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立体的懂”有三方面:一方面是词的具体解释;一方面是一个词作为术语时,了解术语的理论意义;一方面是要读懂文章的用意。就词的具体解释说,如《论语》中的“仁”字,在《学而》篇里:“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这个“仁”字是指一种很高的道德标准,即仁德,认为孝弟是仁德的根本。在同一篇里,说:“泛爱众,而亲仁。”这个“仁”不指仁德,是指具有仁德的人,“仁”的解释稍有变化了。在《里仁》篇,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里”指居住,这两个“仁”指有仁德的地方,相当于好的环境,“仁”的解释又有些变了。在《子路》篇里,说:“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假使有王者兴起,一定要经过三十年才能推行仁政。这个“仁”字指推行仁政,解释又有些变了。这个“仁”解释成推行仁政,成了动词,用法也变了。在这些句子里,“仁”字作为仁德的意义没有变,只是由于上下文的不同、用法的不同,在具体解释上有了变化。不懂得这种具体解释上的变化,光懂得“仁”指仁德,碰到具体解释上有变化的句子就看不懂了。要是把以上举的句子都读熟了,懂得了这些具体解释上的变化,这就是对“仁”字在解释上的“立体的懂”。
从前人读《论语》,就要把《论语》全书读熟背出,把《论语》全书读熟背出了,才会懂得“仁”字在不同上下文中具体解释的变化。用“仁”字作例,把《论语》全书读熟背出了,《论语》中别的不少的字,它们在不同上下文中的具体解释的变化和用法,也都懂了。有了这个基础,再去读别的古文,比方读唐宋以来的古文,不论唐宋以来的古文中的字,它们在不同上下文中的具体解释有多少变化,它们的用法有多少变化,都可以理解了,这就是“立体的懂”在读懂古文上的好处。从前人读书,为什么六七岁、七八岁的孩子,就能读懂古文,不仅能读懂,还会写古文,就因为他们小时,比方把《论语》全部读熟背出,对《论语》中的字有个“立体的懂”,所以他们在六七岁或七八岁时就能读懂古文了。再说,到了辛亥革命以后,废科举、兴学校,学校里不读《论语》,改读教科书了,那时从学校里毕业出来的学生,他们会读古文,又是怎样来的呢?原来当时的学校里,也教文言文,一到中学,就教传诵的古文,不但教古文,也要求学生熟读背诵。当时的中学毕业生,读四年中学,在四年中读了不少篇的古文,读熟背出了不少篇的古文,有了这个基础,他们对读熟背出的不少篇古文中的字,也就有了“立体的懂”。在这个基础上,就能读懂唐宋以来的古文了;即使有些字不认识,查一下字典也就懂了。因此要会读古文,不一定像私塾中的教法,一定要把“四书”“五经”都熟读背出才行,像辛亥革命后的学校里,教学生熟读背出多少篇古文也行。
学会读古文跟学会读外文相似。我向语言学大师吕叔湘先生请教他小时候是怎样学外文的。吕先生说,他小时读外文,老师要背,不是整课书背;老师挑出其中精彩的段落来要学生背,精彩的段落不长,可以背出。这次背出一段,下次再背出另一段,积少成多,就背出不少段落了。这是吕先生他们对英文有“立体的懂”的原因。《朱子语类》卷一一:“人读史书,节目处须要背得,始得。如读《汉书》,高祖辞沛公处,义帝遣沛公入关处,韩信初说汉王处,与史赞《过秦论》之类,皆用背得,方是。若只是略绰看过,心下似有似无,济得甚事!”朱熹讲读史书,挑重要节目处来读,跟吕先生的讲法相似。吕先生讲就一篇中挑精彩的段落来背,更为灵活可行。不论读古文或白话文,这方法都可行。吕先生小时候学英语的方法,可以参考来使我们达到对古文或外语的“立体的懂”。
再说张元善先生结合熟读背诵来讲“立体的懂”,还有一个意思,即培养语感。学习古文也是学习语言。《孟子·滕文公下》: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曰:“使齐人傅之。”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喧嚷)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齐街里名)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
把方言区的孩子送到北京来念书,不用教他北方话,过几年,他的北方话就讲得好了,从发音到用词都北方话化了。他回到家里,听到家里的大人讲话不合北方话的标准,还会纠正,他已经有了北方话的语感。学习古文也这样,熟读背诵了古文,培养了对古文的语感,对于古文的用词造句,尤其是虚词的运用都熟悉了,也就会理解了。再像读旧体诗,按照旧体诗的平仄格律来读,读熟了,再读人家写的旧体诗,一读下去,不合律的字句立刻就显出来了。好比懂北方话的孩子,听人家说不合北方话的字音和词汇,一听就可以指出来一样。对古文有了这样的语感,读起古文来就容易理解了。
