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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侯的遗言

季汉建兴十二年(234)八月,时值秋收,秦岭北麓,渭水南岸,来自蜀地的士兵与魏地的农民错落有致地在稻田里手挥镰刀忙碌着,他们已经在这里相处了半年之久,彼此非常熟络,一起干起活来也很有默契。说起来,这批稻谷正是这些士兵刚来的时候所种的,如今,稻子经历了一个完整的生长周期,从一粒粒种子变成了一袋袋粮食,而士兵们依然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够出战,何时能够归家。

某一天,当几个屯田兵和农夫在稻浪里直起腰来,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时,他们看到了如下场景:一辆插着天子旌节的轺车在一列骑士的护送之下,从斜谷出官道,径向五丈原汉军大营的方向前进。不久,这队车马又整整齐齐地原路返回。然而没过多少天,一骑快马又从这条大道上向季汉大营疾驰而去。如果那些屯田兵看得仔细,他们会发现,骑马狂奔的人正是之前在轺车上端坐的那名官员。他虽然仍旧穿着那一身朝服,但在疾驰中已经顾不得端庄的形象,袍服已被吹得凌乱,旌节也没有顾得上带,随从的骑士想要追上他们的长官,但早已被甩出去很远

这名官员叫李福,字孙德,梓潼涪县(今四川绵阳)人,曾任巴西太守、江州督,此时已入朝担任尚书仆射,封平阳亭侯。李福在史传中记载寥寥,除了官职升迁,几无事迹可书。这次以皇帝钦使的身份来到渭南大营宣旨,竟成为他平淡人生中唯一的亮点。

中军帐内,丞相诸葛亮的病情正在急剧恶化。此次李福前来,不仅是代表皇帝关切慰问,还担负着为皇帝向诸葛亮“谘以国家大计”的重任。这次会面,关乎季汉的未来,李福深感责任重大,所以在第一次宣旨后,李福在诸葛亮榻前仔细聆听了诸葛亮对于国家大事的叮咛吩咐,唯恐记录不周。但不过数日,他还是回来了。病榻上的诸葛亮见状,就立即猜到他的来意,还没等他询问,自己先开口了:

孤知君还意。近日言语,虽弥日有所不尽,更来一决耳。君所问者,公琰其宜也。

李福一惊,他没想到诸葛亮竟然一眼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而且如此直白地给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也因此更感歉疚,于是出于礼节,补上了自己的问题和解释:

前实失不谘请公,如公百年后,谁可任大事者,故辄还耳。

李福诚恳地说,前一次是自己失误,忘了询问丞相“接班人”的人选问题,所以特意折返回来,把这事问个明白。

同在这本《益部耆旧杂记》里,对李福的评价是“为人精识果锐,敏于从政”。如此精明干练的大臣,在如此紧要的历史关头,为什么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遗忘了?

比较合理的解释是,这个问题也许并不在皇帝向诸葛亮“谘以国家大计”的清单之中,李福作为皇帝的代表,只能按照圣旨上的条文,依次询问这些军国大事,并记录诸葛亮的回答,绝不能借题发挥。但是当李福展开圣旨的时候,他自己或许也会迷惑:这么重要的事情,陛下为何只字不提?

李福当然不会知道,诸葛亮早已给皇帝写过密信,详细陈述此事。在离开渭南大营后,李福思虑再三,仍然决定折返回去问个清楚。他宁愿相信这是陛下的一时疏忽,而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使者,想君王之未想,急君王之未急,是他的责任与义务。如果在诸葛亮有生之年没有把这件事问清楚,那他就成了历史的罪人,不仅对皇帝无法交代,对季汉百万军民也无法交代。

此时的诸葛亮虽然已经饱受病魔摧残,但意识依然超出常人。原则上,如此机密之事,诸葛亮必须直接汇报给皇帝,以免节外生枝。但自从跟李福第一次交谈之后,诸葛亮认为他是一个聪明谨慎的人,绝不会提前泄露机密。况且李福是持节使者,如皇帝亲临,让他再转述一遍,陛下想必会更为安心。

诸葛亮所说的“公琰”,即时任丞相留府长史蒋琬。诸葛亮出兵北伐这些年,蒋琬在后方“足食足兵以相供给”,是一个合格的内政之臣。“公琰其宜也”是诸葛亮斟酌再三给出的回答,可对于李福而言,或许有些意外。于是,他禁不住又追问了一句:“蒋琬之后,谁可任者?”

