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更迭交替,历来是一个王朝颇为敏感而脆弱的时刻,它挑战着这个王朝的执政根基,考验着这个王朝的生命力。
自三国鼎立以来,曹魏已经历了两次权力更替,其过程都并不顺遂。曹操新丧,便有青州兵与臧霸所部哗变于外,鄢陵侯曹彰欲逼宫夺玺于内。好在曹丕根基稳固,文武旧臣倾心辅佐,乱象很快就被平定。怎奈曹丕享寿不长,曹叡即位时主少国疑,于是就有孙权、诸葛亮先后率军北侵,让曹魏疲于东西应对。而回溯季汉并不久远的历史,刘备晏驾于永安前后亦是“危急存亡之秋”,夷陵兵败的创伤尚未愈合,蜀地又接连爆发汉嘉太守黄元拥兵作乱、南中大姓雍闿据城造反等一系列事变,若非有诸葛亮、杨洪一班能臣妥善处置、发兵弹压,社稷倾覆亦未可知。
皇帝为避免身后权力更替的动荡,常常会早立太子,公之于世,以安人心,并选拔忠直贤能之臣以辅之。诸葛亮身为人臣,理论上不能将丞相之位私相授受,内定所谓的“继承人”。但诸葛亮面对的现实是,季汉与曹魏的国力差距悬殊,兴复汉室的宏图伟业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亦非一代人之内可以实现。诸葛亮是季汉家园忠诚而勤勉的大管家,但他管得了一世,管不了生生世世。他必须在有生之年,为季汉的将来做长远打算。
筹谋,从季汉建兴元年(223)就已经开始了。刘禅甫一即位,诸葛亮就上表请求追谥刘禅生母、皇思夫人甘氏为昭烈皇后,并将其灵柩与刘备合葬于成都惠陵。此一表解决了刘禅长期以来庶生子的身份尴尬,稳固了刘禅的位子,博取了刘禅的信任。很快,诸葛亮获得了开府治事之权。开府,意味着诸葛亮可以在丞相府的建制之内搭建起直接听命于自己的属官体系,即“朝中之朝”。自此,丞相府及其僚属构成了季汉政治、经济、军事的运转中枢。
丞相开府治事并非东汉旧制。东汉长期不置丞相,以三公(司徒、司空、太尉)为宰辅,三公虽各有僚属若干,但因三公已从核心行政事务中淡出,成为顾问、对策性质的角色,其僚属在政治上发挥作用的空间十分有限。曹操迎献帝都许后,升任司空,广置僚属。司空府的规模较之前膨胀数倍,逐渐将朝廷的军政权力全部收拢过来,“百官总己以听”。攻取冀州后,曹操将司空府迁至邺城,俄而又于建安十三年(208)罢三公,复丞相。曹操的丞相府机构庞大、人员众多,许多职位为曹操所首创。东汉朝廷的权力进一步集中于邺城,诏旨政令皆出相府,许都的皇帝及文武官僚仅存象征意义。东晋袁宏将曹操所创立的僚属体系称为“霸朝”,后世史家又多名为“霸府”。曹操之霸府逐渐演变为魏公国、魏王国,并最终在曹丕手上转化成为新的王朝。大量文武官员通过担任曹操“霸府”僚属,实现了自己从汉臣至魏臣身份的过渡,而曹操“霸府”中的诸多机构和职位成为后来曹魏王朝中央机构的雏形。
曹操所创“霸府政治”对后世影响深远,南北朝刘裕、萧道成、萧衍、高洋等开国君王(奠基人)无一不是通过做大自己的“霸府”来实现改朝换代的目的。然而,曹操“霸府政治”的第一个“学生”是诸葛亮。诸葛亮虽与曹操为政治立场上的一对仇雠,但对其人的政治、军事才能可谓钦佩有加。早在与刘备的“隆中对”之中,诸葛亮就盛赞曹操于官渡破袁绍“非惟天时,抑亦人谋”。及至诸葛亮也坐到曹操曾经担任的丞相之位后,其丞相属官体系也显露出鲜明的曹操“霸府”特点。大量季汉文武精英被延揽至丞相府内,丞相府成为季汉事实上的决策与政令中枢。
季汉建兴初年诸葛亮丞相府僚属可考者如下:
长史:王连、向朗
参军:马谡、廖化、张裔、杨仪、文恭
主簿:宗预、杨颙
军祭酒:射援
西曹掾:李邵、蒲元
东曹掾:蒋琬
丞相掾:马齐
西曹令史:赖厷
令史:董厥
门下督:马忠
从籍贯来看,丞相僚属中荆州籍人士所占比例最重,如向朗、马谡、蒋琬、廖化、杨仪。刘备藉由荆州之力得益州之地,故而荆州籍人士早在刘备时期即各据蜀中显要职位。成汉时期隐士龚壮有“昔豫州(刘备)入蜀,荆楚人贵”之语,可谓切当。张裔、李邵是益州人士,属于少数。从资历来看,丞相僚属成员大多在刘备时期已担任要职,如向朗曾任步兵校尉,王连曾任蜀郡太守,也有部分是诸葛亮从基层拔擢而来。
丞相府的僚属管理国家千头万绪的庶务,他们的业务直接向诸葛亮汇报,因此他们比常人更易获得诸葛亮的了解与信任,自然也拥有更易被提拔的上升渠道。稍有政治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未来诸葛亮事业的继承人,将会从他们之中产生。
