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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五丈原与浊鹿城的遥望

公元234年,西方,罗马帝国塞维鲁斯王朝的末世。二十六岁的帝国皇帝亚历山大·塞维鲁斯面对频繁入侵的日耳曼人无能为力,不得不亲自前往莱茵河前线征讨,却于次年遭遇军队哗变,死于非命。他的死亡成为罗马帝国3世纪危机的开端,并为后来罗马帝国的分裂埋下伏笔。

公元234年,东方,甲寅年,东亚大陆上并存着三个以皇帝自居的政权,分别采用各自的纪年以示正朔。因此这一年既是魏青龙二年,也是汉建兴十二年、吴嘉禾三年。这一年之所以引人瞩目,并成为本书的开篇,是因为两个五十四岁的中年人同年逝去:魏山阳公刘协、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

刘协曾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皇帝,即后世所称的汉献帝,但从他九岁即位开始,他就从未真正掌握过这个国家的权力。尽管延绵四百余年的汉朝事实上在刘协手中寿终正寝,但后人没有将他与那些亡国昏君归入同册,而是给予了充分的同情与怜悯。这大概是因为,在为权臣摆布的漫长生涯中,他已做了最大限度的抗争。

兴平二年(195),刘协带领着一群公卿大臣、宫女内侍脱离凉州军阀的虎口,从长安出发,踏上了一条坎坷的东归之路。整整一年的时光,一个皇帝在自己的国土上流浪,兵灾、饥饿、死亡、背叛……他和他的万千子民一道,被乱世的腥风血雨劈头盖脸地浇灌着。后来,孤立无援的刘协一头扎进了镇东将军曹操的怀抱,他也曾寄希望于曹操中兴汉室,再造山河,然而曹操比之于董卓、李傕,是一种更精致的野蛮,更温柔的凌迟,更深邃的绝望。那座由曹操亲手选定的都城——许县,成为刘协新的囚笼。刘协曾不止一次地参与对曹操的反抗,但换来的是更为残酷的报复。他身边的皇后、爱妃、汉臣被逐一更易,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几乎在刘协东归的同时,东海之滨的琅琊郡战火频仍,诸葛亮在叔父的带领下背井离乡,踏上了一条同样看不到前景的迁徙之路。虽然史书上并没有明确记载诸葛亮南迁的原因,但许多学者推测,这很可能与曹操屠徐州有关。《三国志·武帝纪》载曹操征徐州,“所过多所残戮”。而《后汉书·陶谦列传》中更增添了血腥的细节:“凡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自是五县城保,无复行迹。”诸葛亮即便没有亲历曹军的屠戮,至少也因距离较近而有所耳闻。这在年幼的诸葛亮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及至多年以后的荆州变乱,诸葛亮的好友徐庶、石韬、孟建、庞山民等悉数北投曹操,他却义无反顾地跟随刘备的残部东走夏口,将反曹与扶汉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这样的选择,固然是一个服膺儒教的士人知遇报恩的本能,也是诸葛亮苦难童年永无止息的余波涟漪。

建安二十五年(220),刘协四十岁,曹操终于死去。此时四海之内,唯有刘备还打着“兴复汉室”的旗号,并且在一年之前占领了汉中,距离中原又近了一步。然而,刘协已经不可能等来刘备的“勤王之师”。曹丕继承了曹操所有政治资源,而刘协手中早已没有了任何底牌,只剩下任人宰割的命运。延康元年(220)十月辛未(二十九日),曹丕在许都西南郊繁阳亭的受禅台 上完成了他梦寐以求的表演,从法理上结束了汉朝的统治。逊位之后,刘协被封为山阳公,前往河内郡山阳县浊鹿城 居住,继续自己体面却没有自由的余生。

于是在这一年,汉王朝、刘姓皇帝、曹丞相都已成为历史。但到了次年四月,巴山蜀水之间诞生了新的汉王朝——季汉 、新的刘姓皇帝,以及新的丞相。然而,在这个新生政权的政治语境里,刘协已经被曹丕害死了。刘备为刘协“发丧制服”,追谥他为孝愍皇帝。这场专为刘协举办的“活出丧”,与繁阳亭的受禅仪式可谓殊途同归。曹丕和刘备这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空前的共识——只有将刘协的屁股从皇帝的位子上搬走,历史才能揭开属于他们的新一页。

南北相继称帝,天下依旧滔滔,浊鹿城里的刘协很快就被世人所遗忘。不幸的是,这两个新皇帝享寿不长,先后死在了刘协这个旧皇帝的前头。刘备崩逝后,诸葛亮受遗命辅政,成为季汉的实际主宰者,而他辅佐的皇帝刘禅,和与曹操初次相遇的刘协一样,都只有十六岁。那一年,刘禅投向诸葛亮的目光,一如当年刘协投向曹操的目光,在感激、敬仰与期冀之中,也掺杂着几许畏惧与不安。仅仅三年,少年皇帝与辅政丞相的搭配再度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绣着“汉”字的大纛依然猎猎飘扬,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一切都已经改变。

