和流雲，這和《三才圖會》卷四《天文》的《二儀圖》（圖5，該卷目録作《二極圖》）不同，《二儀圖》畫出了地球和南極、北極，講述春分、夏至、秋分、冬至時太陽照射地球的角度。

《訓蒙圖彙》是爲了教育子女而作的習字兼常識書籍，共收一千多個漢字，每個字或詞標注漢字讀音和日語假名讀音，和漢對讀，搭配圖畫。中村惕齋説他是從“雜字”書裏學得，他説的四字一組的雜字書，類似《對相四言》和《魁本對相四言雜字》 ，“對相”指文字和圖像相對應，初學者看圖知意，從而認得漢字，和《三才圖會》同樣是將圖畫作爲文字的解釋。不同的是，《三才圖會》的讀者已經能夠閲讀，圖像偏向於輔助文字，具現内容，即使編排是先圖後文，讀者仍然需要看文字才能理解圖的意思；《訓蒙圖彙》預設讀者不懂文字，因此圖的比例較文字大，期使讀者結合文字和圖像的認知，然後記憶。

《對相四言》和《魁本對相四言雜字》這類的書，在江户時代都曾經出售到日本，並且有和刻本流傳。比如《訓蒙圖彙》的“日月星斗”和《對相四言》及《魁本對相四言雜字》的“日月斗星”近似，日中有烏、月中有兔的造型和《魁本對相四言雜字》一樣，描繪得更加生動活潑。

《訓蒙圖彙》於1695年修訂再版，更名《頭書增補訓蒙圖彙》，1789年三版更名《頭書增補訓蒙圖彙大成》，影響後世以圖像佐助訓蒙的主題書籍編輯出版 。例如源三郎繪《人倫訓蒙圖彙》（1690年） 、享保四年（1719）平住專菴爲介紹中國所著的《唐土訓蒙圖彙》 、桃言司馬峻《訓蒙畫解集》（文化十一年，1814）、松村矩明《虞列伊氏解剖訓蒙圖》（1876年）等 。

（二）《和漢三才圖會》

《和漢三才圖會》從書名即知與王圻《三才圖會》的關係。全書105卷，分爲天（卷一—六）、人（卷七—五十四）、地（卷五十五—一百零五）三大部，亦顯示天、地、人“三才”觀，各部再分小類 。

寺島良安在書前自叙中談到，他是受到老師和氣伯雄（仲安）鼓勵，和氣伯雄引用宋金時醫士劉完素（約1110—1200）的話説：“欲爲醫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三者俱明，然後可以語人之疾病。”於是寺島良安仿照《三才圖會》，花了30年的功夫編撰本書。和氣伯雄在正德三年（1713）的叙文中，以“理”和“術”談論爲醫之道，盛贊寺島良安能夠兼備二者，又能涉獵群書，披羅百家，勤於完成《和漢三才圖會》。另一位同年作序的藤原信篤提到：“翰林院編修記注起居玉峰顧秉謙所撰《三才圖會》行於世，便于用，尚矣！”藤原信篤誤將寫序文的顧秉謙當成《三才圖會》的作者，可能他没有讀過《三才圖會》，或是只翻閲了書前部分篇幅。同樣的，清原宣通於1713年爲《和漢三才圖會》寫的後記也説本書是寺島良安“傚顧玉峯之編者”，可見當時對《三才圖會》編作者的混淆。

《和漢三才才圖會》的目標讀者是醫生之類的高級知識分子，因此在内容的選取和解説方面更有百科字典的意味，經常會從醫療的角度叙述名物。比較《三才圖會》《訓蒙圖彙》和《和漢三才圖會》對“菊”的叙述，可以清晰呈現三者的不同。

在《三才圖會》草木卷十二“花卉類”中，菊花共占一葉（圖6） ，前半葉畫的是菊石圖，有花鳥畫畫譜的品相。後半葉是文字説明：介紹菊花一名女節，一名女華；宋代劉蒙的《劉氏菊譜》有35種菊花，范成大的《范村菊譜》有72種，到了明代種類更多；菊花可以做糕餅和飲品；在文學方面，唐代陸龜蒙有《杞菊賦》，宋代曾慥（？—1155或1164）的“花中十友”以菊花爲“佳友”。

《訓蒙圖彙》卷二十一葉有兩種植物，上欄是“蒿”，下欄是“菊”（圖7）。菊的部分以四分之三的版面畫了帶葉的重瓣菊花，另外四分之一寫較大的漢字“菊”，右邊是假名標音，底下寫菊字的另一種寫法“蘜”，叙述又名黄花、女節，品種衆多。《訓蒙圖彙》爲辨識物象習字之用，所以圖像大而具體，説明簡潔扼要。

《和漢三才圖會》的“菊”在卷九十四“濕草類”（圖8），半葉分上下兩欄，圖像占上欄十二分之一，畫的也是帶葉的重瓣菊花。圖像下方是漢字“菊”，右邊寫日語假名，左邊寫唐音。“菊”字下寫“同蘜”，再下方是包括女節、女華等菊的11個别稱。接著作者引用《本草綱目》《古今醫統》《畫譜》等書，介紹菊的外觀、氣味、性質、植栽方法、藥用注意事項、品種特色和名稱，尤其特殊的是，提到仁德天皇（257—399）七十三年（386）從百濟引渡來日本青黄赤白黑的菊花，是重要的植物歷史材料。

