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然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金·元好问《临江仙》
遥远的北方大草原,天苍苍,野茫茫,自古就生活着众多“黑车白帐”、追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族。在漫漫的历史长河里,每隔若干年,这些马背部族便会有一次奇迹般的崛起,金戈铁马,四出征战,万千铁骑掀起的滚滚沙暴,宛如决堤的洪水,向南漫过大青山、燕山一线崇山峻岭,冲向辽阔富庶的中原大地,每每由此演成一场“天旋时异”的大动荡、大劫难、大变革。当历史进入十三世纪,一个名曰“蒙古”的部族再次闪亮登场,在短短的数十年间,次第消灭了西辽、西夏、金、吐蕃、大理、南宋等七八个同时并存的政权,终于结束了自唐代后期以来中国长达五个世纪之久的割据战乱,成就了其“天平地成”之大一统的伟业。
早在公元五、六世纪,在蒙古高原东部地势平坦、水草丰美的呼伦贝尔草原上,就聚居着一个与东胡族渊源甚深的室韦部落,其中一支称作“蒙兀室韦”。蒙兀为“蒙古”一词的最早汉文译写,亦写作“萌古”、“朦骨”、“萌骨”等,至南宋时始称蒙古。“蒙古”这词,在古代蒙古语中为“质朴”、“无力”之意,开始只是一个氏族或部落的名称,尔后才成为一个民族的称谓。十二世纪后期,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草原上各氏族、部落间经常为掠夺人畜和财富而发生战争,强胜弱灭,使得原有的氏族社会结构趋于崩溃,于是分布在蒙古高原及其周边地区的乞颜、塔塔儿、克烈、汪古等众多部落开始融合,形成一个以“蒙古”为名称的新民族共同体。在这连年的部落争战中,乞颜部首领铁木真(亦称帖木真)的势力急遽扩张,成为草原上最有实力的部落联盟领袖。
1206年初春的一天,铁木真在漠北斡难河(今鄂嫩河)源头竖起了九脚白旄纛,召集各部落贵族、首领隆重举行了忽里勒台。忽里勒台也写作“忽邻勒塔”,是大聚会的意思,原为部落首领议事会议,铁木真将其改变成一种议决国家政务的大聚会。在此次忽里勒台上,晃豁坛部“帖卜·腾吉里”(萨满教巫师的称号)阔阔出对铁木真声言自己已求得上天的启示:“如今地上各称古儿汗之诸国君均为你所服,其领土均归于你治下,因此你亦应有普天之汗、诸王之王的尊号。上天旨意,你的称号应为成吉思汗。”心领神会的铁木真拜受了这一称号,成为“成吉思汗”,建立了“也客·蒙古·兀鲁思”,即大蒙古国。因为蒙古人尚九尚白,所以这九脚白旄纛也便成了大蒙古国的标识。大蒙古国的建立,标志着一个统一而强大的蒙古民族从此出现于世界政治舞台上,随着其铁骑快刀的冲荡,亚欧大陆诸国的历史进程随之发生了天旋地陷的巨变。
虽然此前来自蒙古高原上的草原部落已不断骚扰金国边疆,金朝为此曾多次派遣大军北征,并在北疆修筑界壕以阻塞草原骑兵的南侵,但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的消息,并未引起金廷的特别重视,金国天子似乎认为成吉思汗此举,与蒙古草原上其他部族首领称汗立国并无甚不同,只是皮毛之疾,而非心腹之患,故仍将目光专注于南边,关注着南宋军队于同一年里进行的“开禧北伐”。
