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篇,全书首篇,共十六章。朱熹谓:“此为书之首篇,故所记多务本之意,乃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学者之先务也。” (《四书章句集注》,以下所引朱熹语出自该书者不再出注) 其实有些牵强,如推广解释,《论语》大部次篇章,都有“务本”之意,不以此篇为独有 (或以学习为务本,或以孝悌为务本,或以求仁为务本,不一) ,所以独称此篇为务本,有望文生义之嫌。此篇名“学而”,并不指全篇都在强调为学之道,古人习以一篇首章之前二字作为篇名,《诗》之《关雎》章,孟子之《梁惠王》篇莫不如此,不应作过当之解释。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老师说:“学一件事如果能时时反复练习,不是很愉悦吗?有朋友远道而来,不是很快乐吗?别人不知道我学有所成,我也不会有任何怨怼之情,能如此,岂不是一位才德兼修的君子吗?”
1 子: “子”在甲骨文与金文中都是象小儿形,春秋之后,借为五等爵名,并用以泛称男子,故有“男子之通称”说。此处子是尊称老师、先生之代词。
2 学: 《广雅》:“学,觉也。”指因学习而觉悟。学又有效之之意,即效法也。后觉者效先觉之所为,学生效法老师,接受老师之教导,也可称之为学。
3 时习: 时有三义,一指年岁,《说文叙》曰:“周礼八岁入小学。”《礼记·内则》曰:“六年教之数……十年……学书计……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都是指依学生年龄教之以学习之道。二指季节,古人常以季节时令变化学生学习内容,如春夏学诗乐,秋冬学书礼。三指时时言,即学者应不舍昼夜,时时勤学。谢良佐曰:“时习者,无时而不习。坐如尸,坐时习也;立如齐,立时习也。”今从第三解。习,朱熹曰:“鸟数飞也。”指小鸟在巢中振翅习飞之貌。
4 不亦说乎: 说即悦。春秋时尚无悦字,故以说字代之。不亦,当时口语,即今“不是也”“不也是”之意。
5 有朋自远方来: 有志同道合之友人自远方来,与我同游共学。
6 乐: 朱注引程颐曰:“说在心,乐主发散在外。”悦是独自的,乐是与友人共有愉悦之情。
7 不愠: 不生气。
8 君子: 在孔子之前,君原多指手握权杖,以口发号令之人,亦即国家之领导者,后君子一词,慢慢引申泛指社会上的高层人士,《论语》中亦有指此言者,如《颜渊》篇12.19:“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君子,即指国家或社会之领导者言。但在《论语》中,君子绝大部分是指一个才德兼具的人。程颐解释这两句说:“虽乐于及人,不见是而无闷,乃所谓君子。”
《论语》以此篇此章为首,或是偶然,或有深意。
孔子极重教学,殆无疑义,《述而》篇7.2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施教必先自学,故学比教更为首要。
此章分为三个段落,亦可谓求学的三种境界。“学而时习”,指的是初学,时习而所得益多,所知益广,自然内心欢喜。“有朋自远方来”,指学问达到一定程度,有友人自“远方”来同游共学,自己不复独学,而可收砥砺、切磋之效,在求学之境界上,可迈入更高地步,自然更为可乐。应注意句中“远方”二字,有朋自“远方”来,可证来得不易,则友人的勉励与印证,便更为珍贵。“人不知而不愠”,指的是另一种学问与生命的境界,正如钱穆言,“学而时习”乃孔子十五志于学时之自况,“有朋自远方来”,是孔子三十而立后始以当之,而“人不知而不愠”则是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之后的感受,因此钱穆说:“苟非学邃行尊,达于最高境界,不宜轻言人不我知。” (《论语新解》)
“独学”时要“悦学”,有友人时要与之“乐学”,可见求学是生命中喜悦的事。这种喜悦,可以抵抗人生许多苦难折磨,可以实现自己的才性与德性之美。这两句正好说明儒家由个人而到群体的关怀方式。先是个人,后到群体,当我们发现了真理,不仅要“独善其身”,还要“兼善天下”,兼善天下是儒家的终极关怀。但万一客观条件不允许,别人并不认可我的“善”,那我又该如何?最后一句话,便是说明这个问题。假如我用整个生命证明这个善是有价值的话,这个善便值得我坚持,即使别人不认同,不愿与我同行,我也要独行其道,但即便此时,我也不会有一点怫郁、生气的样子表现出来。这一方面说明孔子对学问中真理的坚持,也说明在学问路途上,也跟生命路途一样,是会遭逢许多孤独的考验的,读者于此应充分体会。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有子说:“一个人在家里孝顺父母,敬爱兄长,却会去做犯上的事,必定很少。一个人不好犯上,却会在外作乱,那更是没有的事。所以君子做事,都要从根本做起,根本树立了,道德便也生成了。孝弟,岂不是为仁的根本吗?”