诸葛亮一时猜不透这是刘禅的授意,还是李福的自作主张——难道是这一人选陛下不尽满意,又不好直接否定,索性让我“隔代择贤”?但话已至此,诸葛亮也不能再回避了,他用迟缓而沉重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

文伟可以继之。

文伟,是费祎的字。费祎时任丞相司马,随诸葛亮在五丈原前线。此时的费祎,就在帐外焦急等候的人群之中。

没想到李福似乎还不满足,他发扬“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继续追问费祎之后还有何人可继。

季汉不可一日无诸葛亮,在季汉君臣眼里,诸葛亮不仅是这个国家的大管家,还是这个国家未来的规划者,只有他尽可能计划得长远一些,那条通向远方、福祸莫测的道路才会少一些荆棘,多一些坦荡。

然而,诸葛亮已经默而不答。未来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他毕竟是人,而不是民间传说中“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的半仙之体。蒋琬、费祎是诸葛亮可以明确告知的答案,而当他们都逝去之后,季汉何去何从,就不是诸葛亮所能料算的。也就是说,只有交给天命了。

中国古代王朝历来有君王和宰辅两套传承体系。君王世代传承,宰辅也走马灯般流转。君王系出一脉,父死子继,而宰辅中虽也有所谓“四世三公”“累世公卿”,却并非常态。谁能够坐在这样位极人臣的席位之上,是多种复杂因素共同构成的。只要君王的权力没有被架空,那么宰辅的人选大抵还是需要符合君王的意志和利益需求的。

君王是天然对权力敏感的生物,没有多少君王希望宰辅自己来决定“接班人”,这样无疑会削弱君王对本朝人事安排的权威。除非,君王需要在宰辅弥留之际配合他完成一场君臣相知、言听计从的表演。诸葛亮的人生偶像管仲在病笃之际,就不得不面对齐桓公的灵魂发问:“寡人将谁属国?”管仲起先并不想回答,但挨不住桓公再三请教,只好先让桓公提出人选,他来做判断题。结果,管仲否决了自己的挚友鲍叔牙——只因他太过刚直,眼里容不得沙子,却大力推荐了隰朋——因为他做事善于抓大放小,为人能够宽容体谅,是有大局观的人。管仲死后,齐桓公遂以隰朋为相,可惜隰朋不久也去世,为齐国掌政的仍是鲍叔牙,管仲的遗言没起到多大的效果。

季汉的盟友东吴,亦有周瑜举鲁肃以自代、吕蒙举朱然以自代的先例。但吴主孙权在人事安排上有着鲜明的个人色彩,这种举荐不过是君臣默契的一种体现——君主早已有了属意的人选,而这个人选也堪称众望所归,临终举荐不过是顺水推舟。至于后来接替吕蒙掌军的是陆逊而非朱然,则另有原因。

季汉的政体与东吴有鲜明的差别。《魏略》引刘禅语将之概括为“政由葛氏,祭则寡人”。皇帝刘禅作为名义上的一国之君,主持祭祀天地祖庙这样的国家礼仪,而诸葛亮总摄内外军政,是国家政权实际上的主事人。诸葛亮在《出师表》里说得明白:“宫中府中,俱为一体。”皇宫与相府,内廷与外朝,在实际运转中并不需要彼此分隔,而是连通管理,最大限度地给予诸葛亮治国理政的空间,减少掣肘与羁绊。

于是从建兴元年(223)开始,季汉政权在诸葛亮的操持之下,逐渐走出“危急存亡之秋”,恢复了两次荆州之败所折损的国力和民心。诸葛亮是一个救火者,也是一个裱糊匠,更是一个设计师,他按照自己的理想来建设国家,改良制度,教育君主,之后又按照自己的战略思想和战术思维发动北伐战争,整个国家上下齐心,如臂使指,拥有极强的动员能力和供给能力,即便有如李严龃龉于内,但不过是癣疥之疾,无伤筋骨。

主政十二年来,诸葛亮与季汉政权已经骨血相连,融为一体。魏主曹叡所发《露布天下并班告益州》中,先骂刘备背恩忘义,又訾毁诸葛亮“内贪专擅之实”“虐用其民”,同时不忘嘲讽刘禅兄弟将权力拱手于他人(“刘升之 兄弟守空城而已”)。吴主孙权在与季汉的盟书中盛赞诸葛亮“德威远著,翼戴本国”,却只字不提刘禅。乃至于曹魏的落魄王爷曹植在给朝廷上书请战时,也声称要“禽权馘亮”“歼其丑类”,将诸葛亮和孙权并列为两大强敌,欲除之而后快。而成都皇宫里的刘禅,在曹植眼里就如同他的妹夫山阳公刘协昔日的光景一样——空有天子之名,不过是一具傀儡。

然而在季汉建兴十二年(234)的秋天,只身撑起季汉大厦的诸葛亮在五丈原军中倒下了。当这一消息传到成都皇宫里二十八岁的刘禅耳中时,其震撼程度应不亚于十一年前从永安宫传来的父皇崩殂的噩耗。诸葛亮一旦撒手人寰,季汉将要面临的政治地震,或许将比刘备驾崩带来的动荡更为猛烈。 0CwRBBhYHj7Vt/dgWWYrqVAiHfMV0zTOib2lUiDR5x+ZnQj4VgvFVomHnXReHY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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