自从女真族用武力覆灭辽、北宋王朝,建立金朝,控制着辽阔的北方地区,并迫使偏安江南的南宋小朝廷与割据西北的西夏俯首称臣,奉自己为宗主以来,金、宋、西夏这三国之间便在互相对峙的同时维系着微妙的平衡。虽然宋、金都存有消灭对方、一统天下的企图,但实际上,主动的进攻大都获得了与初衷相反的结果,如金海陵王完颜亮冒险倾国南下,却兵败采石矶(今安徽当涂长江岸边),激起兵变而身首异处,而南宋随即的反击同样在符离遭到惨败而归,不得已订立了“隆兴和议”,宋、金南北之间又维持了三十余年的和平相处。不过,史称“明祸乱之故,知吏治之得失”的金世宗及其孙金章宗,都清醒地认识到宋廷的屈辱求和只是一种无奈之举,所以对南宋北伐中原以报仇雪耻之企图始终保持着深深的警惕。金世宗鉴于金军战斗力下降、无力灭亡南宋的现实,于宋、金订立“隆兴和议”以后,在发展生产、稳定政局、加强边备的同时,又注意维护和约,不主动挑衅南宋;并注意协调西与西夏、东与高丽的关系,金国内由此政治较为稳定,经济快速发展。至金章宗时,“治平日久,宇内小康”,并“欲跨辽、宋而比迹于汉、唐”,成为金朝统治的极盛时期。但随着女真社会自奴隶制向封建制转化的深入,金朝新的社会矛盾不断产生,并渐趋激烈,在蒙古部落的不断侵扰北疆下,军事上连遭败绩,逐渐衰微,内部矛盾也陡然激化。金国已陷入困境的消息传至江南,再次激起宋人北伐中原以收复失地的雄心。
当时执掌南宋朝政的是权臣韩侂胄。韩侂胄作为后戚(其母为太皇太后之妹,其妻为太皇太后之侄女,而宋宁宗之妻又为其侄女)得到了宋宁宗的宠信,并通过“党禁”将以宰相赵汝愚、道学家朱熹为首的反对者一概诬以“伪学”、“逆党”,排斥出朝,从而专擅朝政,官至极品:历官保宁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加少傅、太师,封平原郡王;此后又拜为平章军国事,立班宰相之上,三日一赴政事堂议事,三省官印都放在其家中,大权独揽,被尊称为“师王”。因为宋朝制度,外戚不能为宰相,所以韩侂胄便设法将太傅、太师之类虚衔变为实职,执掌朝政,而宰相仅为“具官”而已。
韩侂胄也知“禁伪学”之举不得人心,便想通过非常之举以建立非常之功勋,来强化自己的权势合法性。自宋、金先后订立“绍兴和议”、“隆兴和议”以来,通过北伐抗金以收复中原以及两河失地,始终是南宋士大夫念兹在兹的夙愿。为此,韩侂胄出于笼络士心与欲“立盖世功名以自固”之目的,积极筹划对金用兵。1204年(宋嘉泰四年,金泰和四年)初,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新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入见天子,声称金国不久必乱,遂“陈用兵之利,乞付之元老大臣”,要求朝廷积极对金备战。当时其他主战官员也先后表示类似意见。接着,宋使邓友龙出使金国回来,也声称曾有金人夜半求见,对他说:“金国困弱,王师若来,势若拉朽。”于是韩侂胄聚集财物,招募士卒,修缮城池器械,并拿出封桩库(宋宫廷内库)黄金万两作为赏功之用。同时,韩侂胄为稳固内部,并鉴于赵汝愚、朱熹等人皆已去世,对自己权位已不再构成威胁,于是“稍示更改,以消中外意”,突然宣布“弛伪学党禁”,以利于内部矛盾稍得缓和;又自宋孝宗以来,朝野群情激愤,不断上奏揭露秦桧的祸国罪恶,韩侂胄为顺应朝野舆论,以天子名义下诏追夺秦桧王爵,改秦桧谥号为谬丑;又在镇江府(今江苏镇江)修建韩世忠庙,追封岳飞为鄂王,欲通过贬斥秦桧与表彰抗金名将来激励全国军民的抗金士气。
此外,宋宁宗、韩侂胄屡次要求宰执、诸路帅臣等举荐可为将校者;下诏增加庐州(今安徽合肥)强勇军为千人,不久又将淮西安抚司所招军补为强勇军,增澉浦水军的规模,以为淮边、海道的守备力量;命令“沿江、四川军帅简练军实”,又下令“蠲内外诸军逋负营运息钱”等。宋廷并在川蜀、荆襄、两淮等地增招士卒,屯驻兵马,修造车船,购置战马的同时,宋军又不断在边境上制造摩擦,以试探金廷的反应。