1 有子: 名有若。《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他“少孔子四十三岁”,为孔子晚年弟子。据《史记》所载,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但因应答无由,又被弟子所废。
《论语》是孔子弟子和再传弟子记录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一本书,成于众人之手。书中记孔子弟子皆称字,孔子则直呼其名,如颜渊 (回) 、子路 (由) 、子贡 (赐) 虽在弟子中名高位显,莫不如此。唯独曾参与有若,书中称之为“曾子”“有子”,证明《论语》一书,或完成于二子弟子之手。 (见前《〈论语〉这本书》一文)
即便如此,有子、曾子之言,无论从辈分还是记载年代言,均不应置于《学而》篇 (1.4曾子言亦如此) 。另,虽文中有“君子务本”,且朱熹谓本章章旨是“所记多务本之意”,但此章放在《学而》篇第二章位置,究竟不伦,应是后人整理或传抄时误放位置,成“定本”后又未厘清,千百年来将错就错,因成此模样。
2 孝:
孝字原意是“子承老”,上方
,为“老”之省文。意思是做子女的要继承父母的意旨,后作解释如《说文》之“善事父母者”。
3 弟 (tì) : 同悌,本意专指兄弟中弟之一方德行,兄弟虽同辈,但年纪居小,应充分尊重兄长,表示谦冲。后不仅指兄弟之道,也指在社会上与同辈人相处之道。
4 鲜: 少。
5 本立而道生: 根本树立了,道理才因而产生。
6 仁之本: 有若以为“孝弟”是“仁”的根本,而此处的“仁”是所有道德的基本代称。仁字从“二人”,有与人相处的含义,郑玄《礼记注》有云:“ (仁者) 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所指即此。但我以为仁之具有道德的含义是孔子建立的,在孔子之前,仁最多仅指与人相处之道,而更早的仁字,是指种子的第二层内里,如“花生仁”“杏仁”之类,人着厚衣,触之无甚感觉,便有“麻木不仁”之讥,与道德义无涉。是孔子建立了“仁”的全新道德观点,赋予仁最高的道德意涵。
7 与: 通欤,疑问、赞叹词。
这章有子之言,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放在全书最前面,与孔子之言并列,老实说并不合理。孔子之道的最高境界,其实就是“仁”道,仁是所有道德的最高或最后的成就,所以孔子从来不轻言某事、某人“达仁”,只说某事、某人“近仁”。
“仁”是道德的最高成就,《孟子·尽心下》:“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但这最高成就必须靠许多大节细行共建以求达成,一个人与社会接触之前先在家庭与家人共处,所以孝顺父母、恭敬长上是所有道德生活的开始,也是基础。人透过家庭生活,以完成人格实现,再将人格的实现推向更广的社会,所以此处强调孝悌的重要,不是没有理由的。朱注引程颐言:“谓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盖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个仁、义、礼、智四者而已,曷尝有孝弟来。然仁主于爱,爱莫大于爱亲,故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说得很正确,但有子在比喻上却以犯上、作乱相况,这使他的语言变得比较粗糙,也容易让人联想到儒家是为权威的“统治阶层”立言。其实强调孝亲、尊长,并不该只着眼在其人之是否会犯上、作乱,如果指孝悌是品德的基础,是操守的实验场,也许会有更强的说服力。孔子以执御、执射来应对达巷党人“博学而无所成名” (《子罕》篇9.2) 之讥,又以浮云相况“不义而富且贵” (《述而》篇7.15) ,都说得很深入,也很感人,使用的况语兼具幽默与美感,有子与他老师相比,不论在道德认知还是语言精致的程度上,都相差一段距离。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老师说:“一个人在别人面前喜欢说好听的话,喜欢装好看的脸色,这样的人,仁心是很少的。”
1 巧言令色: 巧言,美好的语言。令色,好看的脸色。
2 鲜矣仁: 少有仁心。仁,如1.2言,是指道德的最高成就,此处泛称道德。鲜,少。
言与色都偏向外面,当然应该注意,但不能仅在意于此,而忘了更根本的内心。此章文字很清楚,无须过多说明。但须注意,孔子指道德以内心涵养为重,不在表面辞色做功夫,但也可能有道德极好的人,深具语言的能力,与人相处,也谦恭有礼,让人喜爱又尊敬。故孔子只说鲜,不说无,不把话说满说死,而且“鲜矣”二字有感慨的意味。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曾子说:“我每天屡屡以三事反省自己:替人做事,有不够尽心的吗?与朋友相处,有不忠诚信实的地方吗?我传授给学生的,有不是我行之有年并深入感受的学问与知识吗?”