最早木秀于林的,是马谡。而诸葛亮与马谡的渊源,还需要追溯到其兄马良。
马氏兄弟是襄阳宜城(今湖北宜城南)人,马良排行第四,字季常;马谡排行第五,字幼常。马氏五子在乡里并有才名,因马良眉中有白毛,乡里谚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刘备领荆州,辟马良为从事。刘备称帝后,又以马良为侍中,甚为亲信。诸葛亮与马良的友谊可能在其躬耕陇亩之时就已结下。马良在与诸葛亮的书信中称其为“尊兄”,裴松之据此猜测,“良盖与亮结为兄弟,或相与有亲”,其亲密程度堪比刘、关、张。诸葛亮的荆襄故旧大多随曹操北去,而庞统殒没之后,马良就成为诸葛亮身边不可多得的至亲之人。刘备东征,诸葛亮身荷守国重任,马良随军从征。当时法正新丧,谋主出缺,刘备带马良在身边的用意不言而喻。如无意外,未来的季汉朝堂上,马良将成为诸葛亮无可替代的左膀右臂。
马良在东征初期立有大功,他只身前往武陵山区招纳五溪蛮夷,授予渠帅印信,使他们率兵响应汉军,袭扰吴军侧翼。但大错也就在此时铸下,马良的离开让刘备身边失去了直言进谏的良臣,以至于孤高自傲的刘备在战术上节节失误,最终落入陆逊的陷阱之中。夷陵一战,汉军几近全军覆没,马良亦葬身沙场。
马良之死成为诸葛亮挥之不去的伤痛,他失去了一个生活中的好兄弟、事业上的好搭档。在此之后的无数寂静的夜晚,诸葛亮都会心生自责——如果自己当年能够勇敢地站出班列劝阻刘备东征,或者在出征前嘱咐刘备让马良紧随其左右,对其听之信之,后来的悲剧就不会发生。诸葛亮对马良的全部亏欠与惋惜,都化作了对马谡的倾力栽培。
马谡亦在荆州时就担任从事,并随刘备入蜀,后历任绵竹令、成都令、越嶲太守,既积累了丰富的地方治理经验,也对处理汉夷杂居之地的事务颇有心得。然而偏偏刘备对他评价不佳。刘备于永安宫弥留之际,特意嘱咐诸葛亮说:“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刘备一世英雄,壮志未酬,临终前所要托付的话语何其多,为何不见他对其他重臣有只言片语的评价,偏偏要给予马谡如此恶评?后人多对此大惑不解。清人朱璘甚至疑其“出于事后之附会”。
笔者认为,刘备不会无端有此一评,史书可能在这段对话之前省略了一个原委,即诸葛亮的主动询问。此时的诸葛亮已经对马谡有所偏爱,他迫切需要在刘备在世之时向马谡讨一个封赐,一来可以慰藉马良在天之灵,二来可以在名臣凋零、人才匮乏之际,为拔擢季汉的新秀做一个示范。可在刘备看来,诸葛亮在任人用事上与荆州籍人士过从甚密,已有结党之嫌,此时又力捧出身襄阳的马谡,其心殊为难测。因此,刘备对马谡“不可大用”的评价,可能并非针对马谡本人的能力,而是在提醒诸葛亮不要过于偏心荆州籍人士,以致因私废公。
刘备的遗言暂时阻断了马谡在官场的升迁之路,但它并未影响诸葛亮对马谡的提携。实际上,在用人方面,诸葛亮每每与刘备相左。刘备差点处死的蒋琬,最终成为诸葛亮指定的托国之人;刘备从行伍中一手提拔起的魏延,却被诸葛亮一再抑制约束,不能尽其所长。在对马谡的问题上,诸葛亮坚信自己的判断。诸葛亮以丞相开府,即延揽马谡入府为参军,使他可以直接参与季汉军机要略的谋划,积累经验与功业。马谡受此大恩,自然要尽心竭力表现,他与诸葛亮谈论国家大事,常常“自昼达夜”。诸葛亮南征,马谡又富有远见地提出了“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的方略,为诸葛亮所采纳。
南中平定战是诸葛亮对自己军事指挥能力的一次试水,也是对马谡是否“言过其实”的一次检验。南中的顺利平定让诸葛亮更加坚信自己的用人眼光,当面对着意气风发、侃侃而谈的年轻人马谡时,诸葛亮似乎看到了昔日草庐中为刘备指点江山、纵论天下的自己。他甚至会想到自己在年少时,也曾经历过一段孤高自傲到不被人理解的时光(“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如果那时候的刘备听完诸葛亮一番对策,淡淡地说一句“言过其实,不可大用”,那么他诸葛亮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这正是让诸葛亮始终不解的地方——那个三顾草庐、为一个年轻人赋予全新生命的刘备,和一句恶评几乎断送了一个年轻人前程的刘备,是同一个人吗?