1206年(宋开禧二年,金泰和六年)初,在朝野抗金舆论的推动下,韩侂胄积极部署军队,兵分两淮、京西、川陕三路对金国发动了全面进攻。五月,宋军分取泗州(今江苏盱眙西北)、新息(今河南息县)等地的消息传至临安(今浙江杭州),韩侂胄便请宋宁宗下诏伐金,对金正式宣战。史称“开禧北伐”。
宋宁宗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对于宋军的北伐异动,金人实早有所察觉。在此前一年三月,唐州金守军“得宋谍者,言韩侂胄屯兵鄂、岳,将谋北侵”。不过,金章宗鉴于北方蒙古人不断入侵骚扰,边患日重,而国内权力纷争也有激化的趋势,实在不想在南北两条战线上同时与两个强敌作战,所以多次否决了将领们提出的反击宋军的要求,决意以“不忍先发”为名,采取“设备养恶”、后发制人的策略,在任命平章政事仆散揆为河内宣抚使,于“籍诸道兵”进行相应战备的同时,“以南北和好四十余载,民不知兵,不忍先发”为理由,不断向宋人示好:命枢密院依誓约撤兵,毋入宋境;罢去沿边宣抚司;罢去陕西新招置的弓箭手等。金章宗甚至亲自对来燕京(今北京)贺正旦的宋使臣宣示道:
大定初,世宗皇帝许宋世为侄国,朕遵守遗法,和好至今。岂意尔国屡有盗贼犯我边境,以此遣大臣宣抚河南军民。及得尔国有司公移,称已罢黜边臣,抽去兵卒,朕方以天下为度,不介小嫌,遂罢宣抚司。未几,盗贼甚于前日。比来群臣屡以尔国渝盟为言,朕惟和好岁久,委曲涵容,恐侄宋皇帝或未详知。若依前不息,臣下或复有云,朕虽兼爱生灵,事亦岂能终已!卿等归国,当以朕意具言之汝主。(《金史》卷十二)
如此客气的话语,宋、金交往已近百年,金人何曾有对宋人说起过半句!由此可见金帝内心确实不愿与宋开战,所以不惜如此委曲求全。但世事轮流转,已决意乘金朝国力盛极而衰之机北伐以收复中原的宋人,对此置之不理。五月,当宋宁宗正式下诏北伐的消息传到北方,金章宗才“以宋叛盟出师,告于天地、太庙、社稷”,正式出师应战,命令平章政事仆散揆兼左副元帅,都督诸军分兵九路,对宋军展开全面反击。
宋廷虽然宣扬北伐的声势浩大,但其实并未作好充分准备,韩侂胄只是想利用金国有北顾之忧而侥幸一逞,南宋军政腐败、将帅乏人之弊相当严重,而且多数将领贪生怕死而只知中饱私囊,士兵平时也缺少严格训练,所以宋军的士气与战斗力都甚为低劣。宋、金交战之初,奉命进攻蔡州(今河南汝南)的宋军即被击溃,随后宋军进攻屡屡失利的消息接连不断传到“行在”临安。金军主帅仆散揆随即指挥金军兵分两路渡过淮河南下,兵锋直达长江北岸,宋军闻风而逃,宋廷大震。此时又传来南宋西路军主帅吴曦降金,被金廷册封为蜀王的消息,更使韩侂胄一筹莫展。虽然吴曦很快就被反对降金的宋朝将士诛杀,但韩侂胄的“开禧北伐”显然已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不得不派人与金议和。不料金人提出的和议条件却是:称臣、割地与献“首祸之臣(指韩侂胄)”。惊怒交集的韩侂胄只得再次点集兵马以图侥幸一胜,增加与金约和的筹码。但形势的发展,已不再给韩侂胄这样的机会了。
韩侂胄独揽大权多年,树立了许多政敌,而对金作战遭挫,使反对者找到了攻击韩侂胄的最好口实。吏部侍郎史弥远等人联合杨皇后,伺机刺杀了韩侂胄,并将这“元谋奸人”的首级交给金廷,以“赎”回被金人新占领的南宋陕西、淮南之地。对于将韩侂胄之首级送至淮上金人一事,在南宋廷议中,仅有一位大臣站出来表示如此所为有伤国体,但吏部尚书楼钥随后的表态却说出了大多数官员的心声:“和议重事,待此而决,奸宄已毙之首,又何足惜!”金人索取“元谋奸人”首级的初衷,不过是一种离间南宋君臣关系的手段,不料宋人竟会照办无误,金人不禁对宋廷当政大臣的懦怯之态大为鄙视。1208年(宋嘉定元年,金泰和八年)三月,宋廷在金人劲兵硬弓的威胁下,为苟安目下,再与金朝签订了又一屈辱的和约,即“嘉定和议”。其主要内容为:金、宋“世为伯侄之国”;增岁币至银、绢各三十万两,另给犒军银三百万两;疆界维持绍兴年间之状况。事后史弥远拜知枢密院事,不久升拜宰相,执掌朝政,开始了其长达二十六年之久的专权统治。