1 曾子: 名参 (shēn)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曾参,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
2 三省: 省,省察、反省。三省有两说:一、三次反省;二、以三事反省。两说皆可。亦可一并解释,即每日三省,所省者三事。古书三字,有作实数解,有作多数解,此处三省如照次数解,不须拘泥必定是三次,可作屡次解,而三省如作三事解,则所举之事是具体的,就无可选择了。朱熹言:“曾子以此三者日省其身。”今从朱说。
3 为人谋: 为人计划,为人办事。
4 忠: 尽己之为忠。
5 信: 诚实无伪。
6 传不习乎: 传有二解:一是从老师传授所得;二是指自己要传授给学生的。不习,如从一解,是反省“老师所授,我是否有做练习呢?”从二解是:“我教导学生的,是否为我熟悉且力行过的事呢?”今从二解。
此章置于此,有些不合理,请看1.2章注。
曾子每日三省,强调道德须有严密的自省工夫。朱熹说:“曾子以此三者日省其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其自治诚切如此,可谓得为学之本矣。而三者之序,则又以忠信为传习之本也。”随时省察,德业日进,所以不论学习或施教,都须注意反省的事。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老师说:“一个领导千乘之国的人,做事要谨慎专注,真诚而信实;节省政府的用度,要爱惜人民;征调人民从事公务,必须注意季节,不要在农忙的时候扰乱人民。”
1 道 (dǎo) 千乘之国: 道即导,领导。千乘之国,有兵车千乘的大国。也有一说,古者井田方里为井,十井为乘,百里之国适千乘,故千乘之国指有土方百里之国,见刘宝楠《论语正义》。此章千乘,或指兵车,或指面积,无须拘泥,皆指有一定位阶的诸侯大国。
2 敬事而信: 敬,谨。敬事,做事谨慎。信,真诚不欺诈。
3 使民以时: 征调人民从事公务,必须不违农时。
本章是针对国家领导者而言,主题是领导者所须注意的事项。首先提出“敬事而信”,敬谨之心是领导者对自己的要求,所为一切攸关人民福祉,故须谨慎小心,所发号令,亦言出必信,如此则有利政令推行。“节用而爱人”,指的是民脂民膏,须珍惜不浪费,这是出于爱人惜物的心态。最后标出“使民以时”,是古时以农立国,人民生活、国家经济均赖农产,施政者必须注意,万一要征用民力,不得有违农时,荒废生产,因为根本动摇,国就危了。这三项,展现了领导者高度的智慧,而基础则以爱人为本。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老师说:“学生在家讲孝道,出门则谦逊知礼,泛爱众人,而亲近仁者。这些事都做到了,还有余力的话,就用来学习文章之类的事吧。”
1 谨而信: 谨,敬慎。信,信实。
2 泛爱众: 于众则广泛爱之。
3 亲仁: 亲爱就近仁者。亲与爱同义,但爱较普遍,亲则较深切。
4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有剩下的力气,就用来学文。行,指“入则孝”至“泛爱众”“亲仁”诸事。有余力,指那些事都做好了还有剩下力气。文专指文字,泛指文学、文化及其他与文字记录相关的知识等事。
本章表面上看是德行比知识重要,但学者必须小心,不能误判,孔子也说过:“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雍也》篇6.16) 质指人的本质朴实无华,而文是指受文化、知识熏陶而具有神采的样貌,假如只重质或只重文,各走极端的话,是有“野”或“史”的弊病的,所谓君子,须于两方力求均衡发展,也就是“文质彬彬”了。一个人本质很好,天生有好的品德,当然很不错了,但如不接受知识熏陶,充其量只能做个乡曲的善人而已,这种人见闻不广,心胸不大,是无法期许他能推善行于天下,以达至善的地步的,是故此章孔子虽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但他是说当一个人把大部分德行都做到后再来“学文”,并不是把学文当成次要,而是对“学文”的事有更大的期许。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子夏说:“看到贤人,能够肃然起敬,毫不轻慢,事父母能够尽最大力气,事君能将性命都交出去,交朋友又信实可靠,这样的人,虽然谦称自己没学过,我必说他已学过了。”
