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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冬婷_ 不同时代、不同代际，社会环境和成长环境的差异是很大的，面临不同的问题。当下的年轻人如果从一个小城市到大城市，这当中的转换可能不会像以前那么大，不仅是因为城乡差异减少，还因为技术、网络带来的平滑性对很多东西的改变是无意识的。
是不是可以请两位回顾一下各自的成长经历？你们在建立对个人与世界的认知的时候，社会环境是什么样的？可以给到当下年轻人什么建议？
刘小东_ 当然，回忆自己的过去是有的说的。但对今天的年轻人，我其实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是老师，身边都是年轻人。可能跟出身有关，我年轻时，老觉得自己没年轻过。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很年轻，懂的比我们多得多，有见识，处理事情也有分寸。如果跟我们那时候比较的话，我稍稍担忧现在年轻人的心理焦虑无处排遣，这是一件挺大的事。
我年轻的时候，心里的焦虑是可以找朋友胡说八道的。社会生活成本低，上朋友家煮碗面条，再买瓶二锅头，买根香肠，把一个星期、一个月的心理垃圾就互相倾倒完了。可是现在，你要交朋友得看电影、去咖啡馆、去酒吧，我应酬起来都觉得贵，甭说年轻人了。
现在社会形态变了，交朋友的成本高了。这是我比较替今天的年轻人担心的地方。他们没有便宜的角落去交朋友，去互相倾诉。而交朋友是最健康、最便宜、最让人成长的事情。
任何一代人的青春都是从焦虑过来的，不要有任何负担，要考虑的是如何疏导。我们如何建立一个经济实惠的社会交往场域，是社会学家或者社会政策制定者要深刻考虑的问题。我们不能够简单地判断，今天的抑郁症是因为情感脆弱，年轻人其实内心都蛮强大的。不向别人诉说，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表现。是否有更好的沟通场域，这应该是一个社会的硬件指标。
项飙_ 我个人的经历可能没有多大参考价值，因为每一个时段的年轻人面临的问题都不一样，这跟具体的社会环境有关。
出生在1995年之后或者2000年之后、在社交媒体上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现在刚刚走向社会。这批年轻人可能面临三个矛盾。
第一个矛盾，是关于年轻人的生活场景。一方面他在学生时代完全处于一种真空状态，因为教育内卷、家庭保护，虽然他从社交媒体上看到的信息非常多，但是信息过窄，有信息茧房，他很少有在线下跟陌生人打交道、讨价还价、处理问题的经历。另一方面，他走向社会的阶段刚好是一个经济增速放缓、各种困难增多的时期，在心理上、生命感知上都会产生影响。他突然从一个受高度保护、对线下生活没有质感的温室生存状态，走到一个非常不稳定甚至撕裂的生活场景当中。这是一个矛盾。
第二个矛盾，是生活的样式下面没有生活。不仅是现在，可能近二三十年来都存在这样的问题。一方面是生活本身变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内容，比方说没有便宜的交流场所和交友场所，为什么呢？因为生活本身成为一个赚钱的场所：交朋友要去咖啡厅，有咖啡、鸡尾酒，要有情调。然后你也变得非常敏感，什么样的音乐要配什么样的咖啡，等等。交朋友要打开App，非常专业地用大数据给你匹配。生活本身又成为一个数据、技术、商家、资本要不断介入的场景。另外，年轻人还要面对父母对他人生规划的焦虑。于是，他就成为一个不断有人要进行投入、干预的对象。
另一方面，也是小东讲过的，那种自由展开的、随波逐流的生活很少。你得到一个高度程序化的、理所当然的、昂贵的生活样式，但是在这种生活样式下，你的生活经历是非常有限的。大数据告诉你去哪里交友，和谁交往，去哪个咖啡厅，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都是事先设计好了的。你对于跟原来想象的不一样的反感变得非常强烈，不可容忍。电商造就了一个很重要的文化，就是退货主义。不喜欢可以无理由退货，不用交流。在这个意义上，看似即刻的焦虑里有极强的自主性，但是放在一起就觉得生活是失控的状态，完全被程序、被商业所掌握。
所以这就有了上述两重矛盾，第一重矛盾就是生活场景突然从温室转到了战场，第二重是生活样式下面没有生活。
其实还有第三个矛盾。小东也讲道，年轻人现在的思考能力非常强，因为他们的信息来源非常多，情绪上非常敏感。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资源，因为人之为人，应该是情感越来越丰富，思考能力越来越强的。但是矛盾的另外一面是，我们一直没有教会大家自己生活的方法，怎么在生活里面有智慧，怎么样去思考，怎么样去发展出更加敏感的观察力。我们知道，抑郁症的患病率大规模地上升，不是因为大家思考太多，情绪太多，而是没有好的方法去组织自己的思考，组织自己的情绪。
我其实没有更好的建议，现在比较直接的建议就跟小东说的一样，重新塑造一些低成本的、交友的场所，比方我们提倡的“附近”的建设等。另外，我觉得看书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把那些非常片段化的思绪、带有很大情绪性的东西做一些沉淀，形成自己的世界观。现在我们有很多观点，但是没有自己的世界观，这样会造成大脑的思考非常零碎，甚至是撕裂的状态。
然后我希望我们这一系列对话，也能够在这些方面提供一些帮助，促进我们去找到在生活当中有效思考的一套具体操作方法：推荐读一些书，或者请小东老师给我们讲讲画画，整合自己的突发奇想，把以前的录像、日记做成一本书，组织一个小讨论会……用这些方式去更加深入地了解怎么样非常在地地用创作精神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