“嘉定和议”还是宋、金双方力量达到均衡状态下的产物,当时金人“力已困”,而且中原百姓为响应宋军北伐,纷纷起兵反金,如《金史》所云:开禧北伐之举虽归于失败,但中原“内外骚动,民聚为盗”,尤以山东、淮河一带为甚,经年未息,极大地动摇了金廷在中原的统治基础,而吴曦降金称王没几天就被其部将所杀,更让金章宗感到沮丧,迫使金廷君臣同意与宋议和。国力、军力同步下降的南、北政权,由此依然维系着南北相持局面。但金朝君臣深知南宋军民并不甘心于屈辱求和,故对宋人能否长久遵守此“和议”并无把握,而来自北方的危险更使其惴惴不安。据《金史·王维翰传》载:“嘉定和议”订立不久,金章宗便以“宋人请和复能背盟否”咨询臣下,右司郎中王维翰回答:“宋主怠于政事,南兵佻弱,两淮兵后千里萧条,其臣惩韩侂胄、苏师旦(赞同韩侂胄北伐,于韩死后不久也被杀),无复敢执其咎者,不足忧也。唯北方当劳圣虑耳。”金章宗对此深有同感,但又十分无奈,因为日趋衰弱的金朝面对新兴的咄咄逼人的蒙古铁骑,就如当年北宋面对同样新兴的咄咄逼人的女真人一样束手无策,于是一步步分崩离析,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确实,大蒙古国的勃兴,猛然间打破了宋、金之间的力量平衡,即将在中原大地上出演一场金戈铁马、纵横捭阖、尸山血河、兴亡相继的悲喜剧。金人已经感受到了这日薄西山的无奈与凄凉,宋人又如何呢?宋廷此时正做着联合蒙古人以夹击金朝,借助势不可挡的蒙古铁骑以覆灭金朝、收复中原失地的美梦,就如其祖宗宋徽宗当年与金人订立“海上之盟”以夹击辽朝、收复燕云十六州一样……
简释:
【成吉思汗】 “成吉思”的意思,历来说法不一。波斯人拉施特编《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云:“‘成’是强大、坚强的意思,‘成吉思’是这个词的复数,它与哈剌契丹的伟大君主所戴的古儿汗(称号)是一个(意思),都是强盛伟大的君主之意。”不过,与成吉思汗同时、曾出使蒙古的南宋人赵拱则认为:“成吉斯者,乃译语‘天赐’二字也。”此当是因成吉思汗所发的奉使银牌上刻有“天赐成吉思皇帝圣旨疾”字样而致误。也有人认为其是“伟大”之意,或谓成吉思汗在即位前听见有五色鸟鸣叫“青吉斯”而作为帝号。但近人多认为是由突厥语Tengiz(海洋)一词转化而来。
【金界壕】 为抵御蒙古部落的南下侵扰,金朝在北方边境兴建了防御工程,历时半个多世纪,总长约七千公里,主要分布在内蒙古地区,部分在今蒙古国、俄罗斯境内。史称界壕,又称壕堑、边堡。界壕一般为宽五六米、深逾两米的壕沟,在壕内侧堆土为长墙,墙上加筑马面和烽火台,每隔一定距离兴建官吏居住的边堡,在重要交通道口修筑关隘。形成一道近似城墙功能的防御墙,故有“金长城”之称。
【忠缪侯】 据张端义《贵耳集》卷下载,韩侂胄被杀,“函首才至虏界,虏中台谏交章言韩侂胄忠于其国,缪于其身,封为忠缪侯,将函首附葬于魏公韩某墓下,仍札报南朝”。韩某,指北宋名相韩琦。周密《齐东野语》卷三“诛韩本末”条也载其事而稍异,称南宋使者入金,“金主尝令引南使观忠缪侯墓,且释云:‘忠于为国,缪于为身。’询之,乃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