《訓蒙圖彙》及《和漢三才圖會》都受到《三才圖會》的影響，簡詳有别，照顧了初學者和高級知識群體。

五　《三才圖會》在越南的閲讀和影響

越南古代也和朝鮮半島、日本一樣，編輯出版了學習漢字和本國字的啓蒙讀物，漢喃雙語詞典《南方名物備攷》即爲其中之一。《南方名物備攷》的作者鄧春榜（Đặng Xuân Bảng, 1828—1910），字希龍，號文甫，又號善亭，是越南阮朝的官員，也是史學家和地理學家。鄧春榜從1876年開始編撰《南方名物備攷》，花了20多年功夫，此書完成於1901年，隔年出版，書名類似前述朝鮮柳僖《物名攷》和日本山岡浚明（1726—1780）的《類聚名物考》，都是記録整理和考察物象的著作。《南方名物備攷》現藏於越南國家圖書館和漢喃研究院，都是鄧春榜的“善亭定本”，本文根據越南國家圖書館藏本 開展研究。

近年學者研究，大多將本書作爲越南學習漢字和喃字的書籍 ^[1] ，從書前《南方名物攷小引》看來，作者鄧春榜强調的是爲學要重視格物窮理：

學者莫要於窮理，理何以窮？格物是也。夫所謂格物者，窮至事物之理也。豈僅識其名而已哉？然聖人教小子學詩，必欲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何也？名者，理之所托而存焉者。識其名，乃可窮其理也。物之名義，周公《爾雅》備矣。其後漢史游《急就章》、晉陸機《詩疏》、稽含《南方草木狀》、明李〔時〕珍《本草綱目》、王晉象《群芳譜》，以至《説文》《埤雅》《正字通》《通俗文》《格致鏡原》《三才圖繪》等作，其所以訓詁後學最爲詳核。然讀其書往往互相譏詆甚矣。學之難，非徒格物之難，識其名者之爲難也。況古今名異，南北音殊，於以辨物正名，不其難而又難哉……

格物窮理必須識其名義，所以《南方名物備攷》仿照《三才圖會》等書，將事物分門别類。全書共上下兩卷，上卷有：天文、地理、歲時、身體、疾病、人事、人倫、人品、職制、飲食、服用、居處，下卷有：宫室、舟車、器用、禮樂、兵刑、户工、農桑、漁獵、巧藝、五穀、蔬菜、花、果、草木、竹、禽、獸、鱗、介、昆蟲。總共32門（内文將草木分爲2門，共33門），4725個詞目 。

《南方名物攷小引》提到了《三才圖繪（會）》，不過《南方名物備攷》没有插圖。陳氏降花和黄瑩都分析了《南方名物備攷》的注音和釋義方式，茲以“饅頭”一詞爲例以窺其大要。

《南方名物備攷·飲食門》“饅頭”條中，“饅”字下標“音暪”，即使用直音法，將字直接由同音字注出讀音。其後用喃字注解此物爲麵粉發酵製成，或有餡或無餡，蒸食之，又叫做“餢”，最後説“餢”字是“口切”，也就是使用反切法注音，根據《集韻》，“餢”字是“薄口切，裒上聲。餢，餅也”，《南方名物備攷》可能在反切的地方漏了“薄”字，不過學者研究發現類似少字的情形也見於同時代越南的其他辭書中，值得進一步探討 。

結語

本文探討了明代王圻、王思義父子合編的《三才圖會》從17世紀到21世紀初的閲讀情形和影響。通過查詢各大圖書館的典藏，整理四種《三才圖會》的版本，得知王思義校正本較爲齊全，而且詳細計算《三才圖會》的卷數應該是107卷。

《三才圖會》通過出使中國的外交人員和書商流傳到朝鮮半島、日本和越南，樹立了以天、地、人“三才”爲主要分類的知識結構，促進當地名物考證學和博物學的發展。直接沿用《三才圖會》書名，編撰出文圖並茂百科全書的有日本的《和漢三才圖會》、韓國的《韓國三才圖會》。日本的《訓蒙圖彙》、越南的《南方名物備攷》則是結合漢字和本國文字，既能習字，又能獲取知識的啓蒙書籍。

通過書籍文圖學的研究思路，分析本文所舉《三才圖會》《訓蒙圖彙》《和漢三才圖會》等例的文字内涵與圖像關係，以及同一主題在不同書籍中的呈現情形，可以直觀地得知其具體異同。

（作者單位：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人文學院）

---

[1] 吕明姮《從詞典論看越南中代辭書——以〈大南國語〉〈日用常談〉〈南方名物備攷〉爲中心》，何華珍、阮俊强主編《東亞漢籍與越南漢喃古辭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頁60—73。阮俊强《越南古文獻中漢字與喃字的雙存現象初考——以小學教材爲考察中心》， Journal of Chinese Writing System ，Volume 2，issue 2 (July 2018)，pp.143—156。黄氏秋水《越南近代漢喃雙語辭書特點》，載《止善》第26期，2019年。 7JrT5mWgsALSG66CUqw12fRwtKO5B9F1gG7P9jQXGOvyjutZV6dtLUnq5yrV307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