刘协在浊鹿城享受着一套特殊待遇,“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车服郊祀天地,宗庙、祖、腊皆如汉制”,也就是说,除了自由、权力、尊严,皇帝该有的东西他一样不少。魏青龙二年(234)三月庚寅(初六),刘协病逝。这最后的十四年,刘协做了什么事情,史书无一字着墨,倒是民间对这位末代皇帝的晚年有着诸多驳杂的传闻。比如说他和夫人曹氏(曹丕的妹妹)在民间广行善事,悬壶济世,成为备受百姓热爱的乡村医生。这显然寄寓了后人对刘协乃至于汉室的同情。刘协死后,魏明帝曹叡追谥其为孝献皇帝,并于当年八月壬申(二十日)以汉天子礼仪将其葬于山阳国,陵曰禅陵。下葬之日,曹叡亲自着丧服送葬,哭得十分悲痛,也不知道他是因刘协悲凉的一生而伤感,还是由刘协想到了自己孤苦的童年。

就在刘协下葬的同月,季汉丞相诸葛亮病逝于渭水南岸五丈原的军营之中。相比刘协的寂寂无声,这最后的十余年是诸葛亮人生最为华彩的乐章。他内修政理,外和东吴,南抚蛮夷,北伐中原。他高擎着理想主义的大旗,一次又一次地穿越秦岭,向他心目中的大汉故地发动攻势。尽管希望的火苗越来越微弱,但他的心火却始终不曾熄灭。

诸葛亮的北伐震撼了曹魏,他成为这十余年中国大地上绝对的主角。这些事情,身居浊鹿城的刘协会知晓吗?当这个远离朝堂、心如死灰的退位皇帝听到巴蜀有一个与自己同龄的人像飞蛾扑火一般一次又一次地出兵,只为兴复那根本已经死去的汉室,他的内心该是怎样一番五味杂陈?是该放声大笑,还是该号啕大哭?

2019年,笔者在日本福冈参观“三国志特展”,展品是二百多件从中国各大博物馆借展的文物,其中有一座东汉彩绘陶楼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座陶楼有五层,足有一人高,在它的四层开了两扇窗户,其中右边一扇里站着一个陶人,倚着窗棂面向远方,静静地守望。这座陶楼出土于焦作市山阳区,即在当时山阳公国范围内,因此策展方在展板介绍上特意将它描述成“汉献帝居住过的城楼模型”。当然,它很可能跟刘协没有任何关系,但当我与它对视的那一刻,确实有一种隐约的感觉——陶楼上那个眺望者就是刘协,他囚徒一般的人生和对诸葛亮遥远而深沉的期盼,都凝固在这件明器之上,讲述给一千八百年后的我们听。

刘协并不知道自己在巴蜀已经“被死亡”,但他或许知道在晦暗的夜空之中,还有一颗属于汉室的星星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诸葛亮也许并不知道刘协是生是死,但刘协脚下的土地,正是他望眼欲穿的汉家故土。这一年,他引十万之众出斜谷,在渭水南岸的五丈原与魏军对峙。他深知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北伐,他甚至让士兵就地屯田,跟当地百姓杂居在一起,以作长久之计,抱定了不克关中誓不回师的信念。然而从春天熬到秋天,在魏军主帅司马懿的严防死守之下,他甚至连渭水也没有越过。秋风萧瑟,八百里秦川在他的眼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公元234年,刘协与诸葛亮先后离世,一个是东汉最后的皇帝,一个是季汉唯一的丞相,他们从未见过面,命运却彼此纠葛,形成了奇妙的互文。从某种意义上,他们是汉帝国在这片热土上残存的最后希望。他们的离开,标志着“汉”作为一代人的信仰,已经坠入永恒的梦境之中。

在许多人的观念里,三国时代到这一年就已经结束了,英雄全部谢幕,余下的历史,似乎一句“三国归晋”便能草草收尾。但实际上,自诸葛亮逝后,偏居一隅的季汉政权又延续了整整三十年,蒋琬、费祎、王平、马忠、姜维、张嶷、诸葛瞻、罗宪、陈寿……乃至于后主刘禅,他们的政治生涯才刚刚开始,季汉政权在跌宕起伏之中仍然不乏耐人寻味的故事。而就在这三十年间,魏、吴两国也接连发生惊心动魄的政局动荡,季汉亦无法置身事外。许多事情,看似发生在一国,却最终勾连着三国。当三个国家愈来愈互相影响、互为因果、纠葛不清的时候,也就是大一统即将到来的时刻。 0CwRBBhYHj7Vt/dgWWYrqVAiHfMV0zTOib2lUiDR5x+ZnQj4VgvFVomHnXReHY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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