对诸葛亮而言,培养未来的国之栋梁,最佳的途径无疑是让他与自己形影不离,军前效用。这样,既能让他在实战中得到自己的口传心授,锤炼与自己牢不可破的师生之谊,又能让他在三军将士之中树立威望,为将来的权力交接提前铺垫。诸葛亮之用心,可谓良苦,但他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将培养马谡的私情掺杂进北伐这样的公事之中。季汉建兴六年(228),诸葛亮在曹魏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兵出祁山,闪击陇右
,拉开了第一次北伐序幕。这是诸葛亮第一次踏上陇右这片神秘的土地,这也是马谡第一次来到生死莫测的军争前线。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胜负之数不过反掌之间,平生谨慎的诸葛亮却将两个赌注叠在了一起,面对着营中将领们错愕的表情,“违众”提拔马谡为先锋,将首次领兵的他推上了街亭
。
此战若胜,或者退一步说,哪怕是一场平局——马谡顶住了张郃的攻势,拖延了魏军上陇的时间,让诸葛亮从容拔三郡之民撤回汉中,他都将成为季汉的功臣,并从此在军中获得无可撼动的地位。但不幸的是,马谡自作主张,屯兵于山上,为张郃断水合围,终至大军溃散。败局已无可挽回,但若马谡战至力竭,以身殉国,仍不失其兄马良的结局,在青史上留下壮烈之名。然而,马谡脆弱的心态在兵败如山倒的残酷现实之下彻底崩溃,他临阵脱逃,苟且偷生,并试图逃亡以避免惩处,却没能成功,被投入大狱。刘备那句遗言,不幸一语成谶。
街亭之败让诸葛亮的第一次北伐功亏一篑,因为有了刘备那句话在先,季汉内部所有的指责声音都指向了诸葛亮的用人失察。为严明军纪、平息舆论,诸葛亮不得不自断臂膀,将马谡处斩,连对马谡逃亡知情不报的长史向朗都受到牵连,被免去职务。在向刘禅请求自贬的上疏中,诸葛亮坦言自己“授任无方”“明不知人”,对自己的责任没有任何推卸之意。这次失败的教训足够深刻,诸葛亮呕心沥血的北伐大计和培养“接班人”的计划双双遭受重创,他必须重新调整北伐战略,以及重新物色可以担负起北伐大业的后起之秀。
时间回到季汉建兴十二年(234)八月的五丈原,马谡已经死了六年了,这个名字早已没人再提起。丞相府最初的那一批僚属,有的死去,有的被罢黜,又不断有新的面孔填补空出来的位置。这一年丞相府僚属可考者如下:
长史:蒋琬(留府)、杨仪(随军)
中参军:胡济
参军:李丰(留府)、马齐、阎晏、爨习、杜义、杜祺、盛勃
司马:费祎
主簿:董厥
军祭酒:尹默
前军师:魏延
前军都督:张翼
督前部:高翔
督后部:吴班
督左部:邓芝
中监军:邓芝
前监军:刘巴
监军:马忠(驻南中)
前护军:许允
左护军:丁咸
右护军:刘敏
护军:姜维
中典军:上官雝
虎步监:孟琰
无当监:王平
属主簿:杨戏
从事中郎:樊岐
记室:霍弋
这个名单中有两名长史,一名留在成都的丞相府署府事,即蒋琬,一名跟随诸葛亮行军至五丈原,即杨仪。
马谡之后,杨仪就是诸葛亮身边风头最劲的人物。北伐是一项庞大的系统性工程,诸葛亮虽然经常事必躬亲,但行军规划、安营部署、粮食调度、军需供给等方方面面的事情不可能全部由诸葛亮操劳,这时杨仪就接过了重担。
诸葛亮病笃期间,杨仪实际上已经代理了丞相的工作,全盘负责季汉军营的一应大小事务。当诸葛亮屏退左右与李福密谈时,杨仪是帐外最焦虑的那个人,他恨不得自己的耳朵能钻进帐内,细数丞相在嘱咐后事的时候几次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五丈原魏军、汉军对峙形势图 陈梦实绘图
可他究竟没有听到诸葛亮的遗言,这个秘密被李福带着离开了五丈原,星夜奔赴成都而去。随即,杨仪与司马费祎、护军姜维被唤进了帐中,诸葛亮要用生命中最后的时间,为这支由他带到魏境的季汉军队安排好一条安全的退路。长达七年的北伐战争将伴随着他的油枯灯灭而暂时落幕。诸葛亮最后的希望是,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能够活着回家。营垒对面的司马懿已经不足为惧,唯一让他担忧的,反而是营垒之中的魏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