1 子夏: 卜商,字子夏,孔门弟子,长于文学,少孔子四十四岁。孔子死后,曾在西河 (今山西汾水附近) 教授儒学,传为魏文侯师,对后世儒学张扬很有贡献。
2 贤贤易色: 上贤字做动词用,是尊敬、崇尚的意思,下贤字则指一般贤德之人。易,改易。色,脸色仪容。易色,指见到贤人,应改变平时轻慢怠忽之性,而正色整容的意思。
3 竭: 尽。
4 致其身: 委致其身的意思,将身体、性命交出,以示忠诚。
5 虽曰未学: 其人或以为未尝为学。
这章意思很明白,子夏由几件事来判断一个人有学未学之事。
历来的争议在“贤贤易色”这四字。传统的说法是指见到贤人,便该收其好色之心 (例如朱注:“贤人之贤,而易其好色之心。”) ,问题是就算一个平素轻慢的人,见到贤人在座,也不会无端引起“好色”之心的,所以子夏就没有劝他“易其好色之心”的必要。还有一种说法是此章是从夫妇、父子、君臣、朋友四伦上立论,首言夫妇之伦,要重德不重色,引《毛诗序》“《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等说法,以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这说法不见得无理,但硬置此间,老实说也有点牵强,夫妇之伦就算重要,不见得一开始就讨论德与色的问题。还有一种更是牵强的说法,王念孙在《广雅疏证》中引此章说:“贤贤易色,易者,如也。犹言好德如好色也。”说是我们应以好色之心来尊贤了,岂不公然宣称好色心是正当的吗?这说法很危险,稍一不慎,就会铸成大错,读者不可不慎。
这句话其实跟人性是否好色无关,跟男女之间尊德斥色之说更无涉。《为政》篇2.8子夏问孝,孔子说:“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文中的“色难”是指我们在孝顺父母的行为中,要在辞色上一贯保持和顺谦卑是不容易的,色难中的色字,便是指容貌辞色而言,我以为便是此处“贤贤易色”中“色”字的本义。贤贤易色,便是指见到贤人在前,便应收起轻慢之心而肃然起敬。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老师说:“君子不庄重,便没有威严,同时学问也不够稳固。做事当以忠诚信实为主。没有朋友是不如自己的。有了过失,不要怕改。”
1 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 重,厚重。威,威严。固,坚固。朱熹言:“轻乎外者,必不能坚乎内,故不厚重则无威严,而所学亦不坚固也。”
2 主忠信: 以忠诚信实为主。
3 无友不如己者: 指没有朋友不如自己。
4 惮: 害怕、畏难。朱注:“自治不勇,则恶日长,故有过则当速改,不可畏难而苟安也。”
本章的争议点是“无友不如己者”,历来都采“勿交不如己者为友”的说法,朱熹亦采之,曰:“无、毋通,禁止辞也。友所以辅仁,不如己,则无益而有损。”这个说法如从“从善”角度言,大致没有问题,朱注引程颐言:“学问之道无他也,知其不善,则速改以从善而已。”引游酢说:“学之道,必以忠信为主,而以胜己者辅之。”都说得不错。但此说从逻辑方式推论,则有相当的矛盾性,我坚持不交不如自己之朋友,只交游酢所说的“胜友”,这事可以成立吗?要知道友谊是讲平等的,“胜友”也有选择的权利,照此原则,他也绝不会选不如他的人为友的,层层上推,往往世上最优秀的人,人人得想与之交游,却无一人可以为其朋友,品学最优的人竟成了世上最孤独的人了,这样的结果合理吗?