在这里,“立体的懂”又牵涉到读的问题。读近体诗一定得按照近体诗的平仄格律来读,按照近体诗的节拍来读。近体诗的节拍分平仄,称平音步和仄音步,如“仄仄平平仄”,是三个节拍,两个仄音步、一个平音步。读时,仄音步的延长时短,平音步的延长时长,大概是二与一之比。这样,读人家写的诗,凡是不合平仄格律的,一读就显出来了。不按照平仄格律读,那么读人家的诗,即使有不合平仄格律的,读起来还恐不易分别。读古文也有讲究,《现代中国文学史·陈衍》篇,讲陈衍五岁读《四书》:“一日,读《孟子》不仁者可与言哉条,一日,读《小弁·小人之诗也》章,喜其音节苍凉,抗声往复。父自外归,闻之色喜曰:‘此儿于书理,殆有神会。’”说明小孩子读书,到了读熟时也会有体会,从体会中会读出音节的疾徐抑扬来。这样熟读了,更有助于“立体的懂”。
对于“立体的懂”也不专靠聪明。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章实斋》篇,称他“幼多病,十四岁,《四子书》尚未卒业。十五六时,读书绝騃滞,日不过三二百言,犹不能久识。为文,虚字多不当理。廿一二岁以后,骎骎向长,纵览群书,尤好史部”。章学诚因从小多病,书读得少,记性也不行。正因为书读得少、记得少,所以到十五六岁时虚字还用不好。不过,到二十一二岁后,读了很多书,才通了。他的通,还是从读很多书来的。《现代中国文学史·王闿运》篇,称:“顾天性愚鲁,幼读书,日诵不及百言,又不能尽解。同塾者皆嗤之。师曰:‘学而嗤于人,是可羞也。嗤于人而不奋,无宁已。’闿运闻而泣,退益刻励,所习者,不成诵不食;夕所诵者,不得解不寝。年十五,始明训故。”那他是靠刻苦用功来读通古书的。不论靠多读或刻苦用功,都可到达“立体的懂”。
“立体的懂”还可用电子计算机来做说明,把两种不同的语文的词汇和语法等用软件放到电子计算机里,可以使它做两种语文的翻译工作。那么把几种古籍或多少篇古文熟读记在脑子里,或看了很多书,构成“立体的懂”,帮助阅读古文,应该是可信的。
问题是现在的学生要学许多门功课,参加工作的人工作很忙,都没有时间来熟读很多书,怎么办?现在我们不要求像从前人那样读很多古书,只要求能读懂一般的古文。解放前的旧制中学只有四年,四年中学毕业时,对一般古文也可以读懂。因为在旧制中小学内,学生对学的一些古文和古诗词是要背的,他们有了背诵的基础,就可以阅读一般的古文了。因此不要求像古人那样熟读很多的古书,只要仿照旧制中学那样,规定在中学六年里要背诵多少篇古文和诗词作基础,或者要求熟读古文中精彩的段落,积累起来熟读背诵多少段精彩古文,就都可以达到能阅读一般古文的目的了。
对于熟读背诵,也有不同意这种学习法的。1987年12月11日《人民日报》刊载李固阳同志《记忆、理解与常识》谈到了这个问题,李同志是赞同熟读背诵的,他说:
看了九月二十二日《大地》发表的杂文《常识与谈资》,我有点不同看法,想借一角之地来谈谈。谈到记忆与理解的关系,一般都认为应该是在理解的基础上记忆。这当然是不错的。因为这样才能记得更牢,也就是《实践论》说的:“理解了的东西才更深刻地感觉到它。”
宋 阎仲 李密读书图
不过,理解的基础却是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也就谈不到理解。记忆的基础(或说是最基本的形式)又是机械记忆,也就是“死记硬背”。我们学外语不也得首先背单词吗?记得多了,才有比较,也才谈得到理解。鲁迅在《门外文谈》中就以小孩子学话为例,说明了这个道理。
至于记忆力,一般人都差不多。但也的确有记忆力惊人,类似“过目不忘”的人。例如大家熟知的已故陈寅恪教授,有人说“他对《十三经》大部分能背诵”(见俞大维《怀念陈寅恪先生》)。但有的人却不信,认为这不过是传说。我却是“宁可信其有”。因为,类似背诵《十三经》的人还听说过一些。陈寅恪教授抗战末期在成都燕京大学讲学时,我在那里学习。他那时已患目疾,讲课时闭目讲授,不看讲义,而旁征博引,令人吃惊。他还精通十几种语言,特别是梵文、巴利文等古代语言,都是首先要“死记硬背”的。
……
这篇短文主要不是为了说明某个人能不能背《十三经》,而是想为“死记硬背”多少争一点儿地位。现在常听说学生的语文、外语程度提不高,我总觉得要学习就必须背记一些东西,而且记得多了,才能触类旁通。不一味地搞死记硬背是对的;但不能走到另一个极端:不记也不背。
这里提到“在理解的基础上记忆”,“这样才能记得更牢”。照这样说,我们读一篇古文,只要对这篇古文的内容理解了,只要记住这篇古文的内容也就够了,不必费力去熟读背出了。这里还引了《实践论》说的:“理解了的东西才更深刻地感觉到它。”应该怎样去理解它呢?《实践论》说:
……论理的认识所以和感性的认识不同,是因为感性的认识是属于事物之片面的、现象的、外部联系的东西,论理的认识则推进了一大步,到达了事物的全体的、本质的、内部联系的东西,到达了暴露周围世界的内在的矛盾,因而能在周围世界的总体上,在周围世界一切方面的内部联系上去把握周围世界的发展。 (《毛泽东选集》)
张元善先生提出“点线的懂、平面的懂、立体的懂”,正符合《实践论》的说法,“点线的懂、平面的懂”,即“是属于事物的片面的懂”,“立体的懂”才属于“事物的全体的懂”。要达到“全体的懂”,读一篇古文,光记住这篇古文的内容,不熟读背诵,对于这篇古文中的字的意义的了解还是不够的。对于这篇古文中的字的意义,具体解释在别的古文中由于上下文的不同而有所变化,更无法掌握。这样,还是读不懂别的古文的,还是对古文中的字不能有全面的懂,还达不到“立体的懂”,照《实践论》的说法,对古文中的字,要有全面的懂,还是非熟读背诵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