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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冬婷_ 两位一直在讨论与陌生人相关的问题，我们再回到观看的方法上来，比如说看什么、怎么看。首先想问小东老师，作为艺术家，你觉得身体和脸部可以传递什么不同信息？为什么身体那么重要？身体传递的信息可能比脸传递的还要丰富，是吗？
刘小东_ 是的。因为身体完全是一个非常明确的、外在的、可以判断的东西。一个人什么样，其实通过体形是能够判断的。
当然这说起来有点像算命，算命看手相，我要算命的话看体形。比如一个自律的人，他的体形就会反映出这种自律；一个不管明天死活的人，他的身体也会有非常大的变化；一个稍稍驼背的人，应该是一个比较含蓄的人；整天走路腰板倍儿直的人，可能是一个直率健康的人……一个人的心理活动多了以后，就全部会长到体形里去，当然也会长到脸上。
（在一定程度上）脸可以伪装，身体是很难伪装的。我不高兴的时候也可以笑，我要是演得好一点，你从我的笑里看不出来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但你的体形，你的行为举止，你吃饭的样子，你在一个聚会上与别人聊天时的肢体语言，其实非常准确。所以我画画基本都是从体形着手，不是从眼神着手。一形一态，都很重要。
贾冬婷_ 在我的印象中，你形容阿城老师的身体像一个惊叹号，是吧？这种艺术家的直觉描述很准确。
刘小东_ 因为他老抽烟，他长得其实像两支香烟。
贾冬婷_ 弯弯的、快灭掉的，是吧？
刘小东_ 对，他老琢磨事，把“烟”也琢磨得有点软塌塌的。他不是拿着一支那种很新鲜的烟在那儿抽。一支烟在他手里转来转去、抽来抽去的，所以他就活成了那个样子的体形。
贾冬婷_ 项飙老师做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时候，肯定也有第一眼看人看相的这种直觉吧？
项飙_ 对，因为我们在一个点上做调查，花的时间都很长。和小东看人相比，我们的路径很不一样。
小东讲到因为有时间限制，所以要比较快地做一个直观上的判断，画谁不画谁。我们的关键是要想怎么样建立关系，这样的关系可能能够维持一年。跟谁建立关系，很多时候是随机的。到一个村里面，不管碰上谁，我们都要建立好关系。当然你要知道，他如果是干部，或者说是在那里比较有权威的人，这就更重要了。所以我们的很多力气花在建立关系上，这是我和小东的第一个不一样。
第二个不一样的是，我们在建立关系的时候，跟推销也差不多。你得琢磨他怎么想，你讲话不能够冒犯他，要“投机”。所以你得看眼神，看他怎么样反应，等等。这跟小东讲的看身体就很不一样。这是一个对我蛮有启发的说法。小东说他看身体，其实他是看一个生活积淀出来的人。他不是看当时当刻的那个人，他要看的是一个有很强的历史感的、有生活经验积淀的、具有一定稳定性的那个人。所以他画的是“人”，他画的不是一个“像”。
小东，我觉得现在能更深刻地理解你的画的力量，是因为你画的确实是那个人。他在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是你看他，你就知道过去三四十年甚至五六十年积淀出来的人是那个样子。
所以我有一个问题，你在画人的时候，你脑子里会琢磨吗？会有一些话语在你脑子里浮现吗，比如说这个人应该是什么样的？还是说你脑子里基本上是一种空白的、开放的状态，把猜想悬置，只是一味地观察他的体形？
刘小东_ 画画的过程，其实是一个很紧张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问题都会涌到你脑子里来。但是，你又要很迅速地画下来，不能因为想而不动，时间是飞速流逝的。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对这个人能够更了解，你就能够更加果断地把这个人的精神状态迅速地勾勒出来。如果对他缺少明确的判断，你也会非常犹豫，变得难以往下进行。
我了解一个人，不像你们做社会调查，要通过交谈，我恰恰要回避交谈。我只是跟他们在一起说些客气话，然后就开始工作了。因为我觉得一旦交谈，就会打破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我勇敢的那部分会变得犹豫。比如说，这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生愣愣的小伙子，我把他画出来，画完觉得很棒。可是如果画到一半的时候，我停下画笔跟他交流，我突然发现他是很软弱的，根本不是一个生愣愣的小伙子，这幅画我就画不下去了。
所以我画画的时候，不太用语言交流。我完全是站在非常主观的立场上，我觉得他是这样的人，我就这么画，我不想了解更多。
项飙_ 但你这种看人的方式，会影响到你在日常生活中跟身边人的交流吗？或者这完全是两回事？
刘小东_ 绘画以外，这种方式当然能够帮助我的日常交流。通过观察形象，我会决定跟他交往到哪种程度为止：用什么样的语言和行为，使他和我产生距离，不至于影响我的生活；或者怎么使他和我更加接近，变成最好的朋友。
第一步肯定都是以貌取人。
项飙_ 哈哈，我觉得非常有意思，这对你、对我、对年轻朋友都会有启发。
我们说“你好，陌生人”，提“附近”，不是说要建立一个小桃花源，好像里面都是君子淑女。“附近”里面有很多让你烦的事和人，但是你要学会怎么样跟这些打交道，你必须面对他们的存在。当然你也会开始反思：“我为什么觉得他烦？”开始反思的同时，也可以把自己打开。
所以刚才小东你说的，怎么样开始以貌取人，然后怎么样去进行一系列的跟进，这就是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