假如把这句话解释为没有一个朋友是不如自己的,这样就比较妥当了。孔子不主张对朋友过分地求全责备,《颜渊》篇12.23子贡问友,孔子说:“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无自辱焉。”而朋友中优劣好坏,正可以作为自己劝善改过的依据,所以《述而》篇7.21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如将本章与孔子以上所言对照,便知道孔子真正的想法。孔子认为胜友败友,于我而言都有可资借镜的地方,所以从广义而言,不能说有朋友是不如自己的。将最后一句“过则勿惮改”与“ (择) 其不善者而改之”相对照,便可见其如出一辙,故本书采此说。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曾子说:“为死去的人办好丧事,因追念而办好祭礼,人民的风俗就会变得淳厚了。”
1 慎终: 谨慎地处理丧礼。终,丧礼。
2 追远: 因追念而祭祀。远,人亡后的祭礼。
3 民德归厚: 上位者提倡慎终追远,在下人民的风俗便会变得淳厚。归,归向。厚,淳厚。
儒家肯定人之感情,并且认为这种感情向正面发展,可以形成一种极高尚且正面的力量。人有情,喜欢与人共处,喜欢祝福别人与自己一样好,有时还会把自己奉献出来,成就对方。这种舍己以成人的情操,在生物中仅为人所独有。在西方,常将此视为宗教情怀。儒家不提倡宗教 (“敬鬼神而远之”,《雍也》篇6.20) ,也对死后的世界没兴趣 (“未知生,焉知死”,《先进》篇11.11) ,但对有情世界非常留恋,对人的生死非常在意。孔子非常注意礼节,说过“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为政》篇2.5) 。但孔子所主张的礼节不是刻板的教条,而是发自人的至情至性,葬祭之礼,是人子行孝道的最后表现,钱穆说:“对死者能尽我之真情,在死者似无实利可得,在生者亦无酬报可期,其事超于功利计较之外,乃更见其情意之真。” (《论语新解》) 因为是纯真的感情,将这种感情扩而充之,便有可能达到仁心仁道的最高地步,影响社会风气,当然可使民德归于淳厚了。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子禽问子贡:“我们老师每到一国,一定参闻该国的政事,这是他有心去求来的,还是别人主动告诉老师的呢?”子贡说:“我们老师用温和、善良、庄重、节制与谦虚的品德来得到这些消息。就算是求来的,也跟其他人‘求’的方式不同吧?”
1 子禽: 姓陈,名亢。 子贡: 姓端木,名赐。皆孔子弟子。
2 求之与,抑与之与: 求之,问人以求知晓。与之,别人主动告诉你。句末两“与”皆疑问语词,通欤。
3 温良恭俭让: 温,温和。良,善良。恭,庄敬。俭,节制。让,谦虚。
4 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其诸,语词。人,他人。
儒家把人身与家国看成一体,所以跟关心人的品德与健康一样,也关心国家政治的良窳。孔子到一国,必闻其政,主要是关心,并不见得是想“干预”其国的政治,更不是为了得利。朱注引张栻说:“夫子至是邦必闻其政,而未有能委国而授之以政者。盖见圣人之仪刑而乐告之者,秉彝好德之良心也,而私欲害之,是以终不能用耳。”说得也许有道理,但如说孔子似在意“委国授政”,无疑看小了孔子。孔子遭遇不好,但从不对人世失去信心,仁是他认为的最高道德,他一直期许在人间有真正的“仁者”出,孔子关心政治不在谋官,而在寻找仁人可以找到、仁政可以施行的证据,这种努力,终生不渝。
子贡很幽默,会开玩笑。他说:“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孔子关心政治并不在乎自己的出处,也没有太大的功利色彩,请看温、良、恭、俭、让,都是品德的表现,而且处处自然,绝无一般干求者的嘴脸,读者于此处应可会心。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老师说:“父亲在世,只能观察儿子的志向;父亲死了,才能观察他的行为;在三年之内,不改父亲在世行为的方式,可以说是孝了。”
1 父在,观其志: 父亲在世,一切以父亲为主,只能观察儿子的志向。
2 父没,观其行: 父亲过世,则观察儿子的行为。
3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 父死三年之内,不改父亲行事的方法。
此章的争论在末句“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朱注引尹焞说:“如其道,虽终身无改可也。如其非道,何待三年?然则三年无改者,孝子之心有所不忍故也。”所提问很合理,如果是合道理的事,应终身不改,不合理的话,不应等了三年之后才改,但此章明明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使得尹焞无法解释下去,只有猜想父亲也许有不是很允当的行为,儿子有孝心,在三年内“不忍”尽去。这是很穿凿的说法。引游酢说:“三年无改,亦谓在所当改而可以未改者耳。”也是延续尹焞的说法。
又一说指三年无改父之道,是因为人子在三年守丧期间不可有所作为,所以行事一切遵循旧章,不作改异。此说也许可成立,但缺乏积极意义。
比较平实的看法是,此章所指是专对君主在位者而言。君王在位时,王储只是备位,无权秉政,所以只能观其志,等旧王已死,新君就位,起初三年,一切率由旧章,不马上推行新政,这一方面彰显孝思,一方面也为新政酝酿时机,是必要的两全之计,下章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便是此理。真要改革的话,也要等待良机,急切的改革容易引起冲突,缓和推进则比较稳当。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有子说:“礼在实施应用时,贵在能调和。先王之道,其美处在此。但大小的事都由此来进行,光是调和也有做不到的地方。如果只知道调和,却不晓得用礼来节制,也是不行的。”
1 用: 用法、使用。
2 和为贵: 以调和、融洽为贵。
3 斯为美: 斯,此也,指礼也指和。
4 有所不行: 也有做不到的地方。
5 知和而和: 知道调和的重要而只一味地调和,变成没是非。
6 以礼节之: 指以礼来节制“和”的滥用。节,节度、限制。
此章是讲礼的应用,而不是讲礼的本质。
礼是源自人类天生对规则、秩序的要求,所以周敦颐有“礼,理也”的解释。当代有些学者 (如李泽厚) 解释儒家的礼,老说是来自巫术,我不很赞成,当然人类早期的东西部分是与巫术有关,但有的是无关的,儒家的礼可以说更多是来自人对颜色的排列、声音的节奏及行动的规律等的先天需求,涉世未深的小孩听到音乐会不自主地打拍子,看到一堆石子会把它排列成行,都不见得是大人教的,说明人有追求自由的天性,也有追求条理与规则的天性,后面这部分,应该是礼的来源。尼采将人类文化精神分成两种截然不同的特性,即太阳神式 (Apollonian) 的与酒神式 (Dionysian) 的:太阳神式的代表形式、节制与对称,又称为古典式的;酒神式的代表的是解除束缚,追求自由,又称为浪漫式的。儒家所强调的礼,很接近于尼采所说的太阳神式的,具有形式、节制与对称的平衡,更重要的是礼跟法不一样,法是规范,是外在的约束,而礼多是来自个人对规范需求的自觉。
礼先天有一种限制的作用,这种限制虽最早发自自觉,但后来在实施的时候,偶一不慎,就会变成硬邦邦的、一点都不能通融的“规矩”,往往像法律一样刻板了。因此有子说“礼之用,和为贵”,主张实行礼的时候,态度要温和一点,不要像法律一样过于苛刻。“和”,像是一种润滑剂,可以让本来窒碍难行的事顺利实行。
但润滑剂不能取代行为,同样的,“和”只是一种态度与方法,还是不能取代更为根本的“礼”的,所以又说:“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礼有时专指制度而言,如专指国家制度的制定与执行,此章的说法更为允恰。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有子说:“许诺是合理的,便可以信守实践;对人恭敬合乎礼节,则会远离耻辱;遇有事须依靠人,则选择可亲之人依从,这样便可以之为宗主了。”
1 信近于义: 义,原指仪式而言,《释名·释典艺》曰:“义,正也。”又同书《释言语》曰:“义,宜也。”正与宜都是义的引申义。此处的信近于义,是指所言皆为合适之言,都合乎道义。
2 言可复: 所言可以实践。
3 远耻辱: 远离耻辱。
4 因不失其亲: 因,依从、依靠。亲,可亲之人。
5 宗: 主。
此章谈及处世的三种方式。其一,许诺不是开空头支票,许诺的事必须合情合理,才有兑现的可能,我们不但不该随便相信开空头支票的人,也应该要求自己不随便开空头支票,必期实践诺言,诺言要能实现,必须合乎道义。其二,对人恭敬很好,但也要一切合理,过当的恭敬成了阿谀奉承,反而成了被人耻笑的缘由。其三,人是社会生物,生活上彼此紧靠,常须依循、依靠别人的帮助,当要依靠别人时,我们要选择可亲可靠的人,既已选定,不能三心二意,要充分相信他,以他的意见为主。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老师说:“君子吃不求饱,住不求安,他如做事勤敏,说话谨慎,又能常向有道之人求正其非,这样可以说是好学的人了。”
1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无,不。朱注:“不求安饱者,志有在而不暇及也。”
2 就有道而正焉: 就有道之士,以正己之非。
此章所言好学,不是只指笃好学识、努力读书而已,而是指要认真学习做人。“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无,并非指绝对不可、绝对不要,而是指君子以求道为尚,不在饮食、居住上多用其心。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子贡说:“人穷,不会谄媚,人富,不会骄傲,老师以为如何?”老师说:“应该可以了。但不如穷而乐道,富而好礼呢。”
子贡说:“《诗》上说:‘治骨器时,切了还要磋;治玉器时,琢了还要磨。’指的是同样的意思吧?”孔子说:“赐呀,可以跟你谈《诗》了!说了前面会联想到后面呢。”
1 谄: 谄媚、卑屈。
2 骄: 高傲、矜肆。
3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诗·卫风·淇奥》中句。切磋,指治骨器。切,切断。磋,磨细。琢磨,指治玉器。琢,初凿。磨,研磨。朱注:“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
4 告诸往而知来者: 言能联想、推想。往,已言。来,未言。
本章所言有两个重点。其一,道德的问题。任何道德都有消极一面,也有积极一面,消极一面在避免做不好的事,积极一面在求把事做得更好。譬如子贡所说的“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已经很不错了,但仅是不错而已,不能算最好,孔子所揭示的“贫而乐,富而好礼者”则有砥砺奋发、勇猛精进的含义,乐观进取、积极努力是孔门真精神之所在。
其二,孔子与子贡论及《诗》的问题。《诗》现名《诗经》,是春秋之前的一本诗歌总集,基本上是本文学的书。但孔子一直认为,文学或艺术的美与道德的美是相通的,所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述而》篇7.6) ,所以文学或艺术的素养对道德的成长很重要。文学鼓励人的想象力,文学的真实也许不是现实的真实,但文学所带来的想象,让我们的世界在现实之外,变得丰富而多元,人靠着想象力创造出许多新鲜而有趣或有用的东西,这是让人类文明进步的最大原因。要达到文学的世界,必须借重人的推想、联想力。子贡由孔子说的“贫而乐,富而好礼者”联想到《诗经》上说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体悟出人生精益求精的可能,所以孔子说从现在起,可以与他谈《诗》了,因为子贡已掌握到想象的钥匙,可以让思想进入更复杂且缤纷的世界了。
《论语》有好几段谈《诗》的文字,都与孔门的成德观念有关,本章主体不是谈《诗》,但所言其实涉及《诗》的内涵、意义及欣赏的问题,十分重要,读者不可轻忽。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老师说:“不担心别人不了解我,只担心自己不了解别人。”
1 患: 忧、担心。
2 不己知: 不知己。朱注引尹焞说:“君子求在我者,故不患人之不己知。不知人,则是非邪正或不能辨,故以为患也。”
“不患人之不己知”,指君子不为外在的声名而求学进德,可与本篇首章“人不知而不愠”句对看。“不知人”,则孤陋寡